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些人为何会对「苒苒百味」形成诡异的包围圈,是因李玄琛本人的一封书信所致。
信上,他告知远在殷朝的母妃,派人到大彦京都西城一家食肆寻他即可,还说食肆的老板娘名叫江苒。
这才有了后来那些误会。
说起李玄琛,看着面前十三四岁的小少年,左眼之下赫然一道胎记,宛如美玉中掺了一块不可忽视的瑕疵。陆荣心上说不出的滋味,记忆仿佛一下回到了与江苒初识的那段日子。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穿透密林,在溪边的草地上泼下束束光影,偶有蝉鸣和蛙声一片。少女娇俏的面容似在眼前,甜甜的笑声犹在耳边……
却一切都不复原来的模样。
李玄琛不是别人,正是陆荣曾与江苒在樾水马道坠崖之后,于那与世隔绝的小村庄里遇到的自称“平安”的小少年。
彼时的李玄琛因遇刺过程中头部受创失去记忆,才会在江苒问他名字时,道了一句“不记得了,婆婆叫我平安”。那时候的平安看着仿佛一位怯弱乖顺的小少年,如今记忆恢复,言谈举止和眉宇间倒真有几分矜贵的皇子气度。
对于陆荣的盘问,李玄琛十分坦诚:“婆婆所居之地过于隐蔽,不好找。”
但李玄琛记得江苒离开时,自己忍不住问了一嘴“姐姐的食肆在哪里,离这儿远吗”,当时江苒说的是西城。
然后基于西城、食肆、江苒这三个信息,“奸细们”这才将目标位置锁定在「苒苒百味」。只不过前些日子婆婆身子抱恙,李玄琛没能立即前往西城“赴约”。
听了这些说辞之后,陆荣双手抱怀,靠在椅背上打量小少年,嗓音冷冰冰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李玄琛也打量他,片刻后直言不讳:“有的,平安对江苒姐姐一见倾心,归朝之前想见姐姐一面。”
“一见倾心,倾的什么?”好似听到什么极为荒唐的笑话,陆荣当即嗤了一声:“小小年纪,奉劝一句,不要被女人的表象所迷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平安所倾自是姐姐温柔美丽,善良亲和。还有那鲫鱼汤面的滋味实在让人难以忘怀。”李玄琛黑瞳幽幽深杳,反问陆荣:“阁下不也倾慕姐姐?”
陆荣眯了眯眼,并未答复这句话,而是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白虎门畅通无阻,今日之内,回你的殷朝去。”
李玄琛本是打算见过江苒之后再走,然江苒眼下不在西城,考虑到自身情况,以及母妃派来的人在大彦朝处境微妙,李玄琛只得暂且作罢。临走时,他颇为珍重地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烦请阁下帮忙将此物转交给姐姐,告诉她今后若有任何需要,平安定当义不容辞。”
这枚玉佩除了李玄琛年少慕艾的一点私心,另还有感谢江苒的意思。江苒当时离开小村庄时颇为大方地给了他一只银元宝,那只银元宝后来也算救过婆婆的命。毕竟婆婆家十分拮据,若非江苒赠予的一点钱财,只怕都没钱看病。
陆荣伸手接下了,神色漠然无波。
那玉佩质地温和,做工精细,是极为浅淡的月青色,状为圆形,中间镌刻着清晰可见的“琛”字。
陆荣轻笑一声,黑瞳里划过一丝嘲讽。
望着窗外透进来的日光,陆荣将玉佩拿在手里把着玩儿,玩儿着玩儿着,指节微一用力,价值连城的玉佩霎时碎成渣什碎片。
崩裂之后碎片棱角尖锐,划伤了少年的手,但他却似分豪未觉,反而捏得更用力了。
在他面前,给她留这种暧昧不清的信物……
陆荣深深吸了口气,黑瞳里是前所未有的晦涩阴鸷。倾慕?从今往后,他再不会倾慕任何女人。
这些天,陆荣已然将自己逼上绝境。
两日前他正式向圣人请旨,要求提前带兵远赴北境,离开这令人耻辱又痛彻心骨的地方。
七夕当日他登门相府求亲被拒,尚且无所畏惧。是因觉得江苒的心在自己这儿,那么前路就算隔山隔海,他亦可持剑跨山海。
之后她拒绝与他共赏游园,陆荣洞若观火,当即就察觉她满脸的心虚。其实那一刻开始,陆荣的心已然咯噔了一下。
可少女竟然主动将自己送入他怀里。
她那么软,那么香。躯体传来的温度,和着满腔热血,甚至令他起了可耻的生理反应。
陆荣知道自己龌龊,毕竟他们还未成婚,那时候他依然笃定他们会走到一起。陆荣清楚自己沦陷了,所以他几乎以臣服的姿态,向江苒无条件的屈服。
她需要时间,他给。
可当他亲眼看到江苒与薛芮临在焰火下拥吻……
少年从未觉得自己的心那么疼。
那么恨。
欺骗,玩弄,背叛,屈辱。
心爱的女孩把他作为男儿那点仅有的自尊踩在脚下。
彼时的陆荣并不知道,江苒其实根本没让薛芮临得逞。然而那一幕过于诛心,少年只觉自己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愚弄践踏。
且这一次,她甚至被别的男人染指了……
那双唇,他曾肖想过无数次也没舍得碰。
陆荣就算再有君子之风,那一刻也觉自己险些疯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亲手碾碎薛芮临的头颅,想要冲去石舫质问江苒,逼她在他和薛芮临之间做出一个选择来。
不可遏制的愤怒之下,陆荣甚至起过邪念,想要装作若无其事配合她,假装不曾撞见那一幕,待将来娶她回家之后,再从她身上将受过的伤一寸寸讨要回来,折磨到她哭泣求饶为止……
然而邪念归邪念,骨子里的教养和理智却一遍遍提醒着陆荣,他们之间什么也不是,既非夫妻也非恋人。她在七夕节当日拒绝他的邀约,借口欺骗他说是为陪家中二姐“相亲”,实则背着他与旧情人幽会——
答案已然清楚明白。
他何故为了一个三心二意的女子,一遍遍打碎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一遍遍任由她践踏自己的尊严和真心。
游园会多的是京中世家儿女,熙来攘往的皆是熟人。在撞破江苒让她难堪、和给彼此留下最后的体面,陆荣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因此他没再像当初冲进「茗渊楼」那般,义无反顾地冲进石舫。
反正,她也看见他了。看见他之后,依旧无动于衷地偎在薛芮临怀中。以至于陆荣后来在京都话本时报上看到那句“新欢不敌旧爱”时,竟觉形容得十分贴切。
而这世上最可怕也最讽刺的,是明知那人根本不值得,内心深处却还偏偏放不下。甚至这些天妄想着等来一句解释——
然后呢?
再一次原谅她,相信她,再一次放下防备交付真心,再一次任由她玩弄于鼓掌?
罢了。
北境苦寒冰封万里,战场上生死瞬息,足够他忘却一场春秋大梦。
一封‘致亲爱的陆潇白‘送出去后,江苒一直忐忑地等待回应。她在信中告知了陆荣,如果他能原谅自己,便也回一封手书给她。
然而两天过去了,杳无音信。
这期间姜雪楠来碧桐院找过江苒,由于契约的终止和系统的离开,江苒无需再像从前那般热情讨好于她,又因心里焦虑着陆荣没有回信,江苒几乎分不出多余的心思给姜雪楠,也没过问她七夕那晚“相亲”如何。
倒是姜雪楠主动开口关心她,倒也没问所有人都热衷的那些流言蜚语,只是问她:“三妹妹,医师怎么说?”
江苒趴在榻上抱着崭新的话本子出神,反应过来姜雪楠指的是她昏倒一事,如实道:“说是气血攻心神经衰弱……”
“没有别的吗?”
“没有了。”
姜雪楠默了片刻:“除此之外,三妹妹可还有感觉身体哪里不适?”
“没有了。”江苒挑了下眉,坐起来比划了两下:“不已经活蹦乱跳了嘛?”
老实说,对于姜雪楠曾经与贾四隅合谋刺杀自己,导致陆荣为她涉险坠江一事,江苒心里不是不介意的,只不过从前屈于系统任务不得不讨好她罢了。
但话说回来,经过这段日子的努力姜雪楠的态度有所改观,江苒还是挺高兴的。如今她要在这个世界长期生活下去,自是希望身边人能够和平共处。索性也不与她计较:“二姐是不是馋奶茶了?”
姜雪楠喜欢喝她煮的奶茶,这点江苒早就看出来了。
姜雪楠神色划过一瞬的怔然,随即垂眸有些像是羞赧又像是别扭地说:“嗯……三妹妹给雪楠煮吗?”
“要不我教你吧,今后我不空你也可以自己煮着喝。”江苒闷了好些天,早就闲不住了,也想找点事做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刚好这会儿时近傍晚,她多煮一些,姜赫回来的时候也能喝上一口热的。其实奶茶的工序说来挺简单的,需要用到的基础食材也就牛乳、糖、茶。如果想要味道更好滋味儿更美的话可以加料,譬如芋泥、珍珠、果酱等等。
鉴于这个世界食材有限,江苒只教了最初步的,姜雪楠学得还挺认真,话也比从前多了些。
最简易的奶茶煮好后,江苒估摸着时间让丫鬟给老太太和姜赫送去,然丫鬟尚未出发,姜赫人已亲自来了碧桐院,并带给江苒一个措手不及的消息——
陆荣即将远赴北境,明日晌午于玄武门出发。
江苒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太突然了。
姜赫见她状态好了许多,不再像前几日那般魂不守舍,索性将人带到一旁开门见山:“七夕那晚你怎么回事?”
姜赫指的,自然是她与薛芮临、陆荣之间的关系。毕竟站在姜赫的角度,江苒等于是中午才跟“现男友”搂搂抱抱,晚上就跟“前男友”搂搂抱抱,而且还都在大庭广众之下,行为可以说是非常地令人发指。
估计是看她那晚都昏厥了,姜赫才忍了这些天也没对她发脾气。
江苒就挺不好意思的,事已至此只能勉强编一下:“哥,那事儿是我做得不对,主要是……薛芮临他一直缠着我,我就是想着跟他彻底做个了断,然后就可以好好跟陆荣……”
从某些方面来说,这话也算真的。
姜赫却是气笑了:“做了断得专挑那日子?做了断得搂上抱上?你自己信吗。你让陆潇白怎么处?面子往哪儿搁?”
姜赫了解陆荣的性子,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而且站在男人的角度……
这门本来可成的亲事算是彻彻底底给江苒自己搅黄了。且感情之事,一边是友人,一边是妹妹,姜赫无法站谁的立场,也不好过多干涉什么。他甚至不清楚以江苒这幅德性,是如何跟陆潇白发展到“角色颠倒”的。
江苒奶茶讨好:“哥我知道错了,真的,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
江苒确实可以保证,因为从今往后她再也不需要刷什么任务,做那些违心之事了。
“向我保证有什么用?”
姜赫明显并不相信她,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不怕滚水烫的死猪。加上儿女之事到底是江苒的私事,姜赫不好多说也懒得多说:“消息透露了,你自己看着办。”
言罢后沉着脸拂袖而去,走了两步又回头补充道:“战场非儿戏,陆潇白这一走,何年何月是否能活着归京,谁也说不准。”
消化了姜赫带来的信息,江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前的情况:两件事。
一是陆荣没有给她回信,或许还未看信,又或许看了却并不愿意原谅她,所以没有回应。
二是陆荣即将远赴北境,江苒对古代行军打仗什么的一窍不通,但这一去得去多久?为何这么突然?何时能回来?
江苒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自去见一面陆荣。毕竟好多狗血小说电视剧啊,就经常因为误会没能解开然后虐开虐去的,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严重的甚至会错失彼此。
事到如今,江苒也顾不得女孩子那点儿自尊脸面了。她实在过了太长一段时间的瞻前顾后,左右为难。这次江苒想要勇敢一点。
若陆荣当真不肯愿意她,不再喜欢她,那又……再说好了!
打定主意后,江苒当晚就偷偷溜去了定英侯府,但是很可惜,她连侯府的大门都没进到。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江苒追去了玄武大街。
第63章
七月十九,辰时三刻。
秋日的晨光才刚冒头,京都玄武大街便已是长矛丛丛,旌旗猎猎,战马成簇,铠甲铮明。
此时此刻部队尚未集结完毕,虽然只有三千骑兵,但也将玄武大街占据得水泄不通,从城楼上眺望下去黑压压的一片。
陆荣此番远赴北境是为探查关外地势,替圣人绘制舆图,也算是为大彦朝将来的开疆拓土打下基础。原本此行应当秘密低调,但与圣人商议之后,陆荣打的是返回南疆清剿南蛮的旗号,刚好陆家军都在南部,如此一来也算掩人耳目。
没人知道这只队伍的最终目的地是为北境。
陆荣曾经凯旋归京时,京都百姓们在夹道热烈相迎。此番他离京“清剿南蛮”,虽然行得仓促,但也有不少闻风的百姓们赶来城门相送,更多的还有军将们的家属。
玄武大街两侧的辅道上人头攒动,城楼上还有替圣人送军的王公朝臣,其中包括太子薛杳川,以及被圣人临时安排到场的郡王薛芮临,以表天家对此番行军的重视。
江苒昨夜未能见到陆荣,焦虑得整晚都没有睡好,他要带兵出征的消息过于突然,真真令人措手不及。由于担心错过时间,江苒一大早就急慌慌地策马从城东赶往玄武大街。
她自己当然不会骑马,但是原主会,所以江苒也算无师自通,凭着身体的本能自然就会了。
少女一袭白衣在长街上打马飞驰,远远看着仿佛一抹展翼蹁跹的雪碟,格外惹眼,城楼上的薛芮临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
江苒抵达玄武大街时,大军已然举了旌旗,正朝着城门的方向缓缓开拨前行,长街两侧的家属和百姓们纷纷挥手送别,几乎将辅道围挤得水泄不通。如此一来江苒便不得不放慢速度,由于担心马儿在人群中穿梭会不小心伤到人,江苒索性翻身下马。
“抱歉让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