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把你们商谈的内容讲给我听吗?”
“当然。”
他回答的十分干脆,可是先于肯定的话语,他眨了一次眼,像是无风吹动的心虚。
于是当他出门,跟着等在门外的梅子珒一起去密谋大事,我在房间里无事可做可紧张地坐立难安。
就这样过去了几个时辰,中间还吃了一顿潦草的午饭,我坐在房间里,把一个杯子里的水倒到另一个杯子里,终于听到了有人走过来的声音,我赶紧把杯子都放到原来的位子,花纹和花纹都朝向同一个方向。
我起身看着房间外,走来的那个人是穿着束口衣服的阔兹王爷。
他拿着一包点心,说是刚刚“拜访”过梅府,顺便过来看看我。
尴尬又合乎礼仪地嘘寒问暖了一番,阔兹王爷突然讲起了木氏朝廷的旧闻。说什么卫让德将军的母亲曾是前朝闻名的大美人,他小时候还见过一面,即便那时她人已经老了,可依旧风韵犹存,让人难以忘怀。说什么看我倒是有几分她的神韵。
他突然讲着乐阳外祖母的往事,浓厚的大胡子随着说话的动作被气息吹起,画面好不喜庆。可是人一旦觉得自己身处险境,看谁都跟看鬼一样,我难免不会多想他是不是话里有话。
这样的顾虑也许明显地都写在了脸上,阔兹王爷挠了挠头,甚至开始跟我抱歉。
“我是不是唐突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夸你漂亮。”
现如今来看,他的确没有什么别的意思,甚至还热情地打开了带来的点心包裹招待我。
“尝尝,这里特有的蜜果子。”
可我当时心里想的都是他会不会下了毒,慌乱又不敢慌乱,伸手又托辞收回,自乱手脚。
“呃我……方才……吃过午饭,等……怀哲回来再说吧。”
也许再有一刻钟,我就会让阔兹王爷想通这不是他的唐突带来的尴尬而是对他的恶意揣测产生的害怕。
万幸这时候木怀哲回来了。
“怀哲!”
先于我,阔兹王爷比我还要高兴。
“快一起尝尝新买的蜜果子。”
木怀哲走过来,把他带来的包裹放到桌上,拿了个蜜果子。他看了看我,我看着他,可是没有伸手的打算,于是他就把手里的点心掰了一半给我。
我接过,跟着他一起把点心放到嘴里。
阔兹王爷抬头看看木怀哲,再看看我,一脸期待地请求评价。
我慢慢地嚼着,木怀哲吞咽了口中的东西,认可的点了点头:“好吃。”
“你……我就猜你会喜欢。”阔兹王爷起身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小两口慢慢聊,我先回家了。”
我们俩一起看着阔兹王爷满意又爽快的回家,木怀哲伸手给我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们俩心照不宣地喝起了清口的茶。
荆州的蜜果子,甜得齁嗓子。
木怀哲放下茶杯,包起了那个蜜果子包裹,“这包点心留着我慢慢吃吧。”然后他又一边打开了他的包裹一边坐下,那个包裹里面是一块暗红色的布料。
“看看,我记得你穿这个颜色的衣服衬得脸色好看。”
我的脸色如今不好看吗?大概。我严肃地盯着他,想要知道他去商谈了些什么。他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言简意赅地说着:“招兵买马,养精蓄锐。”
这个答案就商量了好几个时辰?“就……这样?要是阿……北边人打过来呢?”
“北边人会先打青州或者豫州。”
“你怎么……”
“这两个地方,一个有粮一个富饶。荆州地险又兵狠,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阿昌阔尔王不会自讨苦吃。”
料事如木怀哲,阿昌阔尔王很快对青北动手了。
如果青州被打下来,荆州和豫州一西一东就各自被包围了,于是荆州的这些人又开了一次会议,他们决定先绕道崔良去青南,把青南的伯远侯拉到自己的阵营里。而这个拉拢盟友的重任,不知怎么落到了木怀哲身上。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荆州的这些人会同意这个决定,万一他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木氏朝廷的复辟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吗?对于我的担心,木怀哲安抚我的话便就是“只是走十日”。
木怀哲走了十日,期间没有任何新的好的或坏的消息传到荆州,我对他的安危得知全凭梦里的揣测。
终于他回来的那天,还是梅府的人在午饭后收拾碗筷的时候告诉了我一声,我才在白日清醒的时候松了一口气。
听说他一回府就去找了梅子珒,我饭后无聊就顺着梅府好心人的指路一路找了过去。
我完全想不通他为什么一回来就要去梅子珒住处的偏房里,也没预料到敲了敲门,他说了句进来,我推门右转看到的人身上脱得只剩了一件衣裳。
“哦,我不知道……”
我赶紧转过了身,这人什么毛病,在自家表弟的浴室里洗澡。
我跟他解释说:“我过来问你青南的情况,等……你方便的时候。”
我打算出去,但是他叫住了我。
“先别走,你转过头来,如果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被俘,就转过头来。”
为什么他突然提起了这件事,我还以为他要把这件心里有鬼的事埋到自个儿的坟里。
我转过身,看着他的脸色,我下意识觉得青南的情况大事不妙。
他拉开了里衣的衣领,把左边的胸口露出来,我把头低下去,听着他说:“这一箭离心脏很近,我在军营里当场就昏迷了。阿昌阔尔王把我带回了营里没有杀我是想着招降我。”
我抬起头,看着他胸上的伤口,眼前突然闪过了顾闻暄被一箭穿心的模样。
“我不告诉你,因为没有男儿想要喜欢之人看着他落魄丢脸的样子。”
“我跟荆州一直都有来往,因为这里是我的母家。舅父写信问我要不要在雍州结个亲家拉拢势力,我就告诉他我在私宅里有个女人……因为雍州没有可用的势力。”
本来屡次隐瞒的事情突然买一赠一的跟我解释,我认为他别有居心。更可怕的是,我自己有一个疯狂的想法,我突然觉得应该把这个也中了一箭的人当作活下来的顾闻暄对待。
“……我先出去了。”
我走了出去,关上了房门,一转身却又遇见了梅子珒。
估计是我脸色不好,他问我:“怎么了?”
我跟他解释说:“他……木……怀哲在洗澡。”
梅子珒一脸疑问:“那你干嘛要出来?”
我随口扯谎说:“我……他……要添热水,让我帮他去问问。”
他听了之后对木怀哲批评道:“一个大男人还怕冷。”
我回应着说:“是吧,简直……不讲道理。”
即使牺牲了顾闻暄是为了木怀哲的性命,但一码事是一码事,怎么能混为一谈。
我摇了摇头离开了。
我那天太过慌张,后来才想起来地上散落着沾血的衣裳,木怀哲的身上也有流着血的新伤。
伯远侯被刺杀的消息过了几天才传到荆州,木怀哲对此的解释是伯远侯要投靠阿昌阔尔王,所以他只能先下手为强。
青南突然群龙无首了,木怀哲认为阿昌阔尔王会派自己的人去占领青南,如今这个地方是谁先到便能占山为王。
一个晚上,木怀哲去梅将军的书房里待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的结果是梅将军领着一支队伍去了青南,杀了阿昌阔尔王路上派去的人,拿下了那块地方。
木怀哲跟阿昌阔尔王争权夺利的第一步棋,虽然下的结果还算好,但是过程的曲折让我做了好几夜荆州城破阿昌阔尔王领兵踏破城关的噩梦。每日闻着木怀哲伤口上药留下的药草味,我还染上了一个害怕他出事的坏毛病。我总是不厌其烦地确认他每日的行踪,样子可笑又急切。到了后来,木怀哲甚至有时在早饭桌上主动提出他一日的计划。
“我今日要去练兵场跟子珒演练。”
“我……”
“你要一起去吗?”
想都没想,我点了个头。
“走。”
梅家的练兵场布满了各种武器,梅子珒正在中间圈起的空场地里等着他。站在入口处,木怀哲朝我伸出了手,眼神暗示我。
“什么?”
我不懂他的暗示,便问他。
“我们并肩走的样子可像战友。”
话里夹杂了荆州方言的语调,我莫名笑出了声,把手递给了他。
这人的手也跟顾闻暄一样,掌心有着骑马磨出的茧子,虎口有着射箭磨出的茧子,也有着习武之人的温热。
我们走去空场地,他跟梅子珒一起演练招式,我就站在一旁看着。
他们切磋着近身的招式,一招一式之间,梅子珒突然一掌打在木怀哲的左胸上,把他打出了一声咳嗽。
我下意识想跑过去看他的情况,动了半步又觉得还是算了。
我看着那两个人,梅子珒在木怀哲耳边小声说着:“嫂嫂在这,演练不尽兴。”
木怀哲小声跟他抱怨:“她非要跟着我,我也没办法。”
都小声说话了倒是别让我听见,被提点了一番,我识趣地走开了,结果在一个角落里遇到了两个毛手毛脚的小兵。
我正被两人围着不知怎么逃走,听到了身后木怀哲严肃冷漠的声音。
“你们干什么!”
要不是木怀哲跟过来,也不知会出什么事。
有了这一茬事,我本就有的杞人忧天的毛病更是成倍地丰发。我要不是自己待在房里,等着晚上跟木怀哲确认他的计划进度,要么是出门且一定要紧跟着他。这样一日一日的行迹,我又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就好像我嫁给了他。
21
很快就又到了一个年关,青北的战事胶着着也停止了。难道能过一个舒心的新年吗,大家都这样想着,筹划着。外面菜市场上热闹的吵闹声都爬过围墙传到房里。
木怀哲一个月前在成衣店给我定的衣裳今日都送到了家里,他便拉着我一件一件乐此不疲地试着。
我穿着一件深绿色,布料填满了极密的金线,所以会在阳光下隐隐发光的裙子,木怀哲两手握着我的肩膀,我在他的身前被动地转着圈。
他上下打量着我,诚恳地评价着:“你看着就像个糯米粽子。”
“啊?”
不会夸人便闭上嘴,他不仅不如此,还跟我解释着:“脱掉衣裳,尽是软白的……”
他看着我的眼色,识趣地闭上了嘴。也不知道木怀哲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这察言观色的本领。
在荆州的日子里,他花了过多的心思在我的身上。感情的事情最怕自己臆想,可他对我好不是我在胡思乱想,我知道他的眼里有欲望。他总是试探,却又有分寸,就像白日里爬墙的青年小子,墙内的姑娘再跺脚骂他混账,也抵不住转身后裙摆的荡漾。
就这样一点一点,等着风从温热又变凉,等着草从猖狂又变黄,等着晚上睡觉不得不关上外面风大的窗,等着你睡梦里突然出现他的脸庞,等着你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当你在床上转头的时候,近近地看着他高挺的鼻梁。
那可是个男人啊,整日跟你躺在一张床上,天凉了身上的燥热可不是转过身子便能解决的问题,我转过身子,终于看到了床的对面还有窄榻一方。
我抱着一床被子过去。
他说梅府的人会怀疑我的身份的。
我学着他,沉默。
他学着我,烦人的讲着,窄榻有多么靠近窗子,风大窗叶会弹开,树上的蜘蛛会爬到被子上,我烦躁地转身,他说不如我们换一换好不好。
终于如他的愿,我睡在床上,他睡在窄榻上。
夜半却听着咚的一声,他整个人砸到地上。
我惊醒看着他,他说幸好是他吧,要是我砸在地上肯定一身伤。
他砸到地上,只是拉伤了肩膀,隔天梅子珒从演练场跟他一起回来,劝我们不要吵架,要我们一起好好成长。
就这样一日一日,你吃掉饭桌上他夹给你菜,你拿着他找到的木兔子玩具听他讲他小时候的故事,你由着他拉着你听他跟梅子珒一起争执声东击西的道理,不愿意看他眼里热切的目光便只好公平地打圆场。
就这样,你心安理得地穿着他买给你的衣裳,看着他高兴地笑,笑得跟顾闻暄一样。
我又换了一身深红色的衣裳,由着他拉着我转圈,上下打量。
我看着他的样子,恍惚间好像看到冬日的一束阳光透过半开的窗叶照进房间里,在他的脚旁形成了一块光斑。
我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又擦了擦眼睛认真张望。我想,他的脚下该形成一块光斑吗,我回忆着木怀哲的样子,想起的是每年除夕宴上,他手握长剑,头上扎着高高的马尾,在高台上起舞的模样。每年每次他做一个剑在身前划过又低头的动作,我都会担心长剑会不会割到他的头发,毕竟那该……多么可惜啊。
我就这样恍惚着,数不清日子,很快,就又到了一个除夕。
夜里,拉着我们说要一起守夜的梅子珒困倦地早早就退场,只剩了我和木怀哲两个人在辞旧迎新的晚上,坐在布满美酒佳肴的桌旁,等着午夜到来,好在心里许下不知是否有关彼此的未来愿望。
如今国破家亡,我看着窗外的月亮,心上竟然不觉得凄凉,对此,我是该接受还是忧伤?
“在想什么?”
木怀哲问我,我学他沉默着。沉默真是个好办法,让人不知道他人的心中所想。
他给我的碗里夹了一块炸春卷,可我已经被今晚这样一次一次的相似喂饱了,只好看了看又转头静静地看着月亮。
在我对木怀哲建构的形象里,接着他应该跟着我一起沉默,可是他没有,他去猜测为什么我呆呆地望着月亮。
“顾家的那些人,你得当他们都死了,不然往后的日子你可是要难熬。”
顾家的那些人,我的朋友吉月,我的儿子顾珩,顾闻暄腿脚不好的母亲,顾闻暄跟梅子珒一般大的弟弟。他们随着皇家去了荆州,阿昌阔尔王拦下来去了荆州的车马。他们如今如何了?神说,顾家的那些人都死了,你说,那我该怎么办?
顾闻暄想要木氏朝廷的江山,如今木怀哲和荆州的人正替他谋划着,我又没有力气去单挑阿昌阔尔王的千军万马,你说,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