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成霜质疑,赵长生接着说道:“我知道四月初一你不想去赴约,但你要去,如果你不去,这一切都会成真。”
“不可能!这都是假的!”成霜被她戏耍一通,大为光火。
“你若是不听,赔得就是他的命,你看着办。”赵长生指着她怀中的残影,依稀可辨熟睡的山容。“哦对了,如果你把我的话透露一个字给他,事情也会成真。”
赵长生显然不想和成霜多讲,缝合了天幕上的破洞。
随着天幕的顺滑,迷阵的齿轮再次转动。
一眨眼间,成霜沉至人间。
立在居庸关关口,环视眼前景物,热闹的集市,变戏法的,卖话本子的,说书的。一层浮沙铺在地上,但居庸关深厚的城墙已经挡住了更为猛烈的风沙。
摘星阁。
成霜往摘星阁的方向跑。
当她气喘吁吁地爬上楼。
只见夜晚繁星寥落,而摘星台空无一人。
她曾以为成墨是喜欢观星才常常在摘星台上停留,但她俯瞰台下,只看到了熟悉的的街市。
就在那里,她常常点着一盏烛火,支起摊位,怀想自己的江湖梦。
成墨呢,成霜在摘星楼里随便抓了一个人问。
不知道。
不知道。
成霜从摘星阁里跑出去,偌大一个居庸关,她竟然不知道成墨会去哪里。他默许她的自由,他放纵她的行踪,但她似乎从来没有关心过成墨,她只顾着自己。
她想找到成墨,说她这一次不会逃了。她不要遇到叶从戎了。
居庸关也很好,她愿意永远留在这层风沙里。
天渐渐明了,成霜的眼眶泛红,她抹着泪,想要去关外找他。
一丝如血的残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成霜脚下不稳,跌在地上,忽而一抬头,天已大改,成霜坐在斜坡上,手还扎在碎石里。
烟色淡淡,青林满目,几只飞鸟从林中惊出。
寒山,这是寒山。
成霜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凭着记忆找到下山的路。
山脚下寂静地诡异。
冀州在北方,成霜估定了方向,就向北方走去,走了一天一夜,才渐渐走进一个与静寂寒山完全不同的天地,横尸遍野,甲胄破碎。
士兵们忙着打扫战场,救治伤员,带着战后的疲倦。
顾观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转身望向寒山的方向。
她见到了他。
顾观的甲胄染血,鬓发纷乱,残阳如血,映在他脸上,有一种苍凉之美。
成霜顾不得抹去眼中的泪水,扑向顾观。
顾观一时怔然,但还是一把接住了扑向他的成霜。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成霜的头抵着顾观的胸膛,压痛了他的伤口,一抹血色染上她的额头。
顾观还没有反应过来:“你,怎么下山了。我还以为你会永远把自己困在寒山上。”
“那你就不会上山找我吗!”成霜从顾观怀中抬起头来。
“谁让你不告而别。”顾观闷声道。
成霜再次理亏,不出声了,只是不肯放开顾观,拽着顾观的胳膊,怕一放手,他又消失了,她怎么找也找不到。
顾观好久没有见到成霜了,他很高兴,比这一仗打赢了还高兴。
他干涸的唇角绽出一个笑容,摸摸鼻子:“我会去找你的,我想来着,等我不生你的气了,我就去找你,问你要不要和我回家。”他声音中带着倦意,声调却很温柔:“这里太乱了,我们回冀州吧。”
残阳沉入地平线,成霜手中空落落的,面前的人再次消失了。
成霜摸上自己的额头,冰凉的血粘在手上,一会儿也消失了。
大地空无一人,苍穹的威压之下,成霜终于知道她错过了什么,是远山。
这种强烈的意念,让她记起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赵长生的阵法。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放眼暗夜,唯有天际一处微光,成霜断定赵长生就在那里,她指间放出万千云丝,直朝着赵长生造出来的穹顶飞去。
赵长生一看成霜要打击报复,赶紧闪身。
“成霜!”
忽然有一道神力缠住她的云丝,向下压。
远山不知从何处出现。
一眼看不到成霜,她就要打架。
成霜见到远山出现,愣住了。
浑然忘记了刚刚她为谁抹泪,为谁消失不见而哽咽。
即使反应过来是赵长生的虚像之后,但那些感受真真切切地留在了她心里。
她瘪着嘴,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远山”。
不是成墨,不是顾观,不是陆吾神,是远山。
这一声远山,将他也从刚刚那种凄风冷雨的心境中解救。
看着面前红着眼眶要靠近他的成霜,他抖落一身寒气。
还好,他找回了她。
就在他立在符惕山上淋雨的时候,赵长生戳破虚空。天空仿佛只是幕布一样,将他带回了曾经的场景,幕布被人挑破,他的记忆就回来了。他发现自己在赵长生的迷阵之中。
“怎么样?为爱痛哭?”赵长生收了雨,扫视着远山的脸。
远山的灵台渐渐清明:“没有,雨不干净,眼睛过敏。”
“你吃了多少只死鸭子?百万年之后把你从坟里挖出来是不是就剩下这张硬嘴了,不会使用你这张嘴就捐了。”赵长生吐槽道,“你不跟我说实话无所谓,但是你输了,接下来,成霜问什么,你都要说实话。”
“我输了?”
赵长生得意:“真情幻梦,货真价实,成霜的梦境里根本没有怀渊,这次她一直想找的人是你。”
这个阵名让远山一阵恶寒:“一个梦而已,焉知不是她想起前仇旧恨,要找我算账呢。”
“玩赖是吧,我录像了!”
“给我看看。”
“那是另外的价钱。”
还没等赵长生开价,她就在天边一躲闪:“完了,成霜醒了,她毛了,那啥,真不真的你一会儿看她反应不就知道了吗,”赵长生又把天幕合上了,留下一截没说完的话。
什么反应?
远山关心地问道:“成霜?”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成霜哭,可成霜现在的眼睛分明红得像兔子。
成霜不说话,眼前的远山周身整洁,如白桦树一般腰背挺立,形神俱美,立在傍晚的荒原之上,哪里还有半分刚才刚刚的狼狈。
“你把赵长生打伤的话,你们就出不去了。”远山真真假假地说道。
成霜“哦”了一声,也并不当真。
“走吧,看你现在的状态,找人肯定是找不着了,我带你去等司昼和司月。”远山刚走了一步,成霜赶紧跟上去,生怕他又消失。
走出了荒原,这一路上,都是远山一会儿说一句话,平日话痨的成霜反而成了沉默的那一个。
到了热闹的地方,人头攒动,远山怕人流冲散他们两个,干脆找了一个最高的屋檐,带成霜飞了上去。
他们两个坐在屋檐上。
远山想找个话头打破成霜的沉默,问成霜这是什么时空,成霜说这是,熙宁三十三年
远山一愣,熙宁三十三年,顾观的时空。想起他们之前吵架的事,也不言语了。
成霜嗫嚅道:“远山,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了,对不起。”
远山轻抬唇角:“你这对不起是和我说的,还是和顾观说的。”
哇,这个男人怎么这么计较啊。“刚刚我和顾观说过了!现在是和你说的!”
“是吗,我没听到。”赵长生还想要挟他,看录像是另外的价钱,还没和那个财迷谈妥呢,就过来拉架了。
成霜扭头:“反正我就当你听到了。”
或许是身处旧世,远山想起自己轮回的那些故事,也有感怀,或许是他看到成霜红着眼睛坐在他身边的样子,想生气又憋回去的样子很可爱,他的心情也好起来,从沉重的事务中脱身,偶得喘息。
在这热闹的夜晚,享受这屋檐上的时光,甚至让他感觉自己身处远古的温情。
“你的命格为什么这么差?”成墨战死,顾观后来也再次被征召上了战场,最终没有没有归乡。
远山轻描淡写:“司命说,和你们同世的就剩这一个命格了,算我倒霉吧,司月不是说我是她爹吗,倒霉到家。”
“你本可以不下凡的。”
“不下凡?不下凡你怎么回家?上哪找我这么好的领导,还当着我的面每天骂我。”远山看白眼狼一眼看她。
成霜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回昆仑丘?”
远山扬了扬下巴,目光穿透人间的虚像:“因为人只有在纸上才会创造光荣、美丽、真理、知识、美德和永恒的爱。”
城中集市热闹,花灯满目,他却冷冰冰地评价这人间。
“我知道你会看穿这人间的真相,然后时间就会过得更慢,生死轮回对你来说就是一种折磨。”
话说得尖锐,是因为了解她对于事物的敏感和内里的冷漠。
夜风吹拂,吹来花香,难得有远山诚实的一天,成霜也愿意和他闲话家常。
“远山,你觉得人活着最大的痛苦是什么,你也下轮回万年也有点心得吧。”
“会死。离别,所以痛苦,要么看着自己一点点死去远离至亲至爱,要么看着至亲至爱死去。”
成霜回想起轮回的故事,脸上血色尽失。正是累积数世的极度痛苦让她从迷蒙混沌中醒来,意识到了远山的存在。
“我知道,我来就是为了带你回不死国。”远山就那么清清浅浅地说着他知道,他明白,实则对于成霜而言是一种最显白的温柔。
花香送到远山鼻尖,太香了,远山皱皱鼻子,但看到成霜用那么温柔的眼神看着他,他忽然贪图起这一刻的人间安宁。短暂,但是美丽。
难道只有经历这苦难的数世,他才能得到这些温柔如水的夜。
“早知道回家这么困难,我当初怎么也不会参与你的大光明阵。”成霜支颐叹了口气。
当时汇编资料时发现的残本应该都是远山自己撕掉的,不让她知道大光明阵的阵法需要他的化身。
“是我低估了你对于怀渊的心,我以为你总不会做出这种自解神格的事情来。”远山回忆着曾经的错误,那是一种连自甘同刑都无法抵消的懊悔,他刻薄道:“早知你当初那样盲目,我定然不会让你参与大光明阵。”
“是是是,我破坏了您高瞻远瞩的战略。”成霜眼角的泪痕犹在,满眼都是他的模样,远山想起赵长生的话,“要说实话!多说一点!”
话比意识更快。
“不,你是错在没有选择保护自己。”远山的声音在夜里清晰入耳,“我请你,首先保护你自己,在任何变故面前,首先考虑你自己,不要相信他会爱你甚过他自己,也不要相信永远,没有永远……”
“没有永远,永远是将人钉死的活棺材。”成霜接道。
成霜知道远山在说的“他”是怀渊,她笑着问远山:“那我能相信你吗?”
远山想说当然,他难道不比某些爱浪爱自由的人强多了吗,但还是改口了:“不能。”
赵长生告诉他要讲实话,这真的是实话。
“我自然比他更值得你相信,但是我要教会你如何清醒如何理智,哪怕你会因此不喜欢我。所以也不要相信我,你只能相信你自己。”
成霜的脸色一暗,直男,无语。
好不容易见到远山放下心防,愿意和她说这么多话,她一个个问题又冒出来,两个人在屋檐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又吵起来了。
成霜:“你为什么总给我找事,没见过你这样的领导,我当时真的很讨厌你。”
远山:“什么叫针对你,那是为了锻炼你,你恋爱脑发作,成天摸鱼,不敲打你,你不上心。”
成霜:“你事业型,还下凡,不耽误工作吗?别把司昼累死。”
远山:“呵,我放权她该笑开花了。”
远山:“我不会说人话?我再不会说话,也不会说出知交莫逆这种愚蠢的话。”
成霜:“既然了解我,你就不该指望我十几岁的时候能说出什么聪明的话!烦死了,别提了!”
夜风中回响着这些声音,惊动了远山衣袖中的风铃草,振出微弱的回响。
花市灯如昼
第九十9章花市灯如昼
正值人间的花神节,仲春之时,满城的鲜花都会盛放,故名节日。
如果成霜不是正顾着和远山斗嘴,她本来可以注意到远处的一座绮楼。
有一位女子懒散地倚在美人榻上,临着敞开的悬窗边上,垂袖拂在窗棂,
绮楼并不高,站的不近不远,刚好能看到她的面容。
燕赵有秀色,绮楼青云端。
她穿的衣服虽然和游人不尽相同,但是垂衣长袖大抵相仿,陌生之处更为她增添一些异域风情。
她长得很美,玉臂霞容,明艳不可方物,却让人不生亵渎之心。
有一位少年公子偶然路过绮楼,看到了她。
他目力好,见她美丽,便向她笑。
面容陌生,但他的一双眼睛清亮,她觉得熟悉,便也朝他笑了笑。
春色惜天真,玉颊洗风露。慵懒美人高楼上,清浅一笑,夺人心魄。
倦意袭来,美人睡意昏昏,用手臂支着头,轻阖上双眸,唇边的笑意还停在那里。
——
热浪平淌,再睁眼,满目的赤焰。
司昼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万神劫,玄天烈火烧山,一片火海,噼啪的火星溅在野草上。
火舌燃成一线,将她阻隔在外,而热焰那头,是赤水。
他就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烈焰涌向他身边,又化作蒸腾的水汽,只是水汽越来越少,早晚有一刻这热焰会烧到他身上。
“你犯的错,要自己担。”她的话响在自己的耳边。有错要担,有过要罚。
她不自觉地开口了:“为什么?为什么要破坏大光明阵?”她始终想不通原因。
赤水的面颊被一道浓烟掠过,蹭黑了一道,他用衣袖抹了抹,笑道:“因为我讨厌你心中只有这座山的样子,它是你的理想,也是你的执念,你把所有对引雪山的否定都加诸于昆仑丘之上,你一手建造这里,也把自己困在这里,你容不得谁破坏昆仑丘,这鬼地方比你的命还重要,这种执念早晚会让你为它牺牲一切,乃至你自己,我就来看看能不能毁了它。”赤水笑着看了一眼迫近的火舌,轻描淡写地说:“看来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