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脱口的一句“没有”之后,姜雪楠也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切再没有转圜余地,她的答复等于是间接承认了江苒所说的一切。
“三妹妹你听我解释!”由于情绪过于激动,姜雪楠起身时不小心碰倒了石案上的奶茶。
盛奶茶的杯子是白玉做的盅,掉在地上时“啪”的一声,发出刺耳清脆的响声。
候得远远的典莲和阿肆听闻动静,都在第一时间冲了过去。
姜雪楠想要解释,想要为自己辩驳,又或许只想要求得江苒一个原谅。可眼下双方的丫鬟都过来了,心上那点仅有的理智,让姜雪楠在第一时间闭了嘴。
有生以来第一次,姜雪楠几乎是在用祈求的目光望着江苒。
一切太过突然,姜雪楠已经无暇顾及江苒是怎么知道自己给她下的毒,还说的那么准确……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姜雪楠感觉自己仿佛滔天巨浪中一艘迷失方向的小舟,即将面临全然倾覆,可是,她们之间,不也有过一段很好的时光吗……
她早就后悔了。
姜雪楠心神混乱不堪,一时间也理不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她不知道这件事应该怎么解决,只是在心里一遍遍祈求着,祈求着江苒不要揭发此事。
崩溃的边缘,姜雪楠内心深处一丝仅有的清醒告诉她,江苒没有证据,她没有证据……
时间隔得太久,江苒确实拿不出任何证据。
世事就是那么现实,没有证据就是诬陷。而江苒自己也不过是因为手握系统,才能勉强摸索到事件源头。
如今的江苒早就不复原来的姜苒,京中无论世家儿女,姜家人,还是府上下人们,都对江苒颇为尊敬。
然而见着姜雪楠满脸的泪,典莲还是弱弱诘问道:“三,三小姐,您把我们家姑娘怎样了?”
春风爬上墙头,吹得院中花木簌簌作响。江苒淡淡勾了下唇,突然没由来的觉得恶心,恶心到了某种极限。
于是只轻飘飘丢了一句:“自己问你家主子吧。”
阿肆为了维护江苒,也当即就跟典莲杠上了:“你个贱蹄子会不会好好说话?!什么叫我家三姑娘把你家姑娘怎么了……”
姜雪楠眼泪夺眶而出,她隐隐感觉到,江苒应该不会把这件事说出来。
姜雪楠松了口气,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给江苒下毒一事,若是被府上的下人们知道了,被姜御之和老太太知道,被姜赫知道……亦或是人尽皆知……
姜雪楠不敢想。
江苒此番确实并非兴师问罪,主要还是奔着解药来的。并且出于顾虑到姜家人,江苒确实暂时还没想好要如何处置姜雪楠给她下毒一事。
如今事情已经够乱了,江苒想着还是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再好好跟姜雪楠讨要公道。
“你走吧,以后别再来碧桐院了。”
“三妹妹……”
姜雪楠拽住江苒袖口,脑海中闪过许多并不久远也并不具体的画面。
她们一起在京郊打马,穿过热烈盛放的寒梅,在雪地里点燃篝火,一起喝酒聊天,吃着香喷喷的烤肉。她们一起在覆满积雪的院子里,花了一整个下午,堆了个模样丑陋的雪人。她们一起扮作男儿,在赌坊里输光了一百多两,双双感叹手气真差。
还有曾经,江苒在一揽芳华替她教训醉酒的流氓,为她重新戴上羽毛面具,握她手和拥抱她时的感觉,她为她梳头,送她出嫁……
同时姜雪楠也想起年少时的屈辱,想起挨鞭子时满地乱爬的滋味儿,想起江苒所拥有的美好人生,原本是属于她的……
很多很多。
姜雪楠仿佛置身于阴暗的海藻深处,透过黑沉沉的海水,好不容易窥见一缕天光,可这缕天光,本身也来源于黑暗深处,本身便也是将她推入黑暗的罪魁祸首。
姜雪楠想说,我不后悔,也想说,原谅我吧。
然后最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冬日的尽头是春天,而有些春天的尽头注定是化不开的永夜。
江苒从藤椅上起身,一点点将姜雪楠的手从自己的腕上掰开,别开脸道:“叫我江苒吧。从今往后,我没有二姐,你也没有三妹妹。”
话音落时,碧桐院门口传来阵阵脚步声。
来人除了有些风尘仆仆的姜赫、陆荣,还有前来探望江苒的夏青禾,以及夏青禾身边跟着的几位世家小姐。
这其实不足为奇。
江苒自被诊断出身重异毒之后,碧桐院总是“热闹”的。只不过这回,陆荣和姜赫四下走访后迎来了新的契机。
或许是真懂婆娑一毒,又或许只是冲着两家发布下去的万金悬赏而来,这日竟有一批在京都做生意的异旅人,闻风前来登门相府,扬言略懂解毒之法。
然后这些异旅人中,有一位当场认出了曾在他手里购买过毒物的姜雪楠。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需要江苒多说什么,一切都不可控的走向了真相源头。
后来江苒不知道那批异旅人最终怎么样了,只知京都从此再无异旅人。
若非姜雪楠的身份,牵扯到整个姜家、其中包括姜赫,江苒自己,以及相府和定英候府两家的关系。若非如此,江苒也不知道姜雪楠能不能平安活到后来。
陆荣或许在江苒面前,素来颇具君子之风。但一位在战场上统领三军、枪戟之下白露野的少年将军,自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曾经刺杀过江苒的贾四隅的下场,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不过,牵涉到爱人,友人,以及未来妻子的娘家,陆荣无论是明面、还是背地里,最终留了余地,没有向姜雪楠下手。
异旅人给出的答案,正如那位江湖老郎中所说,婆娑一毒本身是为无解之毒,而轮转之花是唯一希望。然而到底只是传说,他们自己贩卖毒物,却也从未寻到过解药真迹。
当初异旅人冒着触犯大彦律法的风险,将毒物卖给姜雪楠,是为图财。后来登门相府,是为图悬赏。
所以最终,这批异旅人也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后来的一段日子,果真老郎中所说,江苒的症发越来越频繁,情况一次比一次差。
这世上有一种痛苦,是亲眼看着心爱之人忍受着病痛折磨,自己却什么也改变不了,无法替代,无法感同,只能守着,看着,祈祷着。
江苒身体里的毒,最终是系统金手指给解的。
那些派出去的将近数千人,最终并未有人寻回什么轮转之花。
身中异毒最后却奇迹般活了下来,江苒再一度成为京中热议话题。陆荣心里却比谁都清楚,若非那超出他认知以外的“保命金手指”,他的苒苒活不下来。
作为亲人,姜家人自是感到万幸,并未追求背后原因,只当是江苒自己所说的偶遇了什么奇人异士,机缘巧合下便解了毒。
而姜雪楠给江苒下毒一事,虽然最开始循着“家丑不可外扬”,老太太想捂住的,然而全府上下人多口杂,最终依旧是像当真“真假千金”丑闻一样,什么也没能捂住。
登上话本时报后,此事传得满城风雨。
当初姜尤氏知道事情真相后,险些直接昏厥过去:“作孽……真是作孽啊!”
相爷姜御之跟姜赫,也曾一度不知如何放置姜雪楠。那些姨娘们,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们,曾经如何骂着江苒丧心病狂,后来便也如何骂着姜雪楠丧心病狂。
对于世人来说,真相如何,两位当事人经历过什么,都不重要。大家只看自己看到的,只相信自己相信的,站在正义的一方,骂两句又不会少块肉。
而对于江苒和姜雪楠来说,她们各自有各自的立场。江苒是受害者,但她也做不到要姜雪楠直接去死,背后还有整个姜家。姜雪楠作为下毒之人,有过后悔和挣扎,有过动摇和恻隐,但事实发生了,做错事的人终要付出代价。
老太太最终捶胸抹泪下了决定:“若是苒丫头无事便好,若她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雪楠啊,你走吧,以后别回这个家了。”
丑事在阴影里时,或许不叫丑事,但一旦暴于阳光之下,终教千夫所指。
姜雪楠体会到了“姜苒”曾经众叛亲离、臭名昭著的滋味,分明她还是高高在上的相府千金,是程国公府明媒正娶的孙媳妇儿,金尊玉贵,衣食无忧。
就算她做了错事,最终还是没有人动她分豪,但姜雪楠自己却知道,她的生命已经开始倒数。
这世间从来没有她的位置。
最终在一个静谧的盛夏月夜,在江苒和陆荣成婚的当晚,在京中所有人都在祝福江苒的时候。
姜雪楠写了一封无人愿意替她送出去的信,信上没有怨恨,没有道歉,没有任何多余的话。
只是写着:三妹妹出嫁了,以后要开开心心过日子。一直往前走吧,别回头看,你会幸福美满的。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江苒最终也没有看到。
万籁俱寂之时,姜雪楠从曾经陪嫁的宝匣里翻出一堆糖果来。糖果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没有吃完的巧克力糖球。由于泛潮、被虫蛀,如今早已经没法吃了。
姜雪楠拿起其中一粒,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手里看了许久许久。随后她平静地拆开金箔似的包装纸,含了在嘴里。
并于这个夜晚,以一把崭新的匕首,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第74章
直到入夏时,江苒的气色总算渐渐养了回来。
系统金手指在最后关头做到了“保命”,并最终清除了江苒体内毒物。然江苒依旧在期间症发时受了许多身体上的折磨。
从最开始的心悸、眩晕、到后来的吐血、心口刺痛难忍。日夜守着床头,看着江苒一天天枯萎凋零,陆荣一度因忧惧过度而形销骨立。
后来,姜家人开始准备后事。
姜赫也曾劝说陆荣:“事已至此,多保重自己。”
因为生老病死,向来是世间最痛也最无奈之事。
然后终有一天医师无比惊诧的告知众人:“姜三小姐体内堆积的毒物已然尽数消失——”
陆荣却在终于松了口气的同时,砰地一声直挺挺倒下。
曾经萧晋返回京都时,告知北境极寒之地并未生长着什么轮转之花。而江苒使用保命金手指后,身体没有立马好转。
那段时间江苒陷入昏睡状态,陆荣日夜辗转,可以想到的、可以用上的所有办法都用尽了。
穷途末路之际,陆荣曾徒劳的再赴北境。
快马日夜兼程不眠不休,萧晋曾一度怀疑,如此下去可能姜三小姐还未出事,将军会是先死的那个。
好在后来一切都渐渐好转起来。
昔日春花凋零,夏日的热浪悄然而至。
经此一遭,对于陆谢氏来说,江苒是什么样的人已经不再重要,后来两家人的婚事几乎顺理成章。
于某些方面来说,江苒和陆荣也算“轰轰烈烈”,两人历经那么多不清不楚的情史纠缠,最终能顺利走到一起,也叫京中吃瓜看戏的群众们颇为唏嘘。
江苒曾经在这个陌生的异世界没有任何归属感,然一切尘埃落定,江苒最终在那个明知一切都是徒劳、却在徒劳中从未放弃过她的陆荣身上,找到了自己想要一生珍视的归属感。
往日或有晦暗,或曾布满荆棘,或遇到过好的不好的人和事,留下过或多或少的心结和阴影。
但人活着,总是要一直往前走的。
向着黎明和朝阳。
向着爱人和春风。
盛夏季节,城东苍翠的乔木枝繁叶茂,江苒依稀在碧桐院中盛放的茉莉暗香里,嗅到了去年初来时的气息。
那时候她心中期盼的,是早日回到爸妈身边。
如今她心中期盼的,是抚慰心爱之人眉宇霜雪。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
大彦朝辅国将军陆潇白迎娶司膳大人江苒,排场之大,是以订亲当日,宴邀全城同贺;成亲当日,太子亲自入府证婚。
接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打头的金辔白马之上,陆荣身着绯色华袍,一身荣光,耀眼夺目。
城东宽阔的青石大道,百姓们无不驻足围观,宝马香车一度将长街围挤得水泄不通。
在这如织人流中,有一辆车架停得远远的。车帘后,即将返回封地的郡王薛芮临,终是在这满世界都在“恭喜大将军”的人潮声中,轻飘飘撩开了车帘。
“郡王在看什么?”
风起时,视线中渐渐远去的花轿之上,璀璨的红纱随风飘扬,仿佛少年人荒原中炙烈的梦境,美得如火如荼。
然一切早已远去。
春花秋月不堪折,前尘往事不可追。无论是流沙一样的时光,还是曾经的恋人。薛芮临一样也不曾握住。
一声轻轻的叹息,薛芮临放下帘子:“启程吧。”
——向着没有姜苒的世界。
礼炮轰鸣,锣鼓喧天。
画面中先是色泽瑰丽的红毯大道,大道两侧宾客如云,场面蔚为壮观,俨然与陆荣曾经在西城时看到的幻象一模一样。
黄昏吉时将至,绚烂的夕阳之下,头罩绯纱的新娘在阿肆的陪同下出现在视野尽头,少女身材娇美玲珑,摇曳生姿,举手投足皆令人心折。
有那么一瞬,陆荣甚至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实。
曾经幻象中里看不清人脸宾客们,如今个个清晰鲜活。世家小姐们纷纷为江苒送上祝福,儿郎们举杯道贺,段呈槐在百忙之中操起笔杆子奋笔疾书,字里行间少有的正经:
【芝兰茂千载,琴瑟乐百年。恭贺已跌落尘埃的京中高岭之花陆潇白,成功求娶到心上佳人。】
……
江苒已经有三天没有见过陆荣了,她好想他。
大彦朝的习俗,成亲前三天新郎和新娘不可以见面,老太太说那样会不吉利的。江苒很听话,陆荣也很听话。
此时已入夜,侯府上下依稀还有未彻底散去的欢声笑语,江苒独自一人坐在柔软的喜床上,房间里灯火葳蕤,红烛轻曳;透过薄薄的绯纱,隐隐能看到四下红绸四散,各处都精心布置过,既温馨又喜庆。
穿越到古代,经历了那么多事,如今一下子竟然做了陆荣的新娘,江苒恍惚间觉得一切都那么的不可思议,却又那么的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