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皇宫里的一切,富丽堂皇与记忆一起长存,一步一步地催人泪下。
可日子还得接着过,我还有儿子要养。木琂还小,他要当皇帝坐稳位子,我就得开始步步算计。
我去到御书房里,用我一直带着的荷包里的钥匙打开了一个锁,翻找着这个带锁的抽屉。
之前木怀哲说要是他死了,记得翻一翻这个抽屉。
我问他:“里面是什么?”
他说:“我留给你的遗产。”
我说:“你死了,不是什么都是我的。”
他纠正我:“我死了,什么都是留给我的儿子的。”
是啊,在这个地方,父亲的东西当然要留给儿子。
他说:“可是我觉得不对,我死了怎么能不留给你些东西。”
我翻找着抽屉。他留给我的,一幅廉价的画,画上是戴着便宜红石榴簪子的我。画旁边是他的行书,很难认。写什么一眼便是一生,写什么你强占在我的梦里,不让我忘了你。写什么把画收好或是烧了给我送到地府里,我都当你在想着我。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啊,他让我一个人带着木琂怎么活啊。
他早就替我算计好了,我换了个身份,太后,接着尊贵着。子珒摄政,石磊,还有好多人,都会是木琂的忠臣,辅佐他坐在皇帝的位子上,一点一点长大。
木琂这个孩子,每每我抱着他,看着他练书法,强身健体,我都会都惊叹,我和木怀哲的基因混合怎么会生出这么温和的一个孩子,他这样的性子,该怎么当皇帝啊。
木琂当皇帝的路,我帮不了他什么,我只能讲一讲我跟他父亲的故事给他听。他的路,还是得靠着子珒带着他来走。
长大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可人年纪大了,时间就变得飞快。我看着子珒,曾经的少年变得胡子拉碴。我看着自己,我的发尾有了一两根白发。
日子一年一年过去,我的木琂他终于变得坚毅了,长大了。
长大了甚至也知道了讲故事给我听了。
他给我讲了一个这个……理论体系里几百年前的一个故事。我第一次听那个故事,可是那个故事一点也不陌生,在……其他的理论体系里,好几个人都有这样的故事,先秦宣太后,汉吕后……儿子长大了,要当王,当然要踩着老子的脊梁。这便是这个理论体系的一个问题,我好像已经讲过了,人老了总是没记性。那再讲讲别的,而,权一次一次战胜情,便是我们的问题。
木琂问我故事讲得怎么样,我说讲得好。
于是他隔天便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刑部接了一个案子,他派人去调查,查啊查啊,查出了摄政王私藏国库。
“连……子珒都会私藏国库了。”我听着故事,忍不住感叹,“日子过得真快啊。”
木琂问我:“母后觉得我该不该罚肃勇侯?”
那可是子珒啊,帮他父亲打江山,从小教他道理,陪他读书,拿着木剑陪他打闹的子珒啊。
我说:“自然该罚啊,他偷了你的东西,你可得好好惩罚他,好让他长记性呀。”
木琂又问我:“那母后觉得,怎么罚合适呢?”
那可是子珒啊,教他怎么做皇帝的子珒啊。做皇帝,便是得把权利握在自己手里,子珒应该就是这样教他的吧。
我说:“母后一个女人怎么懂国事,你去查查律典吧。”
皇帝说:“那,朕先告退了。”
那可是子珒啊,我在这世上唯一认识的故人了。
我问那个背影朝着我的皇帝:“皇上,你可知道雍州有哪个地方卖青北样式的枣泥糕啊?”
皇帝转头告诉我:“儿臣不知,儿臣派人给母后去问问?”
我说:“好啊,有劳你了。”
皇帝忙的很,没有抽出空吩咐下人一声替我问一问雍州有哪个地方卖青北样式的枣泥糕。
唉,换个说法吧,皇帝还没有来得及吩咐下人,太后就跟他请旨,说要去青北颐养天年。
为何非是青北呢,皇帝高兴地也不问问我,那我就单独讲给你们听吧。
我贪那包木怀哲排队买给我的好吃点心。
南下的路,没了血腥味,稻田啊,路上的花草啊,吃着死人的血,一年比一年的,长得旺盛啊。
我到了青北,到了自己的宅子里,还没落脚,就听着四处议论着的消息,摄政王私藏国库,被押到了刑部大牢里。
皇帝给我的宅子四处风尘仆仆的,我闲着无事,跟下人一起打扫着,好不容易打扫干净了,想着出去买些装饰,走在街上,又听着四处议论的消息,说是,摄政王在狱中自悔不已,留了封悔过书,自尽了。
唉,“咱们去找找,哪里有卖枣泥糕的店铺吧。”
我跟下人一起去找店铺,随着路人指路,找到了一家说是口碑最好的店,见到了店老板,倒是个故人。
吉月。
我跟吉月到她家店铺的后院里喝茶,她跟我讲了这些年他们的情况。
说是离开皇城那天,他们的马车车轱辘突然断了,他们在路上修车,就看着远远的一个人骑马过来。
她说那个人是二皇子,她还没来得及惊奇,就听着二皇子让他们转道去青州,冷冷地说不想死就照做。
二皇子离开了,他们修好了马车,吉月听了二皇子的话,让马夫转道去青州。
他们到了青北,身上有些财物,日子过得清贫倒也没那么苦。
可是金银细软总有坐吃山空的时候,吉月又是个女孩子做不了苦工劳力,她想了想,便咬了咬牙,当了一大批珠宝,卖了间店铺,做起了点心来卖。
后来,战事打到了青北,他们就去青南避难。等到天下太平了,吉月说她还是惦记着这个点心铺子,便跟顾珩商量,他们就一起回来了。
再后来,城里有个叫十八公的人写诗,写戏,滑稽戏演到他们的店铺门口,他们才知道,那个十八公原来是顾闻暄。
她说,顾闻暄跟他们讲,他那天没在侯府原来是去护送先皇帝了。可是路上先皇帝的马车被阿昌阔尔王的人截了,顾闻暄也中了一箭。阿昌阔尔王救治了顾闻暄,想要留他在朝做官,他不肯,阿昌阔尔王就把他关了起来。
后来二皇子的队伍打到皇城,顾闻暄就逃了出来,一路南下,来到了青北。
吉月说,他们跟顾闻暄团聚还没多久,朝廷就下了逮捕十八公的命令。他们劝顾闻暄躲一躲,可是顾闻暄看着朝廷的兵到处乱抓人,就去自首了。
顾珩看着顾闻暄被砍头,跟她说,写诗是没用的,他要入朝为官跟皇帝讲理。
然后顾珩就开始考取功名,她还真以为顾珩是要入朝为官,顾珩一走就是五年也没消息,突然有一天,他回来了,跟她说,他当年是要行刺皇帝,被皇帝关了起来。
后来皇帝把他放了,说是他要是当真不满朝政就要入朝为官,冷嘲热讽和杀皇帝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他父亲一心为民,他要是真想替他父亲报仇,就应该站在朝堂上为百姓说话,把他堵得哑口无言才过瘾。
于是,顾珩回来后就又开始考功名,却一直考不中。
故事大概就讲到这,你说,那算计天下的两个人啊,人人都无情,我跟他们学着无情,结果他们一个个都表里不一,一个个有血有肉,就只有我最后真的在无情。
故事听得够久了,我也出来有一会了,我起身跟吉月告辞,她挽留我,话正说着,顾珩从后门回来了。
那孩子如今已经不跟我一个个头了,我也得仰着头看他了。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吉月热情地撺掇我们两人认亲,我们两人倒是无言。
这个孩子倒是不用戒备顾忌我,不过他得是恨我吧,当初我可是放弃了他。
“我先回去了。”
我转身离去,听着背后顾珩的声音问道:“不留下吃饭?”这孩子如今嗓音完全是个大人样子了,是呀,都快三十了吧。
我留下来吃饭,吉月好一顿忙活,饭桌上摆的满满的,那个,豆腐汤,还是子珒以前跟我留在青州的时候,夸过好吃的一种汤。
子珒啊,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可是又被顾珩误解了。
“我们这里粗茶淡饭,你大概吃不惯。”
这孩子,怎么尽是学些大人口是心非的坏毛病。
我给自己舀了一碗豆腐汤,“你,若想讽刺我,跟你父亲一般,写诗便是,写在纸上还能流传,旁人还能帮你一起骂我,讲两句话,不痛不痒的。”
这人脾气是真像我啊,往日也有人娇惯他吗,他听着我的话,把筷子扔到桌子上就起身要离开了。
“唉。”我放下了汤碗,他这一转身,肯定是拉不下脸再当着我的面回来吃了,“我回家吃去了。”
我起身,听着他说:“这里,便不是你的家?”
这人真难缠啊,跟我一样。我走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哎呀,仰头看你,脖子痛。”
我揉了揉后脖子,问他:“你便是不能,好好说话?”
看他要开口怼我,我先说道:“我知道,我凭什么要你的好言好语。”
我看着他的衣领,有个地方没有掖好,起了个小褶皱,跟木怀哲这么多年,我也开始忍不了这些东西,伸手给他理平,“这是……怎么忍得了的。”
顾珩对我无话可说,我是有些话也不能此时对他说。我是不能住在这里的,历年科举都是子珒负责的,怕是他把顾珩的卷子挡下来保他的命。木怀哲说不定真会让他入朝为官,木琂如今是肯定不会了。我要住在这里,我身边皇帝的探子把消息告诉皇帝,怕是又得要了他的命。
我走了出去,出门就被一个女人撞了一下。我不是被一个女人撞了一下,我是被一个女人捅了一刀。
原来皮肉被割开是这种感觉,还好,这么多年,死了那么多人,我不过是挨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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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捅了一刀,还好,倒是我身边的这些人一通忙活,顾珩和吉月有着战乱时候的生活经验,我带着的人又懂得怎么狐假虎威虚张声势请来青北最好的大夫。于是,我倒是没死,躺在床上养病罢了。
那个捅我的女人,被抓到了。我也想起来了,当年在青北放风筝的时候,她跑过来拉着闯到我们跟前的儿子走了。
我听着我身边的侍卫讲,那个女人带着儿子去雍州谋生,她儿子被波及的战火杀死了,后来她就回了青北养老。
这个地方当真真实啊,劳工的母亲恨皇帝的母亲,我当初就跟木怀哲说不应该啊,大夏天的放什么风筝。
我受伤的事情上报到了朝廷,皇帝送了……一些补品和一句慰问。
养病的日子,我住在自己辛辛苦苦打扫的宅子里,也不知道顾珩是不是记恨这一点,非要整日过来烦我。
我到底要怎么跟他说,他才能懂,我们各自相安才好啊。
我也不知道他是懂还是不懂,他倒是懂怎么叨烦我,挑刺我。恰巧,某天是四月初七。
他说:“好歹是我的生辰,你就是连开心都装不出来吗。”
我想让他给我写的罪状上再添一桩吗?我不想,可是四月初七,我疼的险些昏迷的日子,顾家摆酒席一群人吵吵嚷嚷的日子,每年想起我那不知在哪是否还活着的儿子忍不住惆怅的日子,后来木怀哲又不讲道理的身子冰凉的日子,到底是开心不起来的日子。
我不笑,他便又给我罪加一等。
他说:“你从来都不喜欢我,从小时候起就是,即使抛下我也要自己一个人去找父亲。”
逃离皇城那天,我让他们的马车先走,我跑回去找顾闻暄。才五六岁的人,尽是记得,往后记恨着这种事。你养个孩子,不无条件的对他们好,便是养出仇来了,我是不太喜欢我的这些孩子们。
顾珩呢,“因为你是最像我的人。”
顾珩打小冷静的性子,跟我一样。我父母一直说他们抚养我长大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我从小就对他们冷漠,什么也知道自己看着办。顾珩也是这样,他不像是顾闻暄,也不像是一个曾经傻到偷人玉牌的姑娘或者乐阳公主,唯独像是另一个理论体系里的我。
他问我:“你讨厌你自己?”
我说:“不,我最爱的就是我自己。我一直最爱的就是我自己,但是我从小被教育要爱别人。”无论哪个理论体系里,“于是我就去爱别人。”甚至认为不爱别人就活不下。“但是现在我老了也累了,我有权利任性了,我开始重新爱我自己。”
他跟我生气:“父亲说的一点也没错,你一点道理也不讲。”
我是一向如此,被人说得都习惯了。“不讲道理的人多了,天都不讲道理。”
“天不讲道理,你便就不讲吗?”
‘他们都脏,你便不能干净吗?’
顾珩他简直就是我啊。“你得记得这番话,别变得跟我一样。”
四月初七,顾珩是没有吵过我。可他还是每日都来。
我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我的伤也差不多好了,大概是为了今天要讲的这件事吧。
他说他想娶吉月。
娶便娶吧,何必问我,我还能说什么,“挺好,……挺好。你有个人去招惹,就不会日日过来烦我了。”
他们的事,我也没资格多管,却忍不住偏要叫住他再多一句嘴:“顾珩。吉月,打小就照顾你,你要想清楚,你是爱她,还是依赖她,感恩她。”
他要娶吉月的事情,怕不是一厢情愿,隔天,吉月也来了我这里。
“主子。”
“不必问我,我没有意见。你们俩的事你们俩自己看着办。”话都这样说了,我就是忍不住多句嘴,“你就想想你到底是不是把他看作一个男人爱他。”到此也没什么,可是我觉得顾珩像我的这个事情,就像是魔咒,我总是担心,他若是我,吉月就是娇惯我的木怀哲,那她可还有好下场,“顾珩这孩子像我,我跟你讲一讲爱我的人都有什么下场吧,被我一箭射死,被乱剑砍死,被我气死。”哪有这回事啊,人老了也糊涂了,顾珩不是我,吉月也不会像木怀哲,“罢了,你只要想一想,你是不是爱他。”
又隔了一天,顾珩气冲冲的过来责备我:“你跟她说我们不会有好结果?”
是啊,爱我的人有什么好结果。我是当真糊涂了,魔障了。“是。跟你相爱的人会有什么好结果。你懂怎么爱人吗?你不过是贪恋旁人的爱。你一点道理都不讲,你没有人情味,你自持清高,害得旁人遭你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