陆谢氏也是初见江苒,在刚才听自家小女儿扑过去喊的那声苒姐姐时,陆谢氏便已知晓江苒身份。因此才会打趣陆荣,说他没邀请人姑娘的话,姑娘又怎会亲自登门?
眼下姑娘主动前来打招呼。
陆谢氏不动声色地打量江苒,只觉此女气质极佳,言语间谦恭有礼,一颦一笑都颇具高门闺秀风范。且她姿容绝色,道一句国色天香也不为过。
陆谢氏面上分豪未显,心下却当即就对江苒生了些好感。她实在难以想象,如此乖巧可人的漂亮姑娘,怎会是那传闻中恶毒跋扈、暴戾恣睢的假千金?
妇人莞尔一笑,刚要吩咐老管家收下江苒的赠礼,便见母家人已经到了。于是陆谢氏没来得及招呼江苒,便已径直掠过她,前去迎那风尘仆仆的年迈老母亲、以及娘家几年未见的表侄儿和表侄女们。
如此,江苒捧着食盒的双手,就那么晾在了半空中。
这时只听陆荣冷冰冰地吩咐侍女:“带江姑娘入府。”言罢后也随陆谢氏去了。
今日前来府邸门口迎客的丫鬟嬷嬷们,都是侯府里较为体面的下人,她们大都从未见过江苒,却在听了江苒自报家门后,纷纷露出各式各样的表情来。
谁人不知姜三小姐从前对她们家侯爷死缠烂打?且如今人人皆知姜苒的真实身份,不过一个卑贱家生子,生来便是奴仆命,光就这点来说,甚至不如她们这些拿着月俸的人来得体面。且据说大概两月前,这位假千金已被姜家逐出相府,所谓落魄凤凰不如鸡,地位和从前相比早就云泥之别。
如此这般,她竟还有脸穿得花枝招展的跑来侯府献殷勤,还说自己是应了侯爷的邀请?
她也配。
谁不知她们家侯爷对这妖艳贱货避如蛇蝎?
因此见着陆谢氏根本就没搭理江苒,且陆荣的态度也极为冷淡,侍女们便都不自觉傲慢起来,摆起了架子。
其中一位面上带着笑,声音斯文细软,说出来的话却是阴阳怪气:“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呢?要不要奴婢备来轿辇抬您入府呀,千金小姐?”
这位侍女名叫颜苏,从前伺候过陆荣,后被陆荣遣去伺候谢氏了。她姿容出挑,识得几个字,又跟侯府的老管家沾点儿亲故,因此在下人中很是得意,甚至也对陆荣动过不该有的心思。
此番她故意奚落江苒,是觉一个身份卑贱的家生子,连她都不如,凭什么有脸觊觎侯爷?
颜苏话一出口,在场的丫鬟们也都嗤嗤笑了起来,大家纷纷交头接耳,喁喁私语。说江苒带的赠礼看着寒碜,说她打扮得再好看也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说她恬不知耻,事到如今还敢痴心妄想……
她们声音其实很小,但言语间漏出来的只字片语,还是让江苒不禁蹙了下眉。
与此同时,陆荣脚下一滞,面上当即闪过一丝愠色。原本要去迎接外祖母,却在半道突然折了回去。
他不想让江苒难堪。
亦或是说,他根本无法忍受有人如此羞辱嚼说江苒。
理智上,江苒告诉自己犯不着跟这些小丫鬟计较。情感上,却也多少有点委屈。今日她之所以前来定英侯府,明明是被陆荣邀请来做客的,结果陆荣本人不搭理她也就算了,眼下还被他家的丫鬟们组团奚落……
真是的,好气啊。
然而这种场合,江苒也只得勉强一笑置之:“说完了吗?完了请带路吧。”
话音刚落,却觉身旁似有风过。
陆荣折回少女身旁后,拿起她手中的食盒丢给老管家,随后一眼睨过去,所有人霎时噤若寒蝉。
之后少年当着所有下人的面,轻抚少女肩膀,声音依旧冷冰冰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先去见过外祖母,待会儿随我一起入府。”
江苒:?
一众丫鬟:!!!
江苒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便觉周身忽然一阵酥麻。因为陆荣温热的掌心,正隔着薄薄的衣料,从她的肩侧一路往下,滑过手肘,越过手腕,最后停在她的掌心。
随即在一众丫鬟们碎裂的目光下,少年牵起她的手,径直朝不远处的陆谢氏去了。
江苒下意识挣了一下,陆荣没有放开她,反而握得更紧了。
那种指节肌肤相触,掌心交握,一温一凉,能感受到彼此体温的知觉,令江苒的心跳陡然加速,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
陆荣的手看着漂亮,指节修长,骨节明晰,实则掌心颇为糙粝,似有薄薄的细茧,微微干燥,温热。江苒只觉心口酥酥麻麻的。
而对于陆荣来说,他的手拿过粗粝重剑、持过寒凉枪戟,捏碎过敌人咽喉,却从未握过女子的手。
少年感受着掌心包裹的柔软,只觉周身血液都在极速窜流。轻了怕握不住她,重了怕弄疼她,只能凭着本能,握得别扭又生硬。
近日来心中压抑的情愫,那些不为人知的欲念,似又有卷土重来之势。
陆霜霜亲眼见着她哥牵了苒姐姐的手,年幼的心受到极大震撼,还羞答答地捂了一下眼睛。
小娃娃觉得自己很快就有嫂嫂了,她会拥有好多好多好吃的,永远都吃不完的小饼干、爆米花、糖球丸、桂花酥……
阿音一脸懵逼,对她来说,三姑娘仅仅是离家出走两月左右,可三姑娘不仅性情大变,甚至与从前爱而不得的心上人发展到了当众牵手的地步?
所以她究竟错过了什么?
颜苏更是瞠目结舌,整个人直接原地傻眼了,候爷牵着的,可是他曾经一度嫌恶至极、甚至当众拒婚过的女子啊……
丫鬟们面面相觑,心下都不由惶恐起来。从今往后,任谁借她们一百个胆子,她们也再不敢妄议江苒半个字了。
第52章
见着陆荣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姜家姑娘如此亲密,陆谢氏心下颇为讶异。讶异之余,更多的还有心酸和感慨。
她这儿子,总算愿意与女子交往了。
近年来陆荣拒绝过不少高门贵女,过往每每提起终身大事,他要么回避,要么敷衍。外人只道是陆荣孤高冷傲,目下无尘。
只有作为母亲的陆谢氏清楚,她这儿子对婚姻的抗拒和排斥,多半是受了她与老侯爷年轻时彼此不忠、互相背叛的影响。也正因如此,陆谢氏心有愧疚,虽然时常把终身大事挂在嘴上,却从不敢自作主张硬给陆荣安排什么。
眼下这一幕,也算消了陆谢氏近年来的心结。
并且她单方面地认为,侯府的喜事应该不远了。姜家姑娘虽是个假千金,名声也不好,但只要陆荣喜欢,她这做母亲的也断断不会为难姑娘。
而陆荣之所以突然牵了江苒的手……
不过是想替她解围罢了,至少陆荣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但其实只消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能警告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侍女。偏偏陆荣选择了一种最微妙、最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方式,用自身的态度和行动维护了江苒。
江苒云里雾里,完全不知自己处于什么状况。听着陆荣给外祖母问好时,出于晚辈应有的礼貌,便也跟着问了声好。
那老妇人被陆谢氏搀扶着,先是打量着几年未见、如今已然出落得英姿飒飒的年轻外孙,感叹道:“长大了,长高了……”
随后目光落在少女身上:“这孩子是?”
“江苒。”
老妇人当然不是单纯问江苒的名字,陆荣却是答得干脆利落,并未作任何多余的解释,只道:“外祖母舟车劳顿,请随母亲一道入府休整吧。”
跟随在老妇人身后的两名妙龄女子,是陆谢氏母家的表侄女,姓谢。
谢家姐妹起先见到陆荣时,当即就都看得红了脸,眸子里的惊艳和仰慕都快溢出来了,眼下经过陆荣身旁,个顶个的面颊绯红,羞赧地唤着表哥。
陆荣风度翩翩:“请。”
待客人入府之后,陆荣叫住陆谢氏:“阿娘招呼着,我带她去水榭园林。”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江苒。陆谢氏心下了然,目光在少女身上驻留片刻,笑着点了点头。
秋日晌午的阳光温暖明媚。这之后,陆荣带着江苒朝右拐进一条绿荫小道,然后没走几步,两人的手倏地一下松开了。
准确地说,是陆荣突然松开了江苒的手。
他牵得突然,松得也突然。没有问她愿不愿意。
江苒不由得想到现实世界里,一些年轻人因不堪家中长辈催婚,故而让朋友扮作恋人,假意在长辈面前做出一些亲密举动。
这样的念头甫一冒出,江苒莫名有点儿不舒服。
且先前迎接外祖母时,陆荣面上分明是带着笑的。眼下只剩两人了,他复又态度冷淡起来,和之前在府邸门口不搭理她时的状态一模一样。
少年自顾往前走着,把她落在三步之外,不与她说话,也没有任何一句解释。
因为被他握了手,感受过少年掌的温度,江苒到现在都还脸红心跳,无法平复自己,却是转眼又被冷落……平日心多大的一个人,这会儿竟也委屈上了。
情绪一上来,江苒甚至忘了今日来这儿的目的,忘了是来侯府做宴顺带刷任务的,下意识小跑几步追了上去:“陆荣你什么意思?”
被江苒拽了衣袖,陆荣脚下一顿,胸口微微起伏。她今日能来,甚至为他有意妆容了自己,陆荣早先在府邸门口时,便已是见之心折。
目光掠过江苒漂亮的睫羽,翘挺的鼻,水润的唇……
陆荣喉结动了动。
可只要想起江苒曾在一揽芳华说过的话,想起昨日还撞见她与薛芮临在雨中缠绵,想起这些日子被她再三磋磨再三愚弄……
陆荣到嘴的解释转了个弯儿,变成了一句冷冰冰的:“没什么意思。”
且他还故意抽回了被少女拽住的袖口。
这个动作,直接让江苒愣了一下。
“陆荣,你不欢迎我的吗?”
既然如此,为何要邀请她来家里做客呢?又为何如此善变,一会儿牵她的手,一会儿又好似很嫌恶她。江苒觉得自己有点看不懂陆荣了,被他一番态度扰得心烦意乱。
却听少年嗤了一声:“这就生气了?”
他抬脚要走,江苒复又拉住他:“你这态度我不能生气吗?我可是你亲自邀请来的客人啊!”
“哦。”
这一声哦,险些给江苒直接整破防了……
其实只要她稍稍冷静,便能察觉到,陆荣正在因一些并不具体的原因故意和她置气。但有时候越是在意一个人,就越是会失去判断能力,甚至轻易就会被对方影响了心绪。
因此江苒脱口道:“刚才为什么突然牵我手?”
话一出口,才觉自己的语气委屈得仿佛被人轻薄过小媳妇儿。江苒也不知自己干嘛非得在意这个,只是下意识就问了,而且早就想问了。
“一时兴起罢了。”少年勾唇:“重要吗?”
“你——”
“我?”
江苒被噎了一下,一时间没能控制住情绪:“什么叫一时兴起?一时兴起就可以随便牵女孩子的手吗!牵了之后又翻脸不认人,还说什么不重要,为什么不重要?你得给我一个解释,怎么可以——”
“解释?”
陆荣笑了:“江姑娘可曾给过陆某解释?”
此言一出,江苒一下怔然了。
四下风起,偶有树叶被吹得簌簌落下。
少年长腿一垮,轻飘飘越过了她,复又回头补充道:“时而亲近,时而疏离,想撩拨就撩拨,想收手就收手,无需解释,无需负责,好玩儿就是了……”
“说起来,这也是跟江姑娘学的。”
言罢,少年继续往前走。
江苒滞于原处,只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了一下。
万般心念一转而过,忽然就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陆荣为何会如此反常,态度如此阴晴不定……
江苒不傻,在意识到自己喜欢上陆荣开始,就已经察觉陆荣对她也有那么点儿意思。
自己如此轻易就被扰乱心绪,觉得困惑、委屈、不舒服……
那么陆荣呢?是否也曾因为自己不清不楚的态度,被折磨得心绪不宁,疲惫不堪?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江苒从前,无论是出于所谓的攻略、还是仅仅潜意识里的私心,她是撩拨过陆荣的,而且不止一次。
可当陆荣问她要一个理由,她却没能给他。一面拒绝他,一面为了任务继续亲近他,与那欲擒故纵的渣女有何区别?
江苒突然有点难过,她觉得自己可能坚持不了什么原则和底线了。如果原则和底线在某些情况下本身就是一种伤害,那么坚持的意义何在?
如今她又该如何处理自己与陆荣的关系?
江苒不知道。
她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应陆荣。就那么站在那里,半晌,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陆潇白,你再这样我真的要生气了!”
……
甫一听到如此娇嗔的一句话,陆荣心下有一瞬错愕,连自己还在与江苒置气一事都给忘了。
少年回头看她,两人隔了大约三米远的距离,在这秋风瑟瑟的园林小道里两两相望。
“生气了……”
陆荣的唇摩挲这三个字,眉梢微挑,对上江苒那双微愠的眸子时,似笑非笑地啧了一声:“有多气,需要哄吗?”
第53章
一句“需要哄吗”,让江苒刷地一下红了脸。
明明是暧昧至极的话,从陆荣嘴里说出来,却是带了嘲讽和讥诮。
理智上,江苒知道陆荣这是在“回敬”她。情感上,江苒却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豁达,那么坚韧。
为了今日来侯府做宴,她昨晚焦虑得睡不着觉。甚至因为知道要见陆荣的长辈,她还刻意挑选了一身漂亮体面的衣裳。却不想今日一来,先是在府邸门口被陆荣漠然相待,后又被丫鬟们冷嘲热讽。
期间他突然折回来牵她手时,江苒心中小鹿乱撞,明知不可也依旧在沉沦……
却不想原来他当真是在做戏,一时兴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