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就忍着胃里翻上来的恶心吃着饭,看到他过来更是没有胃口,便放了筷子,起身去向里屋。
还没走两步,听着他的声音响起。
“怀了我的孩子就让你那么不高兴。”
你说他还要怎样啊,他是皇帝就还得要我反胃也得对他陪笑吗?
“我为我死去的那个孩子伤心不行吗?”
“你便不能为了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好好的吗?”
我没为我肚子里的孩子好好的吗?我转身指着一道一道菜跟他介绍:“顾珩的衣裳,顾珩的血,我都一口一口吃下去了,你还想怎么样?”
他不想怎么样,他走了。
他走了,我便去找他。我每日让人给他送一碗红豆粥,每日过去看它被放凉。
我还怀着孕,也懒得作贱自己喝那口凉粥,过去看一眼就离开。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送粥的下人有一天回来跟我说,皇上喝了那碗粥,说不好喝,让我不要再费心思送过来了。
不用再费心思给他送给一碗粥,我每天再找什么借口去看一眼他。那便不去看了,我等着他来不就是了。
他会来的,我太清楚了。我骂着自己,你喜欢木怀哲什么,不就是喜欢他惯着你吗。顾闻暄说你没资格顾影自怜,他巴不得伸着袖子给你擦眼泪。我们俩之前吵架的时候,他说:“你我都傲气,可是一份爱里容不下两份傲气。”然后他就求我和好,说他不要他的傲气了。男人啊,什么比他卑微的样子更能让你满意,更别提,他还是个皇帝了。
我等了两个月,有一天晚上,他吃晚饭的时候过来了,提着一个灯笼。
他站在我对面,沉默着,下人都有眼力见地下去了。
他看着我,眼里尽是温柔,感叹着:“你长胖了。”
我筷子上夹着的肉听着这话一抖就掉在了桌子上。
我没理他,接着夹菜吃饭。
“快要十五了,给你做的灯笼。”
他把灯笼放到一旁的柜子上,自己坐到我身旁的椅子上,自己拿起筷子,给我夹了一块肉,放到我的碗里。
我吃了一口菜,又夹了一个藕片吃掉,然后夹起了他放到碗里的肉,吃掉了。
木怀哲就接着得寸便进尺,安排着我的晚饭,给我夹着菜,等着我吃完晚饭。
吃完晚饭,洗漱完,无事可做,我像往常一样,坐到窄榻旁,猜着字,看书。
他坐在一旁,看着我翻着书页,我的手指捻着一页书,听着他说:“我读给你听?”我没说话,把书页翻了过去。
沉默了一会儿,他到我的身前蹲下,手伸向我的肚子,仰头问我:“是我的功劳,我有资格碰吧?”
我假装看着书,他摸着我鼓起了一小块的肚子,他是当真在意这个孩子啊,我正偷看着他,他突然抬头接着上一句话补了一句,“你那天晚上叫的好听,多少也……”
他话还没说完,我把书扔到了他身上,瞪了他一眼,起身走向了床。
“呵。”我听着他笑了一声,起身跟在我后面。
我躺在床上,他走过来说:“你去里头。”
我挪到了床的内侧,他上了床,把我揽在了怀里,手放在我的小腹上,头贴着我的头。
他说:“我们以后都好好的,可别再出什么事了。”
木怀哲说得对,得好好的,我得好好的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谁知道以后还会再出什么破事。
34
你问我为什么顾珩死了我却毫不伤心?因为我就是一个这么自私的人,顾闻暄死的时候,我不是也急着找下家嘛。不仅我自私,我还要拉木怀哲下水,说他也自私。反正现在我又有资格跟他无理取闹了,反正他也只能无奈。
“强词夺理……我要是能吵过你,肯定能在大殿上舌战群臣。”他生气,气得还咳嗽了一声,可还是自己劝自己消气,摸了摸我的肚皮,“你可不能自私,不然你出来后,你阿娘可不给你奶吃。”
你问我为什么顾珩死了我却毫不伤心?人都死了,有功夫为旁人伤心,为什么不想方设法让自己过上好日子呢。我怎么样才能过上好日子啊,好好养胎好好跟木怀哲恩爱啊。我跟他恩爱,什么是恩爱,也得我说了算,他只能把抱怨融在无奈里,“整个天下,只有你不敬重我。”
我捧着他的脸,恩爱地看着他:“你只是个皇帝罢了。”我肚子里也有个皇帝,皇帝罢了,还不得是吃着女人咽进肚子里的食长大。
我跟木怀哲恩爱着,恩爱着养着胎,他给我肚子里的他儿子讲书上的故事,讲到了三季人的故事。
他打趣我:“你个三季人。”
三季人,执一己之见的人。“我怎么是三季人了,你讲来我听听。”
“你让我讲来听听还怎么当三季人,不讲道理。”
“好,那你不要讲了。”
“哼,果然是三季人。”
他可不是觉得我听不得别人的话,他是嫌我不听他的话。
他的儿子也不知道对此有什么意见,踢着我的肚皮,让我疼得抽气。
木怀哲以为我生气了,跟我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
我凶他:“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让你的儿子别乱动啊。”
他真的指着我的肚皮说着:“不准动,听话。”
结果,他的儿子真的就不动了。看着我有些惊讶的表情,他摸了摸我的肚皮:“你说得对,他真的很乖。”
我的儿子,居然听他的话,让我肚子疼,我在心里记恨着。
他跟个妖怪一样,好像听到了我的话,突然抬头嘱咐我:“你可不能因为他听我的话就记仇。”
“我哪有?”
“你明明就有,听见没有。”
我起身去了床上,如今我有资格听不见他的话。
他跟着我去到了床上,揽着我,还是嘱咐我:“你可不能不喜欢我的儿子。”
我怎么会不喜欢我的儿子。“我只是不喜欢怀孕罢了。”
“为什么?”
为什么?谁喜欢自己变成一个物件,谁喜欢自己变成一盘红烧肉,谁喜欢自己成了人类繁衍链上的一个珠子线断了之后散乱地上无人珍惜,谁喜欢那撕裂骨肉的痛苦。
“你想一想你在里面的时候,我的表情。”
我又说错了话,让他产生了另外的想象,思绪飞走了。
我一拳把他捶回来,亡羊补牢:“没人喜欢痛苦。”
“我弄疼你了?”
他真是一点重点都抓不住,我叹了口气,转过了身。
他当了皇帝,竟然还一脸天真,拍着我的胳膊安慰我:“你别怕,到时候我陪着你。”
“你怎么陪我?”我转过身拆穿他的虚情假意,“不是说不吉祥吗?”
“哪的话,丈夫陪妻子生孩子还不吉祥。”
他骗我的时候便不能动一动脑子,我可是生过一个孩子了。
我分娩的时候,木怀哲陪着我了,也没有人敢有微词,当皇帝真好。
分娩陪着我,坐月子陪着我,木琂百天陪着我,如今看样子是政局稳当了,做皇帝也开始无聊要找事情做了。
倒也不是,有一天晚上,我在床上哄着木琂,在他身旁睡着了。木怀哲处理完公事过来,怕我压着他,把孩子抱走了,我听着动静醒了。
“你睡觉没有分寸。”他跟我解释了一声,爬上了床,突然抱住了我。然后就没有什么动作。
我懂他的眼色,可怎么现在连他的眼色都不看就知道今天他一定很累了呢。不只是今天,他每天都累,每天都藏着。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一边对我那么好,一边却让我觉得他伤害了我。让我不知道是该爱他还是恨他,纠结地只好哭泣。
我胸口的起伏被他察觉到,他脱开而出:“你别哭。”
他抬起头来抹着我的眼泪:“哭什么?”
“你累吗?”
他累,可他还得抽出心思来照顾我,只好用□□来打圆场。
“嗯……只能一次。……咳。”
他又咳嗽了,这样时不时的咳嗽也有两三年了,我如今才想起来问一问:“你到底怎么?”
“伤风感冒。”
“看过太医了?”
“看过了。”
“太医怎么说?”
“伤风感冒啊。”
“就只咳嗽?”
“谁像你似的,动不动哭得流鼻涕。”
他拿袖子给我擦了擦眼泪鼻涕。
我看着他的眼睛跟他确认:“只是伤风感冒?”
“只是伤风感冒。”
他骗我,一骗就又是两年,直到伤风感冒实在背不动锅了,他的身子在大殿突然倒下了。
我赶去大殿的偏房的时候问正在诊脉的太医究竟怎么回事。
他让太医闭嘴退下,太医走了两步还是跟我说着:“皇上本就气郁心结,又整日劳累,怕是……”
“滚出去!”
木怀哲斥责着太医,太医出去了,我看着他。
“气郁心结。”我念着这四个字,这是什么意思,这不就是说,心上中了一箭,又成日受我的气,于是就病了嘛,于是就……病的没几天了嘛……
“你……”我看着他,我看着他……我如今是个自私的人,不能为他哭,“你指望我愧疚吗?”
他笑着恳求我:“我都要死了,你能不能,真的对我好一些?”他的嘴唇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没有血色的。
我们明明那么懂彼此,怎么他看出我在跟他演戏了,我却没看出他病了。
不公平……“你都要死了还期望那么多干什么,不去趁着你……死前多满足满足我。”
“好。”
他认真的点了点头。你说,这是他比我会演戏,还是他比我爱他更爱我?
说是满足我的愿望,最终,我还是陪他去了他想去的地方。
我们一起站在那个被修整了一番的私宅门前。你说,这又是什么时候他想着派人做的事啊。
木怀哲站在门前感叹着:“要是当初永远把你关在这个宅子里就好了。”
我看着当初我想要顺着爬墙逃走可是偏偏还是被他抓住的那棵树。
我说:“你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宅子就放弃天下。”
他说:“天下是可以放弃的,我也想当个闲散王爷,倘若我的父亲当真是皇帝的话。”
可是我们都是假冒的,那种濒死的不安全感,在一个生杀大权都在人手里的理论体系里,怎么可能不把一个好好的人逼疯,怎么可能不催促着我们去做一些疯狂的事。
他说:“你知道我对于这个宅子一直的遗憾是什么吗?”
我知道,我懂他。是那个晚上,我滔滔不绝地讲着当皇帝的事,提醒着自己木怀哲是想要当皇帝的人,拼命掩饰自己的欲望。他一次一次让我闭嘴,听着我的提醒,平复自己的欲望。
如今他当了皇帝了,我们不必再掩饰自己的欲望了,于是我们进去了那座宅子,寻找着彼此的遗憾。
夜晚,繁星被风吹散,黑色的幕布侃侃承担住星星的光芒,陪着它们一起看着害羞的月亮。
然后,星星和月亮都离开,就来到了,第二天。
第二天,微风过处,四月初七,皇帝死在了一座宅子里。
这样的事在史书上可不好,子珒便带着我们一起回到了皇宫里。我坐在马车里,抱着木怀哲,感受着,木怀哲的身子从温热到变凉。感受着,木怀哲的生命从猖狂到消亡。我作为唯一的证人,感受着这一切,知道他的身子冰凉,从此也再做不了有关他的温热的好梦。
回到皇宫,终于等到了只有我一个人的机会,我回想起了跟他在一起的一幕幕,满是后悔和遗憾。
尤其是那,争吵的时候。
“我很怀念你跟我吵架,跟我说对不起的时候。”
“你是怀念了,你是尊贵的皇子,旁人都怕你。”
“我怀念的是你对我们关系挽回所做的努力。”
“你可太自作多情了,我跟你道歉都是为了保命。”
“那我跟你道歉是为了挽回我们的关系。对不起。……我这样的人,跟你道歉,跟你服软,你一点都感受不到吗?”
“别把自尊说得那么伟大,男人追女人的时候抛弃自尊就跟买个便宜簪子那么简单。”
“那个簪子可挑了我两个时辰,花了我一个月的俸禄。”
那他当时就该告诉我啊,说什么难看,说什么手伤了成亲怎么办,让我以为被他伤了,不去试着在他身上努力,认命了然后跑去爱别人。
我想起的,尽是我们吵架的时候。
“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太子那里有顾闻暄帮助,皇帝的势力也给他,我只有一个人。”
“你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你已经赢了,没资格叫惨。”
“正因为我赢了才有资格叫惨,输了的人都死了,才没有资格。”
“所以你要写本史书歌颂你的丰功伟绩,顺便抹黑太子和顾闻暄吗?”
“为什么你总是这么坏的揣测我?”
“你不是那样想的,那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一些?”
“因为……因为我想让你理解我。”
那你当时就该告诉他,你理解他。没有人比你,一个假冒的来自别的理论体系孤军奋战的公主更能理解他了。你告诉他,他就不会以为你恨他,处处对他虚情假意,无可奈何只能气郁心结了。
你知道……不你不知道……我是说……我是说,我很早之前就想好了该怎么讲这件事了,我本来要跟你们讲,也许我不爱这个男人,可是他用心又努力的让我高潮了那么多次,他死了,值得我大哭一场。
后来……后来我想通了,人都死了,讲实话如何,反正他又听不见了……
于是,我告诉你们实话。我……我看过太多人的死亡了,我以为我能够熟练地处理这件事,可没想到面对木怀哲的死亡,我还是嚎啕大哭。
尤其是,我还身处皇宫里,皇宫里的一切,富丽堂皇与记忆一起长存,一步一步地,催人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