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亦不是。”贺展乔目光微微向新月所在的方向偏移,很快又收回,说出了暄阳没有料到的答案。
“是,亦不是?”暄阳不解,筹划了这么多甚至还以身犯险出使海州,总得有个目的。
贺展乔不慌不忙,慢慢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神色坦然又淡定。
“如果我说,是受一位西域术士点拨,不知姑娘是否会觉得荒唐。前些年我在北境帮助过一位西域来的术士,为表感谢,这位术士为我朝占了一卦。据他所说,大承金玉其外,外强中干,不仅中心有暗流涌动,东边有巨浪翻起能覆巨轮,唯有借凤凰的火焰方能将妖浪镇住。此后我派密探暗中调查,果真发现被截住的海州官员上疏奏折,自觉宁可信其有,便擅自做主暗中细查。”这是二殿下准备好的一番说辞,虽然略显玄幻,但事实真相只会让人更难以置信。贺展乔本就拥有这一世的记忆,他知道,这本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故事。记忆中的朝贡礼,没有肃莫,没有新月,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参加。寿宴上挑战东岐武士的是大皇子,破局的仍是暄阳,并无后来百花图之事,东海布防图被伪装成画成功带离天都,海州之事皇帝一直被蒙在鼓里。大承如同一艘漏水却不被察觉的巨轮,不出两年,东海大乱。
话虽玄幻但不无道理,上官氏历年观星测算,的确出现过东海有异的星象。至于二殿下不愿明说的部分,定有他自己的苦衷。这番话虽能勉强解释,但并不是对那句“是,亦不是“的回答。暄阳不语,只是疑惑地看着二殿下。
”朝堂浑浊,金玉其外,我入朝确是为权而来,但只想借以清此浊潭,此为之‘是’;至于‘不是’,那至尊之位从来是枷锁,对坐上人是,对天下百姓亦是,待他日业成,我希望为这世间重新选择一个方向。“要不登宝殿而成大业,谈何容易,但二殿下却说的十分笃定,似是胸有成竹。暄阳并未追问细节,而是一笑,转了话题。
“殿下,心仪舍妹?”暄阳冷不防的一个问题,却让二殿下面露赧然。
“为何不表明心意?”暄阳又问。
“深宫险恶迂腐,本该是自由美好的灵魂,怎能变成那金雕玉砌的牢笼中的金丝雀呢。”二殿下虽眉眼温顺地说话,但言语间却不觉渗出苦涩的无奈。毕竟,自己的母后便是这金丝笼中的牺牲品,他怎么舍得,让心爱的姑娘重蹈覆辙。
“殿下……”暄阳想开口安慰,但对方却忽然直起身,向她行了一礼。
“展乔知道上官氏不结党不站队,此次入朝已是破例,但想必暄阳姑娘也能看出,天正王朝暗涌不断,绝非外间所传的太平,我不求上官氏能与我为伍,只盼姑娘,能好好保护新月,正如新月竭尽所能地护着姑娘与上官一族一样。”贺展乔知道,大承的危机何止东海,天正二十九年的大难,才是真正需要扭转的。
暄阳闻此言,微微一愣,皆因二殿下所说的话道破了新月进都以来的一切行为,当真是处处以护着自己与上官氏为首要。虽然新月素来聪明懂事,但她近来的表现已经不是单纯的护短,而是,提前知晓有人要针对于上官氏一般。没想到,二殿下与新月不过相识数月,竟已对妹妹如此了解。
不登宝殿而成大业。这位二殿下的心思,与整个朝堂,恐怕都不一样。不过他待人赤诚,到也是可信之人。暄阳想着,微笑着点了点头。
此时,小杨赶到门口通报,称,人已经抓到了。
梦
新月做了个梦,她梦见了自己,在玄城,收到姐姐的第一封家书的时候。信中姐姐给新月讲了朝贡礼上“铁娃娃”的事情,东岐耀武扬威的态度颇有些古怪,暄阳向天正帝进言过,但因为无明显证据而不了了之。赫丹使团由赫丹王钦点的指挥使带使团进都,带来一批上好宝马,皇帝龙颜大悦。
不对。
新月放下手中的信,事情明明不是这样发展的,怎么姐姐的信里没有了肃莫和二殿下呢?还有东岐窃密之事,在信中也没有发生过。为什么?幻境只是前世所见的镜像,不可能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新月事事保持疏离克制,时刻准备好了幻境破灭的一刻,但这一刻却迟迟没有到来,新月一直有意忽视这种反常现象。但从玄城到天都,这一路,难道并不是幻境吗?
在新月迷茫之时,四周的景色忽然褪去,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处绝美山谷中。此处不同于天都,是新月都没有来过的地方,远处是层峦叠嶂的雪山,一条清河蜿蜒而来,流到近处绿洲,水面带着金黄的银杏叶,来自不远处一棵金黄茂盛的银杏树。树下站着一位女子,衣着华贵,气质非凡,只见她背影利落气场温厚,有大气的美丽,又有母仪天下的气魄。她静静地背对着新月站在树下,目光眺望着远方,似乎是在等着什么。
“这位贵人?可否……”新月走近了一些,试探性地问。
“不是幻境。”贵人背对着新月,缓缓开口。
“什么?”新月大惊,何方神仙竟能读懂自己心中所想?
“你经历的,是一个全新的未来。”贵人缓缓转身,是新月从未见过的女子面容。
“全新的……未来?”新月看呆了,面前的女子容貌惊艳,眉目英气眼眸清明,目光沉稳温柔能纳百川,神色柔中带刚,尊贵且包容。宛如一只随时展翅扶摇九万里的凤凰,只要她想,世界便能是她的。
树下的贵人微笑着向新月点头,新月一愣,竟不自觉地向其行了一礼,她不知道面前贵人是谁,但她的地位一定在万人之上。
“起来吧,又不是在宫中,何来如此多无用的礼数。”贵人见新月行礼,却开怀地笑了出来,看着新月的笑颜带着稚子搬的无忧,就如看着自己女儿,又如看见的是年轻时的自己。
“敢问贵人,这是何处?”新月看着这绝美的山谷问道。
“我在此处等人。”贵人顺着新月的视线看向远方,叹了口气说到。
“谢谢你来陪我说话,洛神宫东侧树林的银杏树下埋着一件宝物,你找到它好好保管,以后也许可以帮到你。”贵人又回头看新月。
不等新月反应过来,她便醒了。她被温暖舒适的被窝包裹住,房中飘着静心安神的檀香,微启的窗户可以看到外面渐渐泛白的天空。新月换了个姿势,望着窗外发呆。
是梦?不是。我经历的,是一个全新的未来?
所以,一切都通了,这一切都是真的,姐姐是真的,族人是真的,连二殿下……也是真的。怪不得她感官清明,能尝百味,那是活着的感觉!她回到了那个被中断封印的时空中,她有机会可以扭转这一切!
新月看着外面已经大亮的天空,眼眸闪着充满希望的亮光,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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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凌晨,寒风在屋外刮得呜呜作响,屋内烛光摇曳,生着火炉十分暖和,二殿下沉默地坐在中央,不紧不慢地喝着热茶。他表情从容,不怒不急,像暴风雨来临前夕的宁静,有惊涛骇浪在酝酿。刺客被禁卫捞了上来,剜掉了口中药囊,此时正被压着跪在堂前。
殿中无人讲话,一时间安静得只有煮茶的碳炉在微微发出响声。二殿下倒不介意让犯人共享一下殿中的舒适,长夜漫漫,就算现在不愿意说,只要人活着,总有开口的时候。
“逮着啦?果然是二殿下亲卫,效率就是高!”肃莫提着两个酒壶,大大咧咧地往殿里走来。
“这秋高气爽的,喝茶多没意思呀!来点佳酿暖暖身子,这是我特地在云锦楼带过来的。”肃莫来到二殿下旁边坐下,熟练地张罗着倒酒。
“还好意思喝!”二殿下没好气地责备了一句。虽然此事并不能怪肃莫,但此时二殿下的心里正怒火中烧无处发泄。
“…哈哈…我这不是给你赔罪来了吗……哥你别生气了,这一头一尾……不是没顾得上嘛。”肃莫尴尬地陪笑,虽听闻二殿下对上官家的新月姑娘有好感,却没想到竟已是情根深种,如果早知如此,肃莫肯定是要亲自折返的。进入禁林的时候他已觉察到不对,上官氏族人大部分跟着太后娘娘的车队,前车的守卫有足够保障。于是肃莫便让自己的随身护卫原路返回与新月的马车汇合,刺客虽武力上乘却依然没有轻易得逞的原因也是因为没料到会有折返的护卫加入,而且是战力一流的赫丹人。
“刺客是东岐人。”贺展乔一口喝下肃莫倒的酒,转了话风,没有再追究。
“哦?那应该冲我来呀?拆你们铁娃娃的人是我,把那个东岐密探抓起来的人也是我,你们是眼神不好还是怕打不过我呀?”肃莫的口气充满轻佻与不屑,地上跪着的硬骨头一直一言不发,直到肃莫提起他抓的那个东岐密探,才有了反应。
“说吧,你跟那密探是什么关系。”肃莫脸色突然一转,严肃得透着逼人的压迫感。手中把玩着一个绣着水纹图案的锦囊。
刺客看见那锦囊,脸上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松动,眼中闪过挣扎的情绪,但还是不肯开口说话。
“不愿意说就算了,好生安置着,明日再审。”二殿下冷冷地吩咐,一眼都没看那刺客,只是自顾自地斟酒,像一只抓住老鼠的猫,一点都不急着将猎物置于死地。
那棵银杏树
刺杀之事令太后震怒,第二日便提了犯人要亲审。
殿中跪着的刺客换了衣服,散乱的头发也收拾整齐,褪去了昨夜的狼狈,乌黑的秀发中竟透出一张年轻标致的脸蛋。但相貌虽好,面容却憔悴,眼神冷硬空洞,似是经历了绝望。据林淼所听到的,刺客为了救自家世子而来,但为何刺杀上官氏却不得而知。
“没想到长得倒是挺好看的一姑娘啊。”肃莫嘟囔了一句,被身边的二殿下白了一眼。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雇佣你们的所谓‘贵人’,难道还能有太后娘娘尊贵?”二殿下严肃地说。
刺客一路未曾抬头,虽感觉到自己面前的人地位非凡,但没想到会是太后娘娘。的确,这是她见到的最尊贵的人了,于是便一下拜倒在地,哭了起来,求太后娘娘开恩。
刺客名叫石户梨,是东岐精匠家族石户氏次女,被擒的窃密细作名叫石户祁,是石户梨的哥哥,东岐传说中的精匠家族便是石户氏,是当地望族。不料近年王室动荡,太子被废,取而代之的是心狠手辣的庶子。东岐王驾崩后,庶子即位,不但将废太子流放海外,还大举清洗朝中异己势力,石户氏被强行接管产业,不从者被杀,剩下的则被逼着为暴戾的新王做各种用于屠杀的兵器。石户氏族人暗中将石户梨送至天都,石户祁将逃离的机会给了妹妹,自己则归顺,为皇室所用。后被命令随使团出使,因为铁甲维护只有石户氏族人能掌握。二人在天都相见,便随即萌生了逃走的念头。本来二人打算一同出逃,寻找流亡太子的下落,没想到石户祁趁朝贡夜大家醉酒时出逃,竟被肃莫抓住,还卷进了窃密案中。在石户梨失措之时,有朝中线人暗中与其接触,称只要取上官氏性命,朝中贵人便可为其救出石户祁。所以,石户梨才孤注一掷,接下了这桩任务。
“雇佣你的所谓贵人是谁?”二殿下问道。
“都是通过中间人传话的,未能见过正主,但从中间人的话语,可知雇主在海州势力深厚,非常熟悉东海之地。”石户梨回答。
“这中间人又是谁?”肃莫补充道。
“山下驿站的掌柜,整个计划都由他张罗,包括在驿站食物中给林淼姑娘下慢性毒,拖慢车队速度,从而让埋伏的刺客有机可乘。”石户梨一五一十地将计划和盘托出。
“哼!定是那妖妃!早知道我当初就该连她一齐斩了!”太后娘娘怒斥道。
的确,宫中拥有海州势力的人,就只有贵妃娘娘了。太后对贵妃的怨气极深,不单止是因为贵妃恃宠生娇迷惑皇帝,更是因为关于晴皇后的往事,皇室对晴皇后的亏欠,成为了太后与皇帝间最大的龃龉。
“展乔啊,冬至过后,做个了断吧。”太后面色平静下来,目光却出奇清明坚定,宛如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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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户梨被暂时囚于禁卫所中,重兵看守。本来太后打算亲自去看望新月,但因动气诱发了心悸旧疾,肃莫与二殿下劝了好久才劝住。即便如此,太后还是再三吩咐二殿下要亲自探望,莫要再出差池,然后才放心歇息。
从太后寝殿出来后,二殿下随即回侧殿简单梳洗了一下,便又准备前往上官氏的侧殿探望。刚走到前院,便撞见了迎面而来的一位上官氏的族人。那是新月的大姐姐上官玲,体态丰腴面露福相,总是笑眯眯的非常平易近人,而且厨艺了得,任何食材在她手上都能成为美味佳肴。
“殿下您来啦!用过膳了吗?我炖了羊肉给姑娘驱寒,一齐来吃点儿?”上官玲见了二殿下,便笑着迎了上来。
“新月姑娘她……”二殿下却忙着关心新月的情况。
“姑娘她好着呢!一齐进来吃饭吧!”上官玲爽朗地招呼着二殿下进殿。
新月已经醒了,正坐在餐桌旁跟暄阳撒娇,见了上官玲和二殿下进来,便欢喜地招呼他们到餐桌来。上官玲摆上了一煲去骨的羊肉,香气四溢。
新月的精神起色都十分好,看来已无大碍,这让二殿下放下了一块心头大石。新月兴致勃勃要跟大家一齐吃饭的时候,她的两位姐姐却站了起来。
“嗯?你们要去哪里呀?不吃饭了吗?”新月疑惑地问。
“我们早吃过啦!你看这太阳都晒屁股了你才起来,好好吃饭吧!”上官玲大咧咧地说着,便拉起暄阳离开了。
贺展乔在一旁无言失笑,看这桌上本就只放了两副碗筷,两位姐姐怕是没打算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