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气得咳嗽,我给他倒了杯水,他喝了一口接着骂,“他那是指不定是哪天爬墙被人打了,就写几句诗撒气。你当他关心民生大事,他写完诗就打酒喝去了。他写诗写戏是为了批判我吗,是为了让旁人夸他的诗好戏好。文人,无非是得意忘形,文人相轻。骂人便是有风骨了?看不惯旁人便能显得自个高尚了?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的无能之人才撒泼。”
他气旁人骂他,哪个人被骂了会不生气,我可就是想跟他讲理。
“你总不能不让人说话。”
“怎么不能?”
怎么不能,我差点就忘了,他可是皇帝,他没法子勒令别人闭嘴,可是能砍别人的头。
他还是砍了十八公和几个“高产”文人的头。也不知这件事他是不是气我不站在他那一边,从那之后他就少来我这里了。
讽刺诗的事情,石磊原先劝他,说是他若生气不就是坐实了诗里的话,说他若是逮捕了这一批人不是让民间更多的人升起怨言。
结果呢,人杀了,民间狗屁没有了。
强权啊,强权霸行的时候多少是有几个人主动给它让道的。
木怀哲啊,当真是适合当皇帝,兢兢业业,有头脑,有威严。
他生在皇家,从小暗自准备着这件事。我这样安慰自己,为自己不知道怎么做皇后找借口。
他忙得昏天黑地,我是无事可做,他要是不来我这里,我就是坐在自己点着檀香的房子里,整日无聊,胡思乱想。
我无聊的复盘过他跟阿昌阔尔王的这场算计,尽是无根据的联想。
当年在猎场,只有他第一天穿着一身浅白色衣服,我先是猜这是他跟阿昌阔尔王的接头暗号。后来又想了想觉得不对,他们应该早就认识才对。
这场算计里太多的万一。万一阿昌阔尔王没能挑拨先前的北边首领开战怎么办。万一先皇不让他去战场怎么办,万一他杀不了北方首领怎么办,万一阿昌阔尔王不能杀掉先皇怎么办。到此为止,万一他打不回来怎么办。
这场算计里也有太多的谜团。他说阿昌阔尔王背叛了他,他差点被一箭射死。阿昌阔尔王临死前咬了他一口,说木怀哲背叛了他。到底是谁在撒谎,当初那个要了顾闻暄命的局又是怎么回事。顾闻暄在这场算计里又知道多少事?
还有木怀哲的身世……唉算了,他不喜欢提这件事。
要是没有这场算计就好了,你明知回不到过去,可是总想着,要是当初木怀哲没做这种事,就好了,就能回到过去了。回到过去然后呢,看着太子上位,顾家依旧尊贵,然后他被斩首示众。我都想得到的事他自然也知道。不可能回到过去,怎么样都是一局烂棋。
木怀哲总说我这个人难缠,我这个人当真是难缠。战乱的日子责备颠沛流离,和平的日子嫌弃百无聊赖。
我到底想要什么,上学的时候想要下课,工作的时候想要休息,真正闲了下来,躺在床上,躺在沙滩上又不想要无聊。我想要木怀哲完美,又怕他完美说明一切都不是现实。我想要木怀哲真实,又承受不起他的真话。又是一个年关了,这都是第几年了,我来这个地方第十三年了。日子过也可,不过也可,有也行,没有也行。每日醒来尽是无聊,睡着了梦里尽是已经不在人世的故人,一个两个都解脱了,我倒是坐在女人最尊贵的位子上受苦受难顾影自怜。我没有资格吗?我没有资格,痛苦它便不来找我了吗?孤军奋战,单枪匹马,独身孤立,孑然一身,茕茕孑立,形单影只,我想着世上有多少孤独的成语,多一个就多一个跟我一样的人,他们又都死了吗?
我盼着顾闻暄,顾闻暄死了。我盼着木怀哲,木怀哲得到了天下。他得到了天下,我却没了他。我跟木怀哲的感情大概也就这样了,彼此欺骗的开始,互相折磨消耗殆尽的感情,只剩了记载在史书上的皇上皇后两字把我们维系在一起,传播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
你问为什么木怀哲他这么渴望权欲却不多找些女人在宫里,因为他发过誓了。因为他偏执,执拗,认死理。烛灯得放在原来的地方,茶杯上的花纹得向着一个方向,系腰带的时候左边的带子一定要在上面。他母亲一堆风流韵事,留给他时不时噩梦的童年阴影,他发誓,他的感情里要有忠贞。他喜欢上了我,可是又不得不把我送给旁人,他痛苦了一番,一个误会让他以为我选了他,让他误以为我们两个人便是忠贞的象征。我想要信任,他就给我信任,结果一下子闹得不可开交。这一下我便知道我不想要信任。爱里不需要那么多虚假的词语,爱的必要性只不过是两个人罢了。可是那个人,他又不愿意来我这里了。
一个晚上,春天,夜晚把刚刚开始散发的花香都用黑暗抹去的时候,我走在上床睡觉的路上,窗外有个东西被扔了进来,扔到了我的脚下,我弯腰把那个东西捡了起来。
原来,木兔子玩具就长这个样子呀,耳朵,一长一短,眼睛,刻的跟我欠了它二百五似的。我看着看着,嘴角带笑。
我听着有人敲了敲窗,转头看过去,看着他站在窗外,指了指天。
“我送你的礼物。”他说。
我爱他,我爱他送我的星星。
“可是星星一直都在那。”我说。
他说,“可我等了一个月才等到这样一个大晴天。”
他又开始骗我了,真好。他不是不愿意见我了,是在等着大晴天的好日子。
放着正门不走,他翻窗进来,拉着我的手往床上走。
“不看星星了?”我问他。
“快点皇后娘娘,不然被皇上发现了会把我们砍头的。”
他在说些什么啊,我笑了笑,配合着扯了扯他的手。
“哼,我是不会背叛皇上的。”
他拉着我上了床,“可是你今晚落到我手上了,你逃不掉了。”
我逃不掉了。我躺在床上,捧着他亲我的头问他:“你今日这么高兴?”
“春试得了个人才,听说人很年轻,但是肚中有物,写的东西让人眼前一亮。”
原来,我沾了国事的福。“嗯。”
“你今日干了什么?”
我哪有事可做啊。“等你。”
“嗯,等我来干什么?”
等他来放着满天的星星不管,看他眼里的那点光。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知道我不想要什么,我不想要一个人单枪匹马孤军奋战,旁人睁开眼看世界满是惊喜好奇,我满是害怕。
“别……别……你在里面,你在里面……”
木怀哲的一切,他身上的点点滴滴,如今我都不想错过了。
蜡烛烧掉一截,他揽我在怀里,就好像以前一样。
“过两天天就暖和了,我带你去放风筝。”
“嗯。”我摸着他的小腹,令人踏实。
“你想要什么样子的风筝,我做给你。”
“都好。”我的手指一寸一寸划过他的肌肤,真好。
“你别敷衍我。”
“没有”我抬头看着他,摸着他的脸,“只要是你做的,我都喜欢。不过……这次你得记得把线系在线轮上。”他的唇,真软。
“上次明明是子……”
再来一次吧,思念一次是不够的。他的一切刚刚我都还没有好好看过,嘴唇,鼻尖,脖颈,锁骨,胸口。小腹,……。
烛光,又下去了一截。
33
四季,无法如春,岁月,抵不过流逝,但是我蒙上双眼相信我跟木怀哲的感情依旧如故。人,总要骗骗自己,老天爷才施舍你甜水喝。
我又有了事情可做,花心思送木怀哲一些衣裳。皇帝,他缺什么呀,可看着他珍惜你送的衣服的样子,不论真假,你高兴的很。
“我穿锦白色衣服的样子可还是好看?”
“好看,”他穿什么样的衣服不好看啊,“你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好看。”
“你又敷衍我。”
敷衍有什么不好的,总比真话好。
“走吧。”
天暖了,我们去放风筝了。
“就我们两个人,还是……”
“子珒说他忙,你说他还能有我忙?”
子珒自然没有他忙,可他是皇上。
皇上,没人陪他放风筝,除了皇后。
我拿着线轴,看他在草地上跑着,风筝一点一点飞起来。
他松手,走过来,粗喘着。
“你没事吧?”
“没事。”他从身后抱着我,问我,“你吃醋了?”
“什么?”
他贴着我的耳朵说:“我以后只喘给你听。”
“呵。”我笑出了声,看着天上神采飞扬的风筝。
□□真是好事,有了它,什么事都能打圆场。
木怀哲抱着我,突然说道:“明日就是殿试了。”
我打趣他:“你就能见到你心心念念的人才了?”
他安慰我:“放心,我晚上还是回你那。”
当然了,他还能去哪。
殿试那天,我在房里等着他,等着他开心地回来,笑得漂亮。我摸着干净的木椅子,摆正三彩的花瓶,闻着插在瓶里的紫色小花。
可是不是晚上,那天下午他就回了我那,还不止一个人。
他让人押着一个矮他一个头的年轻人过来我那,让下人都下去。
我看着那个年轻人,哪有母亲认不出自己的儿子,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顾珩。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看向木怀哲,看着他生气的脸,看着他手中拿着的短剑,这几年,我越来越像这里的人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顾珩就是那个肚中有物,写的东西让人眼前一亮的年轻人。短剑也是他的。
我看向木怀哲,他没有受伤。
也许事情还没那么糟,我还安慰自己。
可是,我当年选了顾闻暄这件事未释怀的芥蒂还是爆发了。木怀哲递给我短剑,他说他让我选,要他还是要顾珩。
我怎么选啊?我选他,顾珩必死无疑。我选顾珩,他会去死吗?我求他:“你……你把他关到大牢里,或者流放出去再也让他回不了边关,他刺杀你,是他不对,可是罪……”罪不至死吗?刺杀皇帝,怕不是得满门抄斩的大罪,“……求你了。”
他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我让你选,要我还是要他?”
我求他:“怎么就非选不可了?他怎么也是我的血脉。”
我话里用错词惹他生气了:“你要我容下他,当你的儿子爱护他,日后要不要依着他骨子里流着木氏的血,把皇帝的位子也传给他!”
我拉着他的胳膊求他:“他不会威胁你的江山,你把他流放出去,或者,把他腿打断怎么样?”我看向顾珩,这个孩子为什么这时候都不说话,我又看向了木怀哲。
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我让你选,要我还是要他?”
他还逼着我非要想起当年的事:“你不会使剑,我去给你拿□□?”
阿昌阔尔王,□□,长箭射向顾闻暄。我的脑海闪过了这些,我看着木怀哲,我太懂他了,他非要让我选他才能放下这件事。
我转身走向了里屋。
我站在里屋里,听着外面打斗的声音,碰倒的椅子,掉落的花瓶,不一会儿,什么都停止了。
只剩下了木怀哲的声音:“来人!把人拖出去!”
我听着他走进了里屋,走到了我身边,什么样的疯子会调这种香,檀香混着血腥味。
他抱着我,气息都沾染到我身上,除不掉我是共犯的名头。
他说:“我们生个儿子好不好?”
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事,竟还能杀了我的儿子再补给我一个。
我告诉他:“我怀孕了。”
我看着他,看着他从惊讶到惊喜,就像在皇宫逃跑那日他眼里的欣喜若狂一样。
怎么能这样,什么好处都让他和他的儿子占了。
“你的儿子必定乖的很,”要不是今日例行的诊脉,我都没有察觉到,“他可是亲眼看到了若是有人忤逆他的父亲会有什么下场。”
木怀哲高兴啊,他高兴地都听不见我讽刺他的话。
“我们有个孩子了。”
“你可是刚刚杀了个人啊。”
木怀哲高兴啊,他高兴地都忘了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事情。
“我们有个孩子了。”
“你可是……刚刚杀了个人啊!”
我瞪着他,他拿着我的肩膀,眼角还是那么高兴:“你别生气,你现在可不能生气。”
我摇了摇头:“要是你的儿子被我杀死了,你就能理解我为什么生气了。”
“不行。”他紧紧地拿着我的肩膀,“你不能不要他。你……”他打算威胁我,可是他不敢,所以他求我,“求你了,对不起,是我的错,对不起,我错了,可我的儿子没有错……”
我告诉他:“我永远不会选择杀了我的孩子,你要想一想,这件事你是该高兴还是生气。”
他松开了我,安心离开了。
我在窗边站了一会儿,走到屋外,下人们正趴在地上擦着血。我整日就住在这种地方,成日点着檀香,里屋柜子前有阿昌阔尔王的血,外屋的桌子旁有顾珩的血。这下好了,噩梦又添了一桩,我都能在梦里跟皇帝选妃一样翻牌子了。
我不能生气。我不能生气便是得让别人替我生气。
我吩咐下人:“去给皇上送碗红豆粥。”
“是。”一个下人放下手中的东西出去了。
‘你知道永远不知道自己吃的哪口饭,喝得哪口……红豆粥,会突然害死自己是什么感受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是我希望木怀哲再想起来。
晚上快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去了一趟御书房,木怀哲正在批改着奏折。他看到我进来,放下手中的东西看着我。
我走到桌子旁,看着粥还放在那里。
我拿起来那碗红豆粥,搅着,舀起了一勺,放到嘴边。
“粥凉了。”他提醒我。
我喝了一口,放下碗便离开了。
我回去自己的房子吃晚饭,快吃完的时候,他又过来了,自顾自地坐在一旁,挥退了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