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一直迷信一个科学选择的方法,我如今脆弱又害怕,木怀哲满是温柔又热切的目光……我默默在心里摇了摇头,算了,一个在封建时代身处战乱的女人,她应该,总有办法,自己好好活着吧?
“你要是困了,便先去休息?”
我看着木怀哲关心的目光,摇了摇头。我要等到新年,跟天上的神仙讨一个告诉我该如何的愿望。
夜晚繁星被风吹散,黑色的幕布侃侃承担住星星的光芒,陪着它们一起看着害羞的月亮。
然后星星和月亮都离开,就来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我被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吵醒,烦躁地转过身,感受到木怀哲伸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我不知所措,决定闭着眼装作不知道,等着他起床离开。
等着等着,等到了梅子珒冒失地闯进来,木怀哲冲着他小声训斥。
“嘘!”
梅子珒抱歉着离开,嘴里小声提醒他:“练~兵~场~”
听着门被轻声关上的声音,木怀哲拿开他的手,小声问我:“你是不是醒了?”
我沉默着,说我还在睡着。
“外面的鞭炮声会响很久,你可以出去看看热闹……要不跟我去练兵场?”
我沉默着,说我还在睡着。
他贴在我耳边小声说:“我去练兵场了。”然后轻手轻脚地关门离开了。
听着关门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坐起来转身看着窗外,看着微风吹起树叶,看着他走过,看着他转头看我,看着他脸上远远的笑意,我的心上突然被轻轻地敲打,原来……
昨夜没有关窗。
很快,年关过去,青北的战事又开始了。
木怀哲跟远在青南的梅将军书信来往了五次,书信的结果是梅将军起兵,攻打豫州。
得到这个消息不久,荆州又收到了青北的求救书信,于是木怀哲这些人也准备起身前往青北去打仗。
就这样,这个国家如今只剩了落难的和将要落难的地方。
行军前的那个晚上,那个床上,我整个人莫名的担忧又忧伤,我好是杞人忧天,于是默默在心里安慰自己。可是木怀哲碰了碰我的肩膀,把本是虚无缥缈的害怕带到了现实里。
“万一我回不来……”
我在心里摇了摇头,突然转头看着他。
他如今懂得如何察言观色,安静的看着我。
我看着他的额头,眼睛,鼻尖,嘴唇,看得眼睛蒙上一层湿润。
“你说了那么多当然,可不能成为骗子。”
他看着我,看着我的眉目。
古人语,眉目传情,眉目当真能传情。
他像往日一样起身伸手推远紧挨着床的烛台,却没有躺在往日的那个地方。
平日里很近的更近一些,平日里隔着一层的如今都除去,平日里也许在梦里的如今在清醒的夜里。在本该睡眠的夜里,呼吸发热,薄汗从一处到另一处。等着蜡烛因为羞红的脸庞降低五分之一的身子,我的担忧和忧伤都因着身子变得温热而离开,只剩下眼里的湿润,驱散了本应到来的睡意。
我仰头空荡地看着帷帐,他看着我,一遍一遍向我的沉默确认。
“不满意?”
“满意?”
“一般?”
“不是,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他那么温柔,连冲撞都是一下一下的把我融化。“你留着体力好征战沙场?”
他莫名地高兴:“你许了我?”
“什么?”
我许了他,面容红涨,玉液流淌,纠缠,灯芯跳,一次一次看见太阳。
那不是情爱,是放纵的欲望,是行刑前最后的晚餐,我把它当一个结尾,不惜精疲力尽,却没想到那居然是个开始。
“你骗我。”
木怀哲说我得留在荆州,可我跟他一起走在去往青北的路上,如今一起站在半路扎的营里。
他看着我,手揽到我的后腰上,把我被动或主动地揽向他:“没办法,我打到呢,你就得跟到哪,你跟我在哪,”他小声贴在我耳边声音嘶哑,“我就在哪睡你。”
“你个……”我抬头瞪着他,却不忍心谩骂。
“你舍不得骂我。”
“我还没想好词。”
他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也看着他笑了。
天上有厚重的云彩,马上要有一个大雨天。今日队伍的任务就是等在这里,休息。
他伸手解着我的腰带,我握着他的手阻挡他。
“不行……今天不行。”
“我伤到你了?”
“不是……等几天,再等几天。”
他突然懂了,那是我命里要小心红色的日子。可他还是解开了我的衣裳,看着我,自己……
就这样,一个极其自私的决定开始了,我尝到了他眼里的那份热切,我需要他眼里的那份热切,为了我的好,我决定去爱他。
22
去青北的事情木怀哲骗了我。跟所有骗局一样,一旦结束了漫长的撒网便要开始快速地结网捕大鱼。我们的感情,就像那打开阀泄了的洪,在战乱的日子里任性的升温,失控的野蛮生长,我们两个人都愿意一唱一和的配合,都好像丧失了理智。
我看着他排兵布阵,看到他把一个个旗子插在山上,看到了他大手一挥指挥千军万马。我看着他默读兵书,看到他把书页一张一张翻过,看到了他运筹帷幄只待决胜千里。我喜欢看着他,我喜欢盼着他,我喜欢盼着他闲暇。等到闲暇的时候,我一遍一遍确认他的爱,问他爱我什么,在新月如芽的夜里。
“你知不知道小鸭子生下来看见的是谁,就会一直跟着它。”
小鸭子的印刻效应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的爱里?我无比疑惑地问他:“你是说……我长得像……梅妃?”
“啊?”他比我还要疑惑,却不承认自己用错了比喻,“我是说,我发过誓的,我一生只爱一个女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会有女人相信那么荒谬的话,可我欣喜若狂地在心里高喊着:那个人便是我!那个人便是我!我仅存着一点理智,
“这种事,发誓准吗?”
“遇见你便准了。”
也被他眼里的波浪消灭。
木怀哲每日花费大量的时间思考如何夺回江山,夜里剩下的一点时间便用来爱我。我借着这一点时间,把他对我的爱一点一点自己建构出来。他爱我,在私宅的日子里,那是他的压抑。他爱我,在去往荆州的书信上,那是他的宣泄。我一遍一遍确认他的爱,在半月如瓢的夜里。
“你在信里写了我什么?”
他不肯因为我的问题走神,随口回答着:“白嫩,柔软。”
“怎么可能。”
我不信那么荒谬的答案,再一次质问着。
他的手一次一次对答案确认着:“的确如此。”
“到底写了什么?”
我执着,不在意他的动作却偏要他的话语。
他停下来,看着我的眉目。
“我写了,我有了喜欢的女人,不愿意为了她将婚姻变作算计。”
我也看着他的眉目。
“是让你说真话,不是说好话。”
“我的真话不够好听?”
“你的……算了。”
他的唇很软很软。
夜里,脸,脖颈,胸口,后背,四肢,任何一个地方都愿意被抚摸,被亲吻。细弱的,按耐不住的喘气声,传到耳边,又被厚重的帷帐淹没在床内。我感受到他的爱,却还不够,我依旧一遍一遍让他去爱我,在布满星星的夜里。
“你看我的时候得笑着。”
“怎么?”
怎么个说法,我们已经学会了读出另一半咽在喉咙里的话。
“你不笑的时候可吓人了。”
“吓人你还……”
“什么……”
他学着我喘气:“别停……别停……”
我赶紧捂住了他的嘴:“污言秽语。”
“你这里……”我摸着他的眉毛,眉角藏着浅浅的一道疤。
“长箭擦着这里就飞过去了。”
他告诉我,我沉默地看着他,他又告诉我:
“你心疼我。”
他看着我笑:“我喜欢你心疼我。”
我在他耳边告诉他:“我喜欢你在我的……”那天晚上,我让他喜欢了我一次,又喜欢了我一次。
爱是什么,在温度上升的时候,在空气里。抓不到,放不到口袋里。我迷茫,所以把他的一切话都当□□,在细雨微寒的夜里。
“男人的备婚礼仪里有一本书,我闲暇的时候看过,我总是把那本小书上的女人想成你,男人想成我。可是后来,我想起来你跟顾闻暄一直在那本书上,我就生气地发狂。”
他不是生气地发狂,他生气地发狂的时候不会一根一根玩着我的手指,他是嫉妒。
“我喜欢你嫉妒的样子。”
我的手划过他嫉妒的眉毛,嫉妒的鼻梁,嫉妒的嘴唇。
然后,轮到他把当时的嫉妒一点一点发泄出来,把书上顾闻暄的身影一点一点换成他的。
这样的来来往往,一次一次的刨根问底,寻爱的游戏乐此不疲,直到大堤崩塌,我终于得到了答案,在没有月亮的夜里。
“你给的我机会。”
是啊,我给的机会,眉目传情,多么美丽的事情,我想听他再讲一次。
“什么……机会?”
“那天……离开皇宫那天,你说,”
哪天?那天,离开皇宫那天,我说,
“我选择了给我爱的人一个机会。”
而我爱的那个人,显然不是他。
爱放不到口袋里,因为爱就是空气,随着漆黑的夜里降落。
他趴在我的胸口上,温热的呼吸着:“你的心跳得厉害。”
“是吗,”我不愿意丧失那份爱,否认自己的心虚,我捧起他的脸,问他,“倘若……倘若我没给你机会呢?”
“那我给你一个机会,你可得好好爱我。”
我该怎么好好爱他,是这样捧着他的脸亲他一次,还是这样捧着他的脸再亲他一次。
我爱木怀哲吗,不,我不爱他,我只是需要爱个人,把我从国破家亡的陷阱里解救出来,无论那个人是不是他,我爱他,因为刚好他也爱我。
我没有礼貌的走神,直到关键时刻才回来,推了他一把。
“你在外面。”
“在里面才能生儿子。”
“战乱的时候,怎么养儿子?”
借着战乱,外面战火焚天,把人的脑子也轰炸到傻。我盲目地爱着,捂起眼睛,假装看不见,战壕里,脸,脖颈,胸口,后背,四肢,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流血,被炸伤。我捂起耳朵,假装听不见,刺耳的,忍无可忍的惨叫声,甚至穿透厚重的帷帐,带到床上,传到耳边。
日子越来越记不清。我的记忆还停留在风变得温热又变凉,草长得猖狂又变黄。我们一路向东打去,看着黄土地被血染成黑土地,闻着稻香被血腥味代替。就这样,木怀哲的队伍日胜一日,阿昌阔尔王的队伍节节败退,唯一不变的是百姓的惨叫声,传到梦里,凄惨地喊着:停下!停下!把我也从梦里喊起。
“今日是几月初几?”
“明日便是我的生日。”
原来明日是三月十四,原来才过了两个月,可我不再用月亮算日子,记着他的每次呼吸,每次抚摸,每次亲吻,把日子变得好长好长。
“你会给我煮面片汤吃吗?”
面片汤啊,那是多久多久之前的过往。我在私宅的日子里,知道了他的生日,便忙活了一天企图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
他说:“你荒废了一天,特意做了一碗面片汤来咒我短命?”
“我……”
他说:“你这手上的伤,要是成亲那日好不了,你该怎么解释?”
我……默默转身离开了。
我走在三月十四天渐凉的路上。
是啊,原来他还是记得要把我送去成亲,原来那真是一根毫无意义的便宜簪子,原来他拉着我的腰带把我拉到他的唇上就只是发春的动物平平无奇的一点欲望。
那是我孤军奋战,孤立无援,杞人忧天的开端。他怎么提起了,他怎么回忆起了那么无情的过往。
他爱我吗?他爱我,为什么要让我去当细作?他爱我,为什么要在窗外听着我的喘息?他爱我,为什么在各种宴会从不肯抬头看我?
我爱他吗?我爱他,为什么喜欢他像顾闻暄一样的笑?我爱他,为什么沉醉于那份我认为完全不属于他的温柔?我爱他,为何从不肯让他在里面?
“会吗?”
他看着我,还是一样热切的目光。
可以吗?活在当下,无论真假,忘了一切过往。
我摇了摇头。
他问:“为什么?”
“我累了。”
他问:“为什么?”
营地里还有伤兵的哀嚎,鼻间还有隐隐烟火的潦草,马上就是攻下青北的最后一战,不知为何,我觉得我得继续爱他,
“因为你把我融化了。”
然后等到没有战火的日子里再冷静思考其他。
青北,青北的最后一战,青北没有被救赎,青北没有被沦陷,青北看着两个屠夫在它身上火烧它的皮毛,刀划它的皮肉,看着它皮开肉绽血流成河。
这便是战争,不是大手一挥指挥千军万马,不是运筹帷幄只待决胜千里。是一个疯狂的男人骑着无辜的马拿着本该是农具打成的铁跟另一个同样疯狂的男人厮杀。战争是毁灭,围墙,花草,石板路,手推车,斗笠,风车玩具,团扇,绣着鸳鸯的布料,遗失的一只布鞋,沾灰的一只烧饼,折断的筷子,有脚印的书画,摔碎的青花茶杯,歪倒的桌子,散落的胭脂,打翻的胡椒罐子……
屠夫砍下了一头猪的头,和尚在一旁阿弥陀佛,他看着猪肉喂饱他的同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