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采和他们在客栈里磨蹭了近半天,中途吃了顿午饭,这才驾着马车颠簸着赶往永明城。
方入自己蜗居的芳华苑,花月便迎了出来,福了福身子后扶着蓝采和往偏房走去。花月说:“方才得知您回来的消息,奴婢已在偏房备好热水和干净的衣裳,现在去水温正好。”
“嗯,”蓝采和点点头,软骨头似的斜倚着花月的右肩,低声问,“这几日我不在府中可有事情发生?”
“未曾。”花月轻声回话。
月色洒在她白皙圆润的脸庞衬的她人如白玉无瑕。蓝采和眯眼盯了片刻,直到花月受不住侧头看她,她才笑出口:“是么?我怎么觉得你瘦了一圈。”
说完,她觉得甚有道理,复观察起花月的脸庞。
花月神色无奈,摇头道:“哪有!奴婢倒觉得近日胖了,只能怪城主府伙食太好了。”
“哦,”蓝采和摸上自己的脸,恍然大悟“那便是我瘦了。”
在花月无奈而慈爱的目光下,蓝采和忽的捂住肚子,语气虚弱嗔怪道:“花月,半月未见,你怎的都不关心你家小姐我?”
“坠崖落伤不说,回府还要饿肚子。”蓝采和深深叹气。
花月似乎在走神,闻言猛地惊醒过来,忙问:“夫人,伤了何处?”
蓝采和瞧了眼花月那双满含担忧的眼眸,本能地压下疑惑,只安抚她:“好的差不多了。”
闻言花月松了口气,笑道:“吃食备在屋内,洗漱完就可以吃了。”
蓝采和呀了声,抓起花月右胳膊微微摇晃,调笑道:“花月真是个可心人儿——”
花月肃下脸,一本正经道:“夫人,规矩呢?”
蓝采和佯装生气,板着脸连连道:“你不对劲!你不对劲!”
花月沉默下来,垂眸盯着冰凉坚硬的石板地面。
过了会儿,蓝采和问:“花月,是不是有人趁我不在欺负你了?”竟然有人把她这个正牌夫人不当回事!
说话的功夫,蓝采和已被花月驾着带进偏房,几位穿着淡粉色袄子梳着单蛇髻的婢女围上来,皆垂首安静地服侍蓝采和洗浴。
花月退了出去,退出门之前,留下一句模糊不清的话。
“不算欺负,只是有点麻烦。”
蓝采和支着下颌,看着粉色衣角消失在门口,笑盈盈的脸瞬间变得面无表情。既然花月不想说,那她就自己弄清楚事情原委。
另一厢,简单雅致的厢房内,姬皦玉着一内衫卧于榻上,安静地闭着眼放稳呼吸,然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还一直记着白日的事情,挥之不去。
马车即将驶入城主府时,一只纸团不知从哪个角落飞入自己乘坐的那辆马车,精准无比地砸到他额头上。
姬皦玉痛呼一声,捡起掉在马车底座的纸团摊开,却见上面写着“贺隐有异,注意距离”。这字迹十分熟悉,他在马子峡和逍遥城时无意间撞见过几回,他心里清楚蓝采和这句话的用意。
但甫一瞧见,他下意识一怔,继而再细细读一遍想从中寻找一丝纰漏 。万一有人挑拨离间呢?
然而万一,万中之一的概率。
得知自己处于万中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概率中,姬皦玉不知道他是幸还是不幸,纸团和字迹都是真的,因为分开前蓝采和特意暗示了他。秉持着一位标准卧底的责任和一种眼不见为净的心理,他将纸团销毁了个干净。
然而,他心底却感觉一阵空荡和寒凉。就像一只重病要戒酒的酒鬼,无意撞见并不小心打开了盛满美酒的酒坛子,一怒之下他打翻了酒坛子,结果却要承受闻着酒香却喝不到酒的折磨。
姬皦玉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时不时从枕头底下拿出那张药方瞧瞧,一直磨蹭到后半夜才昏沉睡去。
永明城入冬后迎来了第一场雪,先是盐晶般的雪粒飒飒而下,到了晚间时辰便飘起了轻柔的雪花。蓝采和她们回到永明城的隔日,第一场雪已经停了。
贺白氏不知从哪听说了蓝采和的危险经历,这几日总派人送去补品礼物,弄得蓝采和都有些不自在了。于是在芳华苑休息了一日后,蓝采和便到贺白氏那儿陪着用膳、逛园子,日子过得好不自在。
“唉——”贺白氏长叹一声,带着墨绿宝石指环的食指轻搔着大理石制造的桌子台面。
“母亲,怎么了?”蓝采和正在沏茶,见贺白氏异样,关切询问。
闻言,贺白氏抬眸瞧了她一眼,又转向亭外园景,目有疲惫之态。她说:“这满园凋败草木苍黄,倒像是人之将入土,怎能不让我伤心?”
蓝采和一听贺白氏这是在悲秋呢,无奈劝道:“万物有轮,草木有季,生死有命,看淡点享受当下方不悔为人一遭 。”
“甚有道理!”贺白氏面露纠结,“只是……我这儿便宜儿子着实让人头痛。”
此话何意?蓝采和眨了眨眼,没有接话。
贺白氏暗戳戳地瞟她几眼,只好直入主题问:“我听闻你们夫妻俩还未同房,这是怎么回事?”
“这——您得问他呀!他向来不喜女子,我又何必讨不痛快呢。”蓝采和尴尬一笑,连忙啜了口清茶。
“虽是如此,但夫妻间的感情可以是培养的。”
这怎么培养感情,难道要她跨越人体隔离变成男人,更不用说她根本不喜欢何长庚。但长辈的心意实在不好拒绝,蓝采和只好硬着头皮收下贺白氏给她的膳食菜谱。
事后,蓝采和将菜谱丢给花月,做做样子让人每日作汤羹送去何长庚那儿。许是贺白氏事先有过叮嘱,每日的汤羹倒是空碗了,至于何长庚真的吃没吃就不关她的事了。
又过两三日,天色阴沉下来,寒风呼啸。
花月今早告诉她,昨夜飘了一整晚的雪。
蓝采和睡醒了推开窗子向外张望,鹅毛大雪纷飞于天地间,满园皆披银色花冠。
雪花飘落在木制窗棂上,被屋内炭火的温度烘烤得融化成水滴,慢慢渗进木材的纹理中。
冷风往屋内猛灌,吹进片片指甲盖大的晶亮雪花,蓝采和只觉身体的温度被风卷走,连打几个喷嚏后急匆匆合上窗户。
用完早膳,蓝采和闲来无事打算出门逛园子赏雪景。花月为她披了一件红色毛皮的大氅,又给她戴上一圈火狐护肩围脖,红色的毛绒绒衬的她白皙如玉的脸庞愈发明艳高贵。
“夫人,可真好看!”花月叹道,眼神“慈爱”。说着,她将暖烘烘的小手炉塞进蓝采和袖中。
“还是花月姐姐心灵手巧。”蓝采和伸手抚摸了下垂云髻上起固定作用的青鱼含珠玉钗,轻笑着打趣,随即探手取过一把油纸伞直奔出门。
花月摇摇头,披了裘衣追出去。
蓝采和轻功学的不错,等花月追到花园门口时,她早已踏着池上薄薄的冰层飞往另一处院子。
只见一道绯红倩影如雨燕掠过,然后消失在对头的墙瓦上,花月跑不动了,靠着就近的假山喘气。
“花月姑娘?”假山不远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传来一道平和冷漠的女声。
霎时花月浑身绷紧,警戒地望着来人身影,女子有着一双锐利高傲的丹凤眼,面容掩在一张雪白的面纱下。
水池中养着莲花,但此时只剩下枯败发灰的根茎偶尔冻在冰晶中,在日光的照耀下无端倾露出几分苍凉。
花月侧身望着枯莲失神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抖了抖裘衣上积落的雪,跟着女子离去。
而水池的另一侧,古朴的院墙内,蓝采和正要走出角落却见一行侍女走近。犹豫间,她听到侍女们八卦:“那位姬公子还站在雪地里?”
“对啊,瞧着真是让人心生怜惜。”
“的确,谁让他惹恼了城主,惹恼城主的人哪个有好下场!”
几人三言两语地谈论着八卦,渐行渐远。
侍女们的八卦之言尽数落于耳中,蓝采和眉目微凝,实在耐不住心中好奇,便寻着侍女们来的方向快速掠去。
远远地瞧见一道高瘦的白影立在雪地,似要与漫天飞舞的雪融为一体。
蓝采和脚步一顿,转身在一处红瓦上停落,神色探究。被罚在雪地里的人正是姬皦玉。不知道他犯了何事?
送温暖
姬皦玉立在雪地里,浑然不动得像一颗小白杨树。
发上、眉目眼睫上、肩膀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积雪,他也似无知无觉,神色漠然,只唇瓣冻得龟裂发紫。
姬皦玉的脸色苍白泛青,眼下青黑,显然是大病未愈又雪上加霜的病重姿态。蓝采和走近时被他这副枯枝败叶似的模样给惊了一跳,红唇紧抿俨然不快。
“姬皦玉,这是怎么回事?”蓝采和唤了他一声。
姬皦玉以为出现了幻觉,没吱声。
蓝采和气恼他这副态度,但转眸思索一瞬,又箭步上前将手中正暖和着的手炉塞进他手中。一手替他撑着油纸伞,另一只手空闲出来拂去他身上的落雪。
眼前突然出现一位他熟悉的人,这让姬皦玉猛然怔住,那双狐狸眼傻傻地望向她,漆黑的眼眸中迸发出一束灼热的光线。
他唇瓣翕动却什么话也不说,只像一条流浪小狗眼巴巴望着随手施善的人。
蓝采和见他这副样子觉得好笑,本来看热闹的心思不知何时消散。她问:“你犯什么事了?何长庚要这么罚你。”
闻言,姬皦玉下意识垂眸避开她的目光,直摇头道:“他没罚我,我自愿的。”
嗯?蓝采和古怪地瞥他一眼。姬皦玉看着她道:“君子言有九鼎,我答应你的事说到做到。”
话落,见蓝采和眉目染笑,姬皦玉只觉呼吸一滞,耳尖猛然发烫,忙不迭地移开视线望向积雪的屋瓦。
蓝采和见他害羞,笑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回罢。”
然姬皦玉仍是不肯答应,只道他若走了恐惹何长庚更大的怒火甚至是怀疑。
“雪下大了——”蓝采和敛目将油纸伞递给他亲自拿,然后便冒着漫天的飞雪冲进屋檐下,敲门进入了书房。
姬皦玉定定地看着那火红背影消失在门后,然后收回目光,虽身在寒天冻地中却也不觉得冷了。
作为何长庚的死敌,蓝采和自然十分了解他的习性。何长庚喜静,但凡呆在书房里周围连暗卫也不能随意踏近、逗留,想必这次姬皦玉罚站是有何长庚默许的手笔。
她进书房的时候,何长庚正坐在桌案前俯身看书,瞧见来人便搁下书本迎身。何长庚笑问:“璃儿今日来是送汤的?”
撇开他深邃俊朗的面容不谈,何长庚这人待人处事一向谦虚守礼,这点颇得人心。蓝采和往旁边的软榻上一坐,开门见山道:“我来是为了逍遥城的事。”
“哦,发生了何事?”何长庚鹰目中闪过一缕精光,端起茶壶给两人各倒了杯茶。
蓝采和端起茶盏呷了一小口,徐徐道来。这事要讲,得从上回她将万班主那个麻烦踢给她舅舅大伯小叔一事说起。
万班主果然和魔教关系密切,在被投入大牢三天后有一批杀手闯进大牢劫走了人。但她大伯估计事先预料到这个情况,于是带着一批江湖人等候在城外,等杀手劫走人出了城,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现下大伯已差人送信到永明城,向她索取城主令。
“这又何足畏惧!”何长庚投给她以安抚的眼神,起身重新回到桌案前,挽袖执笔写信。
“有我在,他们想必不会乱来。现下我写一封书信送去逍遥城,可暂助你拖延时日。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请璃儿赐教。”何长庚忽的抬头看她,目光深邃。
“何事?”
“不知璃儿可想好了退路?”
蓝采和沉默思索,继而一笑,道:“我自不会毁掉逍遥城的基业。如今两家联姻不如合二为一,相互帮扶?”
她朝何长庚颇有深意地投去一眼,敛眸微笑。
“此事不急。”
听到这何长庚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却没有马上同意。
蓝采和知他心有疑惑,没有催他作决定只疑惑开口:“方才我瞧见姬公子站在书房外的雪中,瞧样子已站多时了。不知他是为了何事?”
何长庚执笔的动作一僵,面色浮上一丝恼怒和尴尬但很快又恢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他垂头继续写信,声音冷淡:“一点小事罢了。”
“哦。”她不信。
蓝采和一直暗中观察着他,自然没有错过他表情的变化。内心耻笑一声,却要装作面上不知实情,可真是难为她了。
将逍遥城的杂事处理的七七八八后,蓝采和本不想多待,于是告辞离去。她走出屋檐下抬头望天,灰蒙蒙的一片。
虽然雪势变小,但寒风却愈发凛冽。
她走近僵在雪地中的白衣青年,低声耳语:“他快出来了。”
话落,她信手取过那把油纸伞,踏着松软积厚的白雪渐行渐远。展开的油纸伞面绘画着成片相接的红白寒梅。
“吱呀!”书房门再次被打开,一道高挑的人影从里走出,站定在檐下。
姬皦玉回神看去。
何长庚身披一袭绣有金纹的玄色狐裘,修眉朗目,原本端的是一副威严华贵姿态,但奈何眉宇间沉着一股怒火郁闷,平添几分阴郁之色。
两人相对无言。
半响,何长庚耐不住,出口问:“理由?”
他不能明白,姬皦玉为什么不选一个有权有势的靠山。如果不把真相告诉他,也许他永远也想不出,所以他依着本心问了出来。
呼啸的寒风吹得他乌发凌乱,然姬皦玉眉目温柔,轻轻笑道:“远道有佳人,何时采芳赠。”「注1」
声音很轻,轻得何长庚以为出现了幻觉。他垂眸盯着莹白的积雪,修眉微蹙最终只叹息一声。
“回去罢。过两日去槐花县办个事。”既然如此,那便让他瞧一瞧姬皦玉倒底有几分本事。
何长庚甩袖进入书房,不再关注姬皦玉的动静,沉心思量起近日的局势。
等姬皦玉回到厢房时,两足已冻的没有知觉,双手倒还算暖和。
小厮阿历替他僵硬如木头的身体取下氅衣,然后跑出门去备热水和姜汤。
姬皦玉坐在火盆子旁,炭火燃的正旺,他拿出一直揣在怀里的精巧手炉细细地看,长眉微弯。
“公子,姜汤。”阿历递来滚热的姜汤,温声道。姬皦玉将手炉放在旁侧,笑着伸手接过装姜汤的瓷碗,低声道了谢。
“热水在偏房温着。”说完,阿历一如普通的小厮般,垂首退后几步等候吩咐。
炭火的温度很快灼融了白日沾惹上的寒冰冻气,姬皦玉拂了把湿漉漉的发尾,叹气起身去洗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