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砍下了青北的头,和尚坐在逃跑的驴车上,跟佛祖救命喊着阿弥陀佛。
那不是胜利的号角,那不是失败的哀嚎,青北依旧在梦里高喊着,停下!停下!
终于,万籁俱静。我走近看它。
它不是停止了哀嚎,它停止了呼吸。
23
荆州的队伍意气风发地走进了青北的城里,在清晨的时候。清晨的血腥味,清晨的烧焦气味,没有因为清晨而变得好闻起来。
我跟着木怀哲一起走过乱七八糟的街道,来到青北知府的住处。我看到了我们被优待的整齐的住处。桌上的瓜果香,窗边的花草香,里屋的淡淡檀香。在胜利的城里,胜利的味道。
参观了一圈,我跟着木怀哲在门前送走了热情近奉承的知府。
木怀哲碰了碰我的手臂问我:“跟我去吃汤面?”
一旁走过来的梅子珒也听到了他的话,抢先答应着:“我也去。”
木怀哲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疑惑了一瞬,瞬间领悟到他眼神里的意思,自觉心照不宣地吐出语气词:“哦~”
梅子珒突然看着远处,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着他也闯入视野,朝一个穿着束口衣服的大胡子跑过去:“阔兹王爷!”
远远地看着,在走廊的前方,在一棵挂满了尚青的石榴的树旁,他跑过去跟阔兹王爷说了什么,阔兹王爷想要走过来,又被梅子珒拉住。梅子珒又对他说了什么,两人一起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又轮到他们两人心照不宣,一起离开了。
不用听见声音也大概想到他们在议论我们两个人。这样的议论我站在木怀哲身边着实经历过不少,从他一个人的自作多情,再到如今我们两个人的坦坦荡荡。
木怀哲坦荡地牵着我的手,我们去找吃汤面的店。你不知道在刚刚打完仗的城里吃汤面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我们走在石板的路上,路过手推车,斗笠,风车玩具,团扇,绣着鸳鸯的布料,遗失的一只布鞋,沾灰的一只烧饼,折断的筷子,有脚印的书画,摔碎的青花茶杯,歪倒的桌子,散落的胭脂,打翻的胡椒罐。我们找了一个时辰才找到一家开张的店。木怀哲还穿着那身盔甲,老板娘的眼里也只有害怕。
当人活得久了,也就不容易大惊小怪,木怀哲不会再委屈为什么别人都怕他,我在这里过了第八个夏天,对这种眼神也早已熟练地承认了起来。
汤面很快被端上来,端给木怀哲的那一碗险些因为手抖被洒出汤。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缕面,闻着鼻间的烧焦气味被肉汤的香气侵占。
我想起木怀哲说,身处战时,真正强大的人是能够吃下饭的人。他这样讲给刚刚入伍在吃饭的时候呕吐的小兵听。
“你想要个女儿还是儿子?”
“嗯?”
吃着面,他突然问我,我的嘴里还有口刚刚咬断的面,我一边嚼着,一边想着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他先给我解释了一番说:“我想着你一直说不想养儿子,是不是想要养个女儿。”
儿子还是女儿,儿女双全比较好吧,我这样想着。但是,如今思考这个问题是不是太早了一点,路上还尽是斗笠,团扇,风车玩具。我咽下口的面,说道:“如今不是好时候,我们都还潦草地过着,干嘛要给儿女一个机会受罪。”
他看着我,想了想说:“世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时候。”
是啊,可如今是连活命都艰难的时候。
“可现在是顶坏的时候。”
“那要看你怎么看了,对我来说算是顶好的时候了。”
自然,他可是刚刚攻下一座城池。
我问他:“下一步要攻打雍州皇城吗?”
他说:“停战。”
神说,停战,于是就停战了。风温热草猖狂的夏天,又迎来了那样一段日子,招兵买马,养精蓄锐。
走在吃完汤面回家的路上,我跟木怀哲提议说:“我们要不要放慢一些步子。”
他问我:“饭后散步?”
我摇了摇头。
“不是……我觉得我们进展的太快了……谈到孩子……之类的。”
他停下来,看着我说:“我不觉得我们进展得很快,到目前为止,你只对我笑过九十三次,加上你笑我说荆州话那两次。”
我一共对木怀哲笑过多少次,我不记得,跟我不记得我说了多少次对不起一样。
神说,他不觉得我们进展得很快,于是我们的进展就如他觉得的不是很快的飞块地进展着。
每一天都是平常的一天。在他的怀里醒来,吃他觉得好吃所以夹给你的菜,看着知府的管家来告知他去谈家国大事在家里盼着他。听他讲哪里有好风景,品鉴他排队好多个时辰买来的点心,站在院子里看他给盆里的花换新土。多希望每一天都是平常的一天啊,我默默的数着我对他又笑了多少次,数给他听:
“三十四次。”
他纠正我说:“是三十五次。”
“哪有,明明是……”明明是三十五次,我又对他笑了一次。
撩拨花香的微风,抚摸屋檐的阳光。又是一个平常的一天,我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是一个好天气的日子,前日还从豫州传来了攻下城池的好消息。
吃过早饭一个多时辰的时候,木怀哲被梅子珒拉出家门去演练如今又冒失地回来,跑进屋子里,手里拿着一只花里胡哨的燕子风筝。
他说要带我去放风筝,我一边由着他拉着出去,一边笑着抱怨:
“都夏天了,放什么风筝。”
“夏天怎么了,有风就能放风筝,夏天也有风。”
有风就能放风筝,夏天也有风。有道理,他说的好有道理,嘴角的笑意都是夏季的微风吹起。
我们去了离着知府家很近的一片空地,梅子珒正站在原地等着我们。
他跟梅子珒一个人拿着线轮一个人拿着风筝在风下奔跑。
我站在一旁看着,燕子风筝被人拉着,被风催着,最后自己在天上高兴地飞着,潇洒飘逸的身姿让人忍不住仰头驻足观看,看得人突然想生孩子。
风筝就那样飘着,梅子珒喊着:“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木怀哲就不停地转动着手里的线轮。
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直到过分自由,过分渺小,在天空中随意的画着Z字形渐行渐远。
我疑惑地低头看着远方的那两个人,看着他们随着话里的大动作,我猜他们争执了起来。我走过去,看着他们不停的关注那个线轮的行为,我猜他们在互相推卸责任,到底是谁忘了把线头绑在线轮的轴上。
两人争着争着,突然不知道谁推了谁一把,然后谁又不肯吃亏的推了回来,然后他们就这样一来一回的扭打了起来。
我走到他们身边,低头看着扭打着已经倒在了地上的两人。两个男人打架就是那么纯粹,就只是为了那根不知责任在谁的线,他不顾着他年龄小,他也不顾着他……
“你不要伤着他。”
我的话扰乱了梅子珒的动作,他迟疑了一瞬,被木怀哲用手肘钳制住了脖子。
木怀哲一边用力地阻止着企图逃脱的梅子珒一边眼里带着莫名的笑问我:“你在关心谁?”
谁身上有伤谁知道。
微风吹过草地,吹来了脚步声,我们三个人都警觉到了,转头看过去。
那是一个穿着灰色的破麻布脸上脏兮兮的大概到人腰际高的孩子。
我猜他是因为看到那天上的风筝才好奇地跑过来的。木怀哲和梅子珒两人好面子地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四个人都大眼瞪小眼,没人说话,直到那个孩子母亲喊着他的名字跑过来,一边跟我们抱歉一边把不情愿离开的孩子拉走。
我猜,那个孩子回家去必定不是放风筝的。因为如今还是山河破碎的战时,因为如今就是顶坏的时候,每个人都要活得比以往更要艰难。
那个孩子身上的泥土有规则地粘在袖口,胸前,膝盖处。我猜那不是在泥土地里打滚和朋友们玩的结果,那是搬着什么脏兮兮的货物劳动的结果。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孩子渐行渐远的身影,直到有人提议说:
“我们回去吧。”
木怀哲这样说,我跟梅子珒就跟他一起回去。
跟他一起回去走在路上,注意到自己的身上奢侈的干干净净,衣摆飘着香气,和知府一家人一样平平常常。
不像百姓,在很多理论体系的历史里留不下名字,只要生下来就是顶坏的时候,国富强税务繁重,国打仗他们先遭殃。
那个孩子渴望风筝却又自己自觉不敢开口的样子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忧国忧民了起来,可是晚上,在床上把注意力放到木怀哲身上我又忘掉了。
我躺在他的怀里,看着帷帐,听他说着:“你就是我的风筝,我仰头看着你,我的手里只有一根细线,我患得患失,我向上苍祈求有风,我又向上苍祈求无风。”
话里尽是我每日长存的那种不安全感。
我转过头问他:“你不是不相信天上有神仙吗?”
他说:“人对自己有把握的事情就会相信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就会信神。”
“你对我没有把握?”
“你对我太好了。”
“就像你对我一样?”
如果渴望,就去索取。如果渴望,就去乞求。
他说:“我会一直对你好,你会吗?”
我迟疑了一瞬,说:“当然。”
我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木怀哲喜欢说当然,肯定的语气,话里却尽是虚张声势。
24
不知道是从那一天开始的,木怀哲说要给我刻一个木兔子玩具。我跟他说:
“我又不是孩子。”
他说:“怎么不是了,比我矮的个头,白嫩的皮肤,还有……”
“你闭嘴!”
我训斥着他,截住了他向下看的目光。
就这样,我知道我会有一个木兔子玩具,我等着那一天,等到身上要多添一件衣服的时候。
等到那个时候的又不知道那一天,我着急地问他:“你什么时候能把我的木兔子玩具给我啊?”
他不说话,不回答,却突然问我:“你喜不喜欢毛毛虫?”
一个毛毛虫,无非就是找一根长木头,画上一刀一刀的,刻出两个眼睛,比起木兔子可是简单得多,我这样想着,配合着他真挚的询问的目光,忍不住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
他一边问我,一边陪我笑着,一边弄痒我。
我一边笑着,一边躲着,一边被他堵在窄榻的边角里。
他把我堵在墙角,狡辩说:“我对你的爱,不在刻的木头里。”
我问他:“那在哪里?”
他用行动回答,他说对我的爱,在他之后证明给我看的半个时辰又半刻钟里。
木怀哲每游走一个地方,就会问我:
他问:“你爱我吗?”
我回答:“我爱你。”
他问:“你爱我吗?”
我回答:“我爱你。”
他问:“你爱我吗?”
我回答:“我爱你。”
这样的回答,一遍一遍,他不觉得烦,我不觉得烦,直到我们一起,被淹没在爱的海浪里。我之前一直想要等到打下青州后冷静的思考跟木怀哲的感情,等到打下青州以后我才知道,爱是没有冷静的日子,没法思考其他。
“你爱我吗?”
“我爱你。”
为什么我们总爱问彼此这样的问题,我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我们不像一个男人和女人,却像两个缺爱的孩子。
“你爱我什么?”
“你是我的希望。”
“什么希望?”
伴随着每一次冲撞,我一遍一遍找着所谓的希望:“向日葵的太阳……青草的春雨……鸟儿的天空……我的木怀哲……”
为什么我们总爱问彼此这样的问题,是因为我们总能从对方那里得到令人满意的答案吗?是因为我们把世上的一切都变得不再纯粹,尽是我们话里的隐喻吗?身上要多添一件衣服的那个某一天,那个他休息的日子,我们就这样厮混在一起,一直到了晚上。
到了晚上,我们热得推开了窄榻旁的窗,看着窗外天上布满星星还有一个朦胧的月亮。
木怀哲从身后抱着我,他问我:“你知道为什么天上有星星吗?”
傻瓜因为除了太阳天上还有别的恒星啊,我在心里想着,反问他:“为什么?”
他亲了下我的脸颊,告诉我:“因为是我给你的礼物。”
我转头问他:“你给我的?”
“嗯。”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质疑到:“可是星星一直都在天上。”
“对,我一直把它们放在天上,一直等着今天晚上好送给你。”
话里尽是理直气壮,无理取闹,荒谬。这些在我们的感情里都可以被理解,变成一起的大笑,因为爱有时候就是喜欢他送你的星星。
后院的围墙外传来了三更天的打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地提醒我们该睡觉了,我却突然起了叛逆的兴致问他:“你想看日出吗?”
“日出?”
“嗯。”
于是我们就莫名地开始等着看日出。
等着等着,有人要打瞌睡,所以我还得捧着他的脸亲醒他。
木怀哲抬起惺忪的眼,额头顶着我的额头,话里尽是睡意:“我们的爱里会有日出吗?”
我盯着他的嘴唇,好奇地问着:“我们的爱里会有什么呢?”
“都听你的。”
他把头搭在我的肩上,我一点一点想着我们的爱里该有什么,我每想出一个,他就轻轻地点头。
“信任。”
“嗯。”
“理解。”
“嗯。”
“尊重。”
“嗯。”
“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