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顾闻暄又背了私下顶撞圣意的锅,上折子弹劾了孙大人,户部补上了皇帝文书上写的青南的粮款的数量。
刑部尚书大人为了护着顾闻暄,找了个由头又停了他一个月的职。
对于这样的事,顾府的人都见怪不怪了,甚至吉月还说;“奴婢还算着今年顾大人还没被停过职,可算来了。”
顾闻暄也是一回生两回熟,熟练地搬着文书回家办公。
就是那段日子里,为了彼此解闷,他开始教我下围棋。他给我讲了基本的规则,然后就每天摆个棋局让我来破局。我有些时候盯着棋盘一坐就是一天,脑子开始动起来了,人才真正开始活着,每次看到我落下的棋子得到顾闻暄的认可,我开始在心里觉得由衷的高兴。生活就像是石磨一点一点磨出的豆浆,你得把重心放到豆汁的香气上,要是把自己当拉磨的老驴,很容易就没了希望。
16
终于从自己的陷阱里逃出来,我开始有心思把有关顾珩的事情一点一点回忆起来。不知不觉,顾珩已经会说话会走路了。他在我的记忆中最鲜活的样子还是六七个月的时候口里叫着“pa ,pa”的时候。顾闻暄坚定的认为那是在叫他,每次顾珩发出这种声音,他都会凑到他跟前,用小孩子的语气问:“你在叫谁,你在叫谁?”有时候顾珩会学着他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顾闻暄就主动移动到手指指的位置,然后跟我一脸炫耀。
顾珩的名字是顾闻暄取的,珩是玉佩上最顶端的玉,他借由这个物件的寓意寄托了对于顾珩的期望和祝福。
顾珩这孩子打小就好看,只在襁褓里混日子的时候最讨人喜欢。等到他开始说话,开始走路,我跟顾闻暄都发现了他冷酷的像个小大人的一面。每次我怀着逗他笑的目的做些好玩的事情,他都会用吉月那种你是白痴吗的眼神看我。从他那里受了欺负,我就会在晚上跟顾闻暄唠叨,埋怨他在顾珩还是个胎儿的时候成天隔着我的肚皮给他读些古书,让顾珩一点孩子气都没有。
刚开始顾闻暄对这种说法还能应付的承受着,我说的次数多了,他就决定开始教顾珩读古书,跟我证明读古书不会让顾珩变得更冷酷。我跟他争执,说你这种做法根本没有逻辑,你怎么能知道顾珩是不是已经是世界上最冷酷的小孩了,根本没有再进步的空间了。他听了我的话,就问我,你今天的棋局解开了吗?
“没有,怎么样?哼!”
“哼!”
我坐回棋桌前,拿起一个黑棋子思考着。
思考着,思考着,听着顾闻暄在一旁翻书的声音,我忍不住掀了棋盘。
吉月抱着晒好的被子走进来就看着这一幕,她一脸惊讶地问:“怎么了。”
我毫不脸红地把责任推给顾珩:“顾珩把棋盘打翻了。”
“啊?”
吉月看看离着棋盘八丈远正在玩玩具的顾珩,他还没有桌子高。
顾闻暄放下手中的书替顾珩伸冤:“当着刑部大人的面,就敢扯谎胡说八道,你真是胆大包天。”
我掐腰看着他,蛮不讲理:“是又怎么样,你把我抓去刑部啊!”
他看着我,又重新拿起了书,假装翻开读着:“晚上再收拾你。”
“你也就敢晚上欺负我。”
“我旁的时候敢欺负你吗。”
“你是说我脾气不好喽?”
“我哪有……”
“哼!”
我懒得听他解释,走向了里屋。
他扔掉了手上的书,走到顾珩身旁,蹲在他面前跟他抱怨:“你阿娘你一点道理也不讲。”
我听着他向顾珩告状,转身走过去把他拉起来,“你跟我吵架干嘛跟他说话。”,然后把他拉去了里屋。
站在里屋里,我掐腰看着顾闻暄,趾高气扬的。
“接着吵啊?”
他突然笑了:“你笑什么?”
“你笑什么?”我反问他,然后嘴角的笑意也忍不住了。
这是我们两个第一次吵架,吵到最后,我拉着他的腰带,他揽着我的腰。
“主子!”
且要发生些什么,吉月一惊一乍的跑进了里屋。
我跟顾闻暄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故意假装淡定看着她,吉月一脸欣喜:“小主子刚才背诗了。”
我跟顾闻暄对视一眼,兴奋地走了出去。
我俩蹲在顾珩跟前,一脸期待地看着他。顾珩怕是被这热切的目光盯得发麻了,敷衍地施舍了我们两个五个字:
“一览众山小。”
我高兴地站了起来欢呼:“我儿子是天才!”
我低着头跟顾闻暄炫耀,看着顾闻暄由晴转多云的脸,笑着肯定他:“顾大人教导有方。”
我的儿子是个天才,从此我跟顾闻暄对他的培养之路也认真了起来。之前嫌弃麻烦的宴会也开始为了广告四方我儿子是个天才而精心准备。
有一天晚上,我们参加周大人长孙的生日宴,就是那个去青南赈灾的周大人。周大人不愧是为官清廉的好人,自家的后代也教导的令人赞叹。
宴会结束回家以后,我跟顾闻暄睡觉前躺在床上还回想着周大人长孙得体的表现,想着顾珩再长五年是不是也是那个样子。
我感叹到:“周大人的长孙挺聪明的。”
顾闻暄也发出了认同的声音:“嗯。”
默默又想了一会儿,我又补充道:“不过咱家儿子是天才。”
顾闻暄又立刻认同到:“没错。”
把周大人长孙抛到脑后,我又开始把顾珩这三年的表现一遍一遍在脑子里回忆。从一览众山小开始,我儿子不仅会背诗,会书法,还懂得像模像样的拳法,他不仅是个天才,还是个能文能武的全才。
我忍不住感叹:“谁还能像咱俩一样生出顾珩这么完美的小孩,真厉害。”
话正说着,顾闻暄突然翻到了我身上,一脸兴奋地问我:“你想不想再造一个天才出来?”
正所谓天才跟怀孕一样,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我不知道他何时来临,可是知道他何时不会。那个时间,便是那个晚上我们没有成功之后的那个三年。
我还记得宣告开始的那一天,天上下着突如其来的大雨。顾闻暄一边关着窗子还一边担心着他阿娘的腿疾。平远侯府的下人冒着雨来到顾府,告诉我们平远侯突发重疾。顾闻暄听到消息,冒着雨就跟着下人去了平远侯府。我跟吉月赶去的时候,平远侯的房间里坐着一群人,都是顾家的亲戚,顾闻暄的阿娘坐在最前面,看样子都哭干了眼。
我扫了一圈,没有看到顾闻暄,便问到:“闻暄呢?”
“去请陈太医了。”
陈太医便是太子妃信任的那位大夫,顾府的大夫给平远侯宣判了死刑,他们只能再另请高明。
等了一个半时辰,顾闻暄带着陈太医赶过来。陈太医背着医箱就去了里屋,顾闻暄淋得满身湿,就站在一旁看着。
我走过去,拉着他的手,小声问他:“先去擦擦身上?”
他默默摇了摇头。
陈太医几针扎下去,平远侯突然在咳嗽声中醒了过来。
顾家的几个小孩子兴奋地喊着大伯父活过来了,大伯父活过来了,可是顾闻暄的阿娘和其他的老辈们都没有那么高兴,他们看过很多人的死亡,知道那是回光返照。
“闻暄,闻暄……”
平远侯气若游丝地喊着顾闻暄的名字。
顾闻暄赶紧上前,他的阿娘叫我们都出去。
我们就在外面待了两刻钟,顾闻暄便走了出来。
一个小孩子问大伯父病好了吗,他的母亲赶紧捂住了他的嘴。
人生就是那么意外,十日前我带着顾珩去看望平远侯,他还被顾珩耍拳法逗得咯咯咯的笑,突然人就没了。
平远侯离世,顾闻暄大病了半个月,陈太医一遍一遍被我找来,他一次一次安抚着我说只是风寒只是风寒,可顾闻暄一直高烧不退,害怕地我日夜难安。
半个月后,顾闻暄终于退了烧,脸色还煞白着就跪迎了朝廷的封位。
从那个时候起,我才真正开始明白为什么这个时代远离不了勾心斗角权谋算计这样的成语,儿子的荣耀要用老子的命来换,它的制度本身就有问题。
从刑部侍郎顾大人到平远侯,顾闻暄换了个身份,顾府换下了牌匾,我们真正踏上了木氏朝廷的战场。
顾闻暄离主战场越来越近,战况也越来越惨烈了。
趁着顾闻暄根基不稳的时候,承运亲王的人急着斩断太子的这根羽翼。他们翻出顾闻暄以前办的案子,揪着一个市井小贩的命案不放,参奏他办案不力。
顾闻暄如法炮制,找了自己手中一个和承运亲王联合办的案子,上奏咬了承运亲王一口徇私枉法。
狗咬狗的折子皇帝看在眼里,私下找了太子和二皇子谈话,两人以不尊兄友弟恭为由,各自罚俸一个月。
太子帮顾闻暄背了一个锅,平静的日子过了几个月,顾闻暄也帮太子背了一个锅。
平远侯府被参奏私挪国库,刑部彻查案子,查出了一堆来历不明的银子,顾闻暄对此闭口不谈,一口也不伸冤,刑部只好将其暂押牢狱。
我去牢里劝他把事情说清楚,他固执己见,我们又吵了一架。
“可是这一切事情都不是你做的。”
“从此之后就是我做的。”
他语气坚定的好像我才是那个不知对错的人。
“顾闻暄,”为什么这些男人总要这样,把这片土地当作自己的私有物,然后发起战争争得头破血流,“所以比起顾珩和我,你就选了这个牢笼。”
“是。”
他做出了他的选择。
“把牢门打开,给顾大人的午膳。”
所以我也只能跟着他的选择,做我该做的事情。无论家族还是家庭,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别跟我谈什么集体的荣耀,荣耀或蒙羞的都是太子或者平远侯的名字,我在这样的制度里只是一个女人,只是一个附属品。平远侯风光的时候人们说我运气好,嫁了个好男人。平远侯下狱的时候,皇帝训斥我令皇家蒙羞,令他失望。
我又去见了一次皇帝。昨日见了一次皇帝,为顾闻暄伸冤。
“昨日你说他绝对没有罪。”
今日再见皇帝,替顾闻暄认罪。
“怀柔知错了。”
整个平远侯府因着这个事情,念及初犯,被罚了三个月停奉,顾闻暄也在牢里待了三个月。
17
人们形容一个事情惨烈,常常说它尤如战场。木氏朝廷的官场斗争犹如战场,不,木氏朝廷的官场斗争就是战场。
又是一个四月初七,顾珩五岁的生日宴,太子和顾闻暄正跟客人敬着酒,就被一道口谕叫去了皇宫大殿。
没过多久,这个消息在全国都传开了,北边进犯边疆。
马背上的民族,打起仗来实在勇猛,一个月后,边境军便向朝廷请求增援。
卫将军领了十万兵从玄武门离开京城,一路北上。
日子又过了两个月,朝廷又收到了卫将军的请求增援折子。
皇帝连夜召了大臣在御书房密谋。皇帝欲与北边割地讲和,太子一方和多数大臣附和。承运亲王执己见,请求亲自领兵北上。
关于这件事,顾闻暄回家后跟我说,幸好还有承运亲王,不然他站在太子身后,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割地赔款。
皇帝准了承运亲王的请奏,六月十五,木怀哲领着八万兵从玄武门出发。
他这一走就是半年,很快就又到了一个年关。
除夕,木怀哲在边境和北边的人撕缠,皇宫照着通明五彩的灯,举行着盛大的晚宴。
没了承运亲王的礼舞,取代的是成群舞女的裙摆转圈,皇帝和太子过了一个极其舒心的新年。
边关不断传来好消息,承运亲王甚至在战场上亲斩了北方首领。
我们都以为能度过顺利的一年,谁知道年后传入京的全是坏事情。
阿昌阔尔王成了北方新的首领,亲自带领北方的军队继续对抗木氏朝廷。
距离三月十四还有八天的时候,北边突然攻进了边关,木氏朝廷每日在边关的士兵伤亡数量陡然上升。
过了三月十四的第十一天,朝廷收到了北方夜袭军营,承运亲王被俘的消息。
到了四月份,全国都知道了北方散布的消息,承运亲王被他们处死,头被阿昌阔尔王割下来当了夜壶。
京城的人大为震惊,边境的士兵士气大减,一场又一场的战役,他们节节溃败。
到了七月份,北边攻占了徐州,打到了雍州皇城的边境。
皇帝一边派大臣去跟北边人讲和,一边派人去荆州调兵。
去荆州的小兵还在八百里加急的路上,阿昌阔尔王砍了前去谈判的大臣的头,凌晨的时候派兵把它挂在了玄武门的城墙上。
北边攻进皇城的那一天,八月初三,我坐在家里都能听见城里的百姓惨叫声。
京城里人人都在准备逃命。
我记得年关的时候,平远侯府的厨子为了筹备年货追着一只鸡满后院跑,厨子拿着菜刀,大喊着:“别跑了,早死早超生!”许多侯府的下人都围观大笑。如今我们人人都是那只鸡,顾不得自己狼狈的满地鸡毛。
皇室的人准备去荆州避难,我收拾了东西在家门口坐上了皇家的马车,却迟迟不见顾闻暄。
“侯爷呢?”
没有人知道他去哪了,拉着马车的马儿忍不住提着马蹄嘶嚎。
“吉月你带着顾珩先走。”
“主子……”
我跑去了顾闻暄的书房,没有人影。我又提着裙子跑出侯府,马车已经离开了,我跑向了太子府的方向。
路过承运亲王府,看着掉落在地上的牌匾,我突然一时难以走动,神情开始恍惚。
怎么会一切都那么快,怎么会突然一切都变得那么快,明明上一秒木怀哲还在除夕宴的高台上拔剑起舞,顾闻暄还抚摸着我隆起的肚皮念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顾珩还在拿着拨浪鼓嘴里自言自语着papa。
突然一切都没了,天上飘着白灰,远处尽是哀嚎。
八月的天,突然如此冷寂,我听着马蹄在路上踢踏踢踏。
抬头望去,我见到了此刻不应该见到的人,
阿昌阔尔王。
“怀柔,”
他骑在马上,朝我伸出了手。
我看到了他把木怀哲的头踩在地上,挥刀砍断,提着他的头颅在篝火边向他的部下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