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洗浴完换好长衫又披了件雪白的狐裘,回到火盆边时,放置在软榻上的小手炉已经变冷了。姬皦玉心下一阵失落涌起,他犯傻般拿起手炉凑近炭火,又很快收回手。
“阿历。”他喊道。
小厮打扮的青年迅速闪进屋,垂首望地,沉声问:“公子有何吩咐?”
姬皦玉举着手炉,说:“这是你家主子的手炉,给她还回去罢。”
“是。”
话音刚落,姬皦玉只觉手上一空,再一抬眸哪还见阿历的身影。无奈间隐约生出一丝后悔,他话都还没说完呢。
阿历回来时,姬皦玉正坐在火盆旁等他。只听一声“公子”,姬皦玉转头一愣,阿历回来便罢了,还一手端着汤盅一手提着各种药材。
这是去打劫了?姬皦玉小步快走上前,欲要帮他拿走药材却被阿历灵巧地转身避开。
“不用。”阿历说着将左手的汤盅递给他,“喝吧,这是花月给你熬的药。”
然后阿历将其余的药材带进小厨房。
不得不说,何长庚对待下属门客还是不错的,分配的院子还有小厨房。姬皦玉和一位姓徐的门客合住一院,有一间空置的房间让给阿历住去了。
前段时间,徐同僚回了老家探亲,因而院子里空荡荡的,倒也方便阿历行事。
姬皦玉喝完药,寻到小厨房瞧见阿历正专心致志地研磨药材,好奇出声:“阿历,为什么要把药磨碎?”
阿历没回头,解释说:“公子要是出远门的话,带上磨碎的药材更方便。”
“她怎么记得我需要哪些药材?”姬皦玉低头咕囔。
“我家主子记性很好,《论语》《春秋》《战国策》……都可以全篇背诵倒背如流。”
姬皦玉一默,问:“你怎么知道的?我看你家主子很低调,表现的很普通啊。”
阿历停顿一下,对姬皦玉的质疑似有些不快活,但很快又一副想明白的样子回道:“那叫大智若愚,韬光养晦。在外人面前自然要低调些。”
阿历的话像一只毫无目标的箭矢,却正中姬皦玉的靶心,刺的胸口一阵闷痛。姬皦玉又问:“你和你家主子熟吗?”
阿历偏头看他,心生戒备,但故作轻松天真,半真半假地讲:“我从小一直候在主子身旁,自然熟悉主子,但主子不会过多关注别人。”
黑眸神采奕奕,姬皦玉放下心来追问:“那你主子喜欢吃什么?我想报答她。”
阿历摇摇头,心中的戒备落下:“我也不知道,这你得问花月,主子和花月从小同吃同住同睡,如胶似漆。”
“什么!”姬皦玉惊讶出声。
阿历投给他一个可怜的眼神,解释:“主子从小怕黑,睡觉必定要人陪,所以——”
与阿历说完一番话,姬皦玉宛如被雷劈失了魂似的浑浑噩噩地走出小厨房。
看着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门口,阿历突然感到一丝愧疚,这么胡诌的话他也信,可真傻呢。
只不过主子以前道,若有人询问她的喜好什么,一律按这个模板回复,他也只是遵命行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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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1:化用了《涉江采芙蓉》的诗句“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赏梅会
暖阁,湘妃色帷幔层层叠叠中,一道人影懒懒地倚卧在软榻上,面颊粉白透红,她闭耳倾听时不时哼唱两句调子。
另有两三位粉袄侍女或立或坐于毛毯上吹笛弹琴,曲调缠绵婉转道不尽世家子流连花丛的爱恨纠缠。
现下吹奏的曲子正是花名远播的建邺才子刘子欢所作,据说刘子欢年少时志在鸿鹄,入朝为官后作出不少利民政绩,但人生一朝得意一朝失。
刘子欢有一糟糠妻,两人恩爱非常志趣相投,时常同游山河活得好不快乐。
然而当朝宰相看中了刘子欢强行招其为女婿,碍于宰相势大,刘子欢夫妇被迫和离。二人分离前,刘子欢醉酒写下此曲并命人弹奏相送爱妻。
初闻此曲此事,蓝采和不由心中替曲中两位主角哀伤一瞬。
说起来蓝采和听这首曲子,并非偶然兴起。前两日,阿历告诉她,姬皦玉带着何长庚的密信已前往槐花镇。当时她还疑惑不解,后来建邺的密探回信禀告,说是现如今的刑部副侍郎刘子欢已回乡探亲。
她不禁想,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风流才子是怎么承受住各种非人的折磨,从而升职到刑部侍郎的?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刘子欢的老家就在槐花镇坊桥巷第九号宅子。这样一看,姬皦玉此行任务的目的很明显了。
蓝采和朝一旁伸手,立刻有侍女扶她起身。
大概是舒服日子过惯了,一身的浮华散漫气息。她一边整理凌乱的衣衫,一边吩咐侍女将新制的邀请帖子送去各苑。
蓝采和套上毛绒绒的皮靴,掀开帷幔走了出去。
花月这几日很不正常,虽然她极力掩饰,却还是露出不少马脚。蓝采和垂眸盯着脚下的泥泞雪地,心绪百转千回,也许等到这次野宴结束事情的真相就会水落石出。
野宴的地点设在永明城外的梅庄,梅庄的真正主人是何长庚,所以她跟何长庚报备了此事便领着众姐妹浩浩荡荡地去了梅庄。
何长庚没有同来,而是带着手下的几位门客到西部边境的几个城池做客。
近来,胡族不太安分,边境那边时常产生动荡骚乱,已经有些提前察觉不对劲的百姓富商正急搓搓地南下。
暗月卫汇报,逍遥城已经发生了三起正式官员的凶杀案和十起胡人市场的骚动。对此,她特意写信通知大伯他们,提议封闭铁器盐巴和药品的交易通道。
但他们三儿默契地拒绝了她,因为这三样货物是交易最广最值钱的,而他们内斗夺权需要雄厚的财力。
蓝采和收到回信后,只能唾骂一句毫无用处的“蠢货”,便也只能任他们去了,谁让她现在还不能回逍遥城。
当夜,蓝采和毫无预兆地失眠了,辗转反侧,脑子里充斥着当今局势的变化。
虽然陈朝实力薄弱皇帝垃圾,但朝中不乏有才干的人,且世家力量雄厚,陈朝有能力保护一时安稳。至于这么想,全然在于她找不出一个像古代秦皇、汉武那般雄才大略且能够一统天下的人物。
她蓝采和,也只是一名有点钱财,有点地位,有点文化,会点武功的俗人,心中自然倾向安稳和平的生活。
蓝采和睁着清醒的双眼,目中一片黑暗,终于叹气一声起身。着一内衫,在昏黄的烛光下,她挽袖写了封加急信。
信是给驻守逍遥城总部的暗月卫,信中她吩咐暗月卫在铸造铁器的过程中偷工减料……虽然这不厚道有违诚信的商业精神,但——不厚道就不厚道罢。
随即她又提笔写信给朝廷的副宰相谢韵,简明地提了逍遥城最近的异常,暗中提醒他要做些什么应对之策。然后写完信,她就觉得背上一冷,连打几个喷嚏。
果不其然在第二日就发起烧来。但城主府外马车已经备好,府中姐妹们也都陆陆续续登上马车,这时毁约恐怕伤人颜面。
蓝采和只好拖着病体进了马车,花月跟着她进入马车坐下,眼含担忧地问:“您还烧着呢,要不叫大夫瞧瞧?”
蓝采和摆手拒绝了,手握成拳闷咳一声,脸色憋得泛红。她终于知道姬皦玉发病时的痛苦了,胸口难受的要窒息。
半响,她用嘶哑的嗓音道:“花月,要不你先蹭后面的马车,我好用内力调息。”
花月点点头,从车窗翻下径自寻了一辆后面的马车。
蓝采和收回目光,放下车帘,褪去上半身的外衫,盘腿而坐开始默念心法调整内息。
不知多久,她启唇勾笑,双目炯炯有神。体内寒气尽数被逼出,她赶忙从暗柜中拿出一条干净整洁的帕子擦身,随后快速穿好衣裳。
梅庄建在山腰,马车往山坡行驶受阻,速度缓慢而颠簸。
蓝采和耐不住这份折磨,披上保暖的雪色狐裘就跳下马车,吩咐车夫按原计划行驶。随后便运起轻功,在一众姐妹艳羡的目光下,似鸿毛般乘风飞入梅林。
雪色身影消失在红梅树的枝桠间,良久,一只玉骨雕琢的手松开车帘,阴影霎时笼罩整个马车内部。
“真是让人羡慕呢。”
梅庄内部有一条天然小溪,流水稳畅,夏不涸冬不冻,人工修整之后,小溪曲折不齐、参差如牙最是适合玩流水曲觞的游戏。
正值云销雪霁,天气晴朗,风微梅生暗香。
众姐妹沿着小溪分坐各地,一张皮毛软毯用来垫地,再摆放一张裹着毛皮毯子的四腿矮桌,毛毯很长与地面只有一指缝的距离。桌上放着各样点心两盏,琼浆玉露一小壶,纸笔研墨少许。
桌下放着一只猫儿大的炉子,炉子的头部却是平整收拢的,专门用来热酒。
蓝采和作为牵头的人自然高坐于上游,桌上放着一只祥瑞灵鹿纹理的水壶形酒樽。她当先斟酒一杯,环顾一圈,举杯朗声道:“各位姊妹兄弟,今日风朗气清,梅香雪白,正是个不可辜负的赏景良辰。某便不再多言,请君同享此等芳华。”
说完,一饮而尽,继而拿起一盏空置的酒樽投入溪水中。
箜篌越凌风而清灵,琴笛绕梅雪亦浮香。一阵嬉笑声起,伴着溪水中漂流的酒樽渐趋渐远。
忽的,梅林中响起一道赞叹:“好一个仙子下凡赴郎会!”
众女惊奇地望去,只见绯红如烟霞的梅林中走出一高挑男子。
男子一身月白长衫外套靛蓝色袄子,背负双刀,本是江湖行路人的打扮却生的面如冠玉,眉目俊俏,尤为突出的是鼻尖有一点朱砂色的小痣。
周围的侍卫将他包围,并冷声赶人。然男子毫无惧色,闲庭散步似地往众女走去,直到梅林边缘才停住脚。
他朝众女拱手一拜,道明来意:“鱼某从无妄山一路东行至此,忽闻酒香便忍不住入庄叨扰一杯酒水,还望各位仙子莫要见怪。”
侍卫头子冷眼看他,手中□□截在男子前头,喝道:“登徒子快走!”
男子瞥他一眼,笑的和煦而无赖,“这位大哥莫恼,在下不过讨杯酒水而已。”
众姐妹不语,或调笑或好奇或羞恼,纷纷看向蓝采和用眼神询问怎么办。
蓝采和正在倒酒的手一顿,只好道:“给他便是。”
然后提起一壶未拆封的酒坛,运起内力丢给男子。
两人隔着一树繁茂的梅花,蓝采和瞧不见男子的长相和动作,只察觉到男子轻而易举地化解掉内力攻击并接住猛飞过去的酒坛,心下暗惊。此人内力雄厚,不可小觑。
男子接了酒坛,轻笑一声:“好俊的功夫!多谢了!”
随后几个闪身消失在梅林中,余下众侍卫面面相觑。
几位夹在红粉花间的异性姐妹似乎脸色都不大好,至少宋沐慈是这样的。他人的来去自如,与自己困于囚笼相对比,更让他心有戚戚。宋沐慈颇为郁闷地连饮几杯。
酒到酣时,宴会上一片其乐融融。宋沐慈喝的两颊绯红,扶着小厮的胳膊摇摇晃晃站起,以不胜酒力为由先行离开。
几番轮酒作诗下来,蓝采和也逐渐失了兴致,叫来花月低声问:“上次你说的麻烦是什么?”
花月顿了顿,俯身耳语:“您还记着这事?其实这事和您有关。”
蓝采和惊奇地咦了声看向她。
花月将那次徐夫人找她谈话的事讲了出来:“徐夫人想把孩子过继到您膝下。”
蓝采和听完沉默下来,且不说徐夫人此举的目的,就说她自己现在的身体还只十五六岁,这么早就当娘不太好吧。
不过要是徐夫人真心想要过继孩子,那她必定还会寻机会找自己谈。明日便要返程回永明城,最好的谈话机会便在今夜。
不出所料,暮晚之际梅霞漫天,蓝采和对着敞开的木窗赏景烹茶。
一阵轻重不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突然,她所在厢房的房门被人扣响。
“城主夫人!”屋外人轻轻柔柔地唤道,像一阵微风摩挲过去。
蓝采和闻言开口:“有事?”
“冒昧来访,实有急事相告。”屋外人的语气有些焦急。
“吱呀!”外面站着一位娇小的女子,身穿湘妃色衣裙外面罩着件绣着蔷薇的袄子。女子一进屋便毫无预料地朝她跪下,哀怜乞求:“求城主夫人救救我!”
心思一瞬百转千回,蓝采和俯身问:“你是哪个?发生什么事了?”
女子忙道:“我、我是蔷薇,本来是老夫人的侍女。徐贱人要杀我,请城主夫人救救我!”
蔷薇瞪着那双大而黑白分明眼睛,神色惶惶,身后似有恶鬼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她死死抓着蓝采和的一只胳膊,像溺水的人极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全身不停地颤抖。
然而蓝采和冷漠地扒开了她的手,嘴角勾起一丝凉薄,说:“如果是私事,那我不便插手。”
蔷薇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美如极好的艺术品的眼微微垂下,眼神由失望转到痛恨恶毒。
疑窦
蔷薇哈哈笑起来,神色癫狂,指着蓝采和咒骂:“你以为你有好下场?不过比我死的晚一点,啊不,说不定比我还惨!”
蓝采和冷漠地看她一眼,转身坐回桌案后,继续烹茶。
“你若是救我,我便告诉一个关于你的秘密。”
蔷薇发了会儿疯,累的气喘吁吁,窜到桌案对面的软垫坐下,伸手抢过蓝采和还未递到唇边的茶盏。咕噜喝下微烫的茶水,蔷薇露出一个痛苦的表情。
蓝采和重新给她和自己倒了一杯,语气无波:“说。”
“前几日,我撞见花月和那个新进府的男子一起,我没敢凑近偷听。”
蓝采和那双黑黝黝的眼静静地盯着蔷薇,流光溢转,让人忍不住背脊生寒。蔷薇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就在以为她要反悔时一张书信丢入怀中。
“去永明城楼上楼,对掌柜的说「一两茶水」,掌柜的会回你「沙上并禽池上暝」,你再说出下一句「云破月来花弄影」。他会给你安排去路。”「注1」
“多谢——”蔷薇连忙跪谢,话音未落,一道掌风袭来。
“啪!”蔷薇吃痛地捂住脸庞,抬首望向蓝采和,却见她怒气冲冲地冲上前又狠狠掴了自己几巴掌。蔷薇痛呼出声,眼泪哗哗流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蓝采和突然动手打人。
门外响起一连串脚步声,有人着急地问:“夫人,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