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他小声埋怨:“早知道你要谋杀我,我刚才就不跟你那么客气了。”
听得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于是他便借着机会抬头问我:“我今晚能上床睡觉吗?”
我气木怀哲吗?我不气可我觉得我得生气。我应该原谅木怀哲吗?我想原谅可我觉得我不应该原谅。人这东西,无时无刻做选择不被感性,理性和道德折磨着。
我让我的犹豫沉默着,被他误解成了否定。
他起身整理了自己的衣服,走向了门外。
“我去找子珒。”
他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去找子珒,一路上生怕旁人看不出他刚刚干了什么吗?
“你别到他面前丢脸了。”
28
跟木怀哲的争吵是时候停止了,可是每天晚上我都错过。
跟木怀哲的争吵有的是机会停止啊。他亲自下场给我指引着方向,服软的是他,求和的是他,我端正地坐着施舍他就好了,可我怎么就是这么扭曲不识趣。
我明明没资格批判他,我也不比他好,我凭什么用我的厌恶虐待他。以前他还要在皇上面前跪下,现在他就是这里最尊贵的人,他凭什么在我这里受罪。我一边骂他,一边为他鸣不平,一边我又多怕他自己想通这一点。
每天他醒来都以为我们已经和好了,可我总是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让一切回到原点。谁能过这样折磨的日子,于是终于他也受不了了,他反攻回来,他的棋技那么好,我每次落子不过是堵得自己无路可走。
他拉着我跟我数旁人的罪:
“阿昌阔尔王,他上了位就变卦,我要不是留了一手就被他一箭射死了。”
我可算是知道了他受伤的真相。
“乐阳,她母亲死的也早,她自己的母家有多少人馋她的清白,我救了她一命,她依旧给她的母家卖命。她是生怕跟旁人牵扯不清,为了表忠心不惜给阿昌阔尔王的住处放一把火。”
我可算知道了乐阳在梦里跟我争辩的皇家公主的辛苦。
“顾闻暄,顾家的人是好,他们人好,你就没看见他们家的菜里有多少搜刮的民脂民膏。”
我可算是知道了顾闻暄为何说我们没有资格顾影自怜。
他的骂里居然句句在我听来都是为这些人的辩解,即便这样,我也还是不能理解。
“他们都脏,他们都脏你就不能干净吗?”
“干净?我要是干净早死了,轮不到你在这里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我不知道我要求他干净是在要求什么。
我是真的不知道。
“你知道一个五岁的孩子在门缝里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人按着灌毒药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追着风筝突然被人踢到河里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永远不知道自己吃的哪口饭,喝得哪口……红豆粥,会突然害死自己是什么感受吗?”
我不知道,他只把童年里美好的那点零星讲给我听过,零星地只需一个晚上,讲完了也没有困意,连蜡烛都没什么变化。
就是我知道的那些不干净的,
“我白日里四处提防太子的人,晚上从来不敢安心睡觉。听着窗外的风吹草动,今日可能是一只鸟,明日就有可能是差点穿透我喉咙的剑。我想打仗吗?我去了边关,朝廷一次粮草都没运来过。”
我知道的那些只是零星,矫情的不值一提。
“除夕的时候,我们被围困在崔良,饿得恨不得吃了战壕里的死人。你以为我想差点毁容弄得自己一身伤吗?你以为我闲的没事生来就喜欢步步算计吗?”
当然不是,活得辛苦才会步步算计,我也曾经步步算计,我从没考虑过生个儿子还是女儿,因为我的欲望远大于它于是从不思考它而是花了大把的时间精于算计。我们都活得辛苦,可是偏偏不在一个理论体系里,隔着近乎永远的时空,同样痛苦可就是无法共鸣,没有理解只是觉得彼此是疯子。
木怀哲到底是谁啊,他真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我到底在哪啊,我真的还活生生的活着吗?这一切长久的,痛苦的,迷人的,上瘾的,如果是场梦呢?我撕心裂肺的爱倘若哪天睁眼只剩了泡沫呢?信任,理解,尊重,支持,陪伴,谁还会记得?儿子和女儿又该怎么办?
你说以前他从不把这一切讲给我听,是不是他太懂我了,知道我会听得满脸泪水。
“你别哭……”
他蹲到我面前,试图给我擦去泪水,我却打开了他的手。
“别碰我。”
温柔被责备,木怀哲生气地起身,气得走向门外,走了两步又转身走回来,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帕子递给我。
我接过帕子擦着泪水,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看了看我忍不住抱怨。
“你这人真难缠。”
“你就不难缠。”我立刻怼了回去。
“我哪里难缠,你讲来听听。”
“你……”我看看他,欲言又止,“你……”我看看他,根本想不出他难缠的例子,“你……你让我讲来听听还不难缠?”
“好,我难缠,你别讲了。”
他决定忍着我不讲理,可是越想越气,就伸手要夺回帕子。
“帕子还我。”
我把帕子藏到了怀里。
“我送你的。”
“啊,你送的。”
他点了点头,站起来,把腰带解开扔到了我身上。
“腰带也是你送的。”
这是要算清账好分道扬镳吗?
我赌气提醒他,
“外衣。”
“对,外衣。”
他把外衣脱下来扔给我了。
当真是要分道扬镳吗?我赌气提醒他,
“鞋子。”
“鞋子。”
他把鞋子脱掉扔到了一旁。
我看着他随手一扔的那个潇洒样子,这个骗子,送鞋给他的时候还说什么好好珍惜就是破了也要放到柜子里好好收着。
“你扔了就别想拿回来了。”
“不拿就不拿,我不会再去成衣店买新的啊。”
他伸手跟我抢着我怀里的外衣,我跟他扯着衣服。
“你去买新的去啊,松手。”
“我不松,有本事你就自己抢回来。”
他整日去练兵场一练就是两三个时辰,我哪有力气抢回来。
抢也抢不过,眼泪刷的就聚在了眼眶里。
“别哭,没帕子了。”
他松手,伸着衣服的袖子到我面前,我拿着他的袖口擦眼泪。
听着他说:“你看,你离不开我还不服软。”
“谁离不开你?”我又怼了上去。
“好好好,”他也不生气,居然自己换了个说法,“……你看,我离不开你,你也不知道包容我。”
“谁……”
我还没怼出声,他就把袖子抽走了。
“别拿它擦鼻涕啊,脏死了。”
“你晚上的时候怎么什么都不嫌脏。”
不是什么话都能用来怼人的,有的听着跟调情一样,让人误以为吵架结束了。
“那能一样吗。”
我沉默着,当真让他以为吵架结束了,他伸手碰了碰我的胳膊。
“干嘛?”
“你哭得跟知府家的孩子一样难看。”
吵架结束了,把他的情商也带走了。我想着知府家下人一致对知府家的孩子是好撒泼不讲理的评价,生气地瞪着他。
“别看我,你丑死了。”
他当真是越来越不会说话,我转过头,过了一会儿,他又碰了碰我。
“又干嘛?”
“十五那日,对不起。”
十五那日,那个不方便的日子,他错在不该在那一天情不自禁吗?
“你又没做错什么。”
“嗯。”
他今天当真是说不对一句话啊。
“你还真当自己没有错?”
“对不起。”
“你又没做错什么。”
“唉,怎么说都是错。”
他伸着袖子要给我擦鼻涕。
“不脏了?”
“晚上了。”
我看着窗外,又是一天过去了,我们又从晚饭吵到了睡觉的时候。
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我又梦到过去的许多场景,可我都不站在过去的地方。
我梦着我被绑着,穿着大红的嫁衣被木怀哲剖开了肚子。
我梦着我站在宫殿里,看着对面一根长箭射穿了我的心脏。
我梦着我抱着顾珩,看着马车后一群追杀我们的士兵。
我梦着我站在玄武门墙上,看着阿昌阔尔王骑马走过来,低头一看自己只剩了滴血的头。
我猛然就醒过来了。
又是新的一天,木怀哲也从梦里醒来,侧身伸手抱着我,把头埋在我的脖颈蹭了蹭,抬头想要亲我,我扭过去了头。
他愣了一瞬,知道昨日的一切又都不算数了,疲惫的叹了口气。
他跨过我下了床,伸手给我掖了掖被子,自己去穿衣洗漱。
这样的日子怎么就结束不了了,一个月两个月,转眼就到了新年。年也没能好好过。
过完了新年他又要去打仗。
“十日后要起兵攻打雍州,局势会变得危险,我不能带着你。”
去年他就是这番托词,青北局势危险,他不能带着女人去打仗。
“你又骗我。”
“我可不敢骗你了。”
他的话里都是疲惫,他跟我数着一个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告诉我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该去找谁。他讲的又细又复杂,大概他自己也知道,于是人名还没数完就叹了口气说算了。
“算了,我还是让子珒留在青北吧。”
十日后,木怀哲和梅将军起兵北上了。梅子珒留下来陪着我,他是生气又无处可撒。想责怪我又没有办法。
梅子珒两三天过来一趟,带来些前线的消息或者木怀哲的书信。
木怀哲的行书让人很难看懂,我只能看个大概,有时还要靠猜。这封书信字少又潦草,肯定是写着写着遇到什么危险情况了。那封信字写得歪七扭八,肯定是夜里烛光不够。
我每晚每晚梦到他。就只做两种梦。他笑得漂亮,他死的很惨。梦的前半场,他笑得漂亮,梦的后半场,他死的很惨。我每天被吓醒,然后后悔没有跟他和好。
木怀哲去打仗的日子,我在家里盼啊盼啊。盼到他的生日,后悔没给他做长寿面吃。盼到春暖花开,后悔没有照顾好他种在花盆里的花。盼到盛夏蝉鸣,后悔没能缠着他问他要木兔子玩具。盼到八月十五,后悔吵架的时候误伤了他去年送我的灯笼。
这雍州的仗,怎么就那么难打啊,梅子珒隔三岔五带来好消息,他总是带来好消息,可为什么木怀哲就是不回来呢。
我没盼到木怀哲回来。
梅子珒让我去找他。
为什么?他怎么了?
子珒说他也不清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清楚,可他就是不讲给我听,我坐在马车上,不停地嫌弃:“快一点,快一点。”
一路上又是那熟悉的血腥味,越往北走越浓郁。路是血肉换来的畅通无堵,我怕死了有哪一缕会是他的。
29
木怀哲的队伍攻下了一座城,我赶到城里,赶到他的住处。花香,木香,茶香,突然又是血腥味。
他躺在里屋的床上,腿上一大片血。大夫从他血肉里取出了一只箭头。
料事如神的他打攻城的最后一场仗前写信让子珒和我一起北上找他,不知道有没有预料到最后一战那么凶险。
我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远远地看着大夫剖开他的皮肉,远远地看着大夫拿着那么粗的针缝合他的伤口。他身上可还有一块完整的皮肉?眉角有一块疤,心上碗大的伤口,后肩被砍了一刀,腿上胳膊上动不动就是瘀伤……
大夫处理完他的伤口离开了,我走近看着还在昏睡的人。伤在大腿上,他昏迷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会没事的吧。我安慰着自己。
这人面色怎么变得那么苍白,面皮怎么变得那么粗糙。
“你别吓我啊,你在梦里吓我还不够吗?”
我蹲到床的旁边,拿起他的手。他的右手大拇指连着的掌心处又多了一道刚愈合不久的疤。伤在这个地方拿剑该多疼啊。
“真的值吗?天下。”
我亲着他掌心的疤,忍不住流泪。
“这成日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木怀哲一直昏迷着,我不明白,伤着腿而已,怎么会不醒呢。
过去了八个时辰,总该睡够了吧。
过去了一天,躺在床上休息一天就足够了。
过去了两天,有些人懒散,就是得多休息,没事的。
过去三天了,我小时候去医院看我祖父,听大夫说他的病三天还不醒会很危险的。
过去四天了,为什么不醒啊,伤口也没有恶化。
过去五天了,木怀哲为什么不醒啊,我问大夫,大夫摇头。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过去六天了,他每日只是被喂些水,他会死的。
第七天,
终于第七天的晚上,我握着的他的手微微动了。我激动地起身看着他,看着他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看着他,看着我哭了,看着他的眼角流出了泪水,我们都哭了。
“你别哭,你没多少水份,我哭就行了。”
他听到了我的话,张嘴要说什么,我慌乱的预判着:“我给你倒水喝。”
我倒了一杯水,拿到他嘴边一点一点喂给他。
他小声的要说什么。
“什么?”
我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听他小声沙哑地说:“我梦着你跟我吵架,摔了我给你的灯笼,气死我了。”
“你现在嗓子不好,你病好了再跟我吵架。”
“我给你做了个新的……”
“什么?”
“可是阿昌阔尔王烧了我们的营帐。”
“没事的,这场仗你赢了。”
“我就总是惦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