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旧的人,总是痛苦的,执着的,温柔的。
“唔喵——”一声低低的惊呼被风捎带,传入蓝采和耳中,神思一下子清明。
几乎是声音响起的同时,她冷漠的眸子已精准无误地盯向来源,冷声问:“谁在那儿?”
视野内是一口半人多高的大陶缸,缸沿积了厚厚的雪,两支枯败灰黑的枝条被冻在冰晶中,穿透结冰的水面延伸向外,依稀可以瞧见夏日里荷叶拥挤舒展的模样。
蓝采和走神间的瞬息,人已飘至缸前,脚下那双单薄的绣花鞋早已被积雪浸湿。她颇为苦恼地低头瞧了眼,又瞧了瞧躲在缸后面的活物,些微急促的呼吸,看来是个人。
被贺长庚勾起的怒火在心尖熊熊燃烧,蓝采和冷眼盯着大陶缸,语气诡异地低声喃喃:“没有人说话。难道是产生的幻觉?”
说罢,转身便走。
方走出两步,蓝采和脚步停顿,身后似乎传出一阵细微的衣料摩擦声。
唇角染上一丝笑意,她突然转身,陶缸后面的动静一顿,她轻笑一声朝陶缸后面弹指射去三根细长的银针,一针射偏扎进积雪中,一针穿透陶缸壁掉落,另一针则沿着打出的孔直接没入皮肉。
正当蓝采和想要绕过陶缸去察看情况,大陶缸后面突然蹿出一只哀嚎的黑猫,右前腿上赫然扎着一根银针。黑猫歪倒在地上,胡须沾上一点雪,一双金色竖瞳可怜巴巴地望向她,嘴里喵喵地哀叫。
蓝采和默然敛眸,瞳孔中倒映出一片沉寂的黑夜,忽然她轻声笑道:“原来是你这个小家伙,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话音落下,她已箭步上前,挥舞着一条彩霞般的披帛将黑猫的身躯缠住。下一秒黑猫腾空而起,飞入她有些冰凉的怀抱。
这一回蓝采和是真的走了。
听见轻如落雪的脚步声远去以及不久门扉吱呀合上的声音,躲在大陶缸后面的人终于长叹出声,浑然轻松下来。
蓝采和抱着黑猫径直走进主屋,侍女在酉时掌灯时分点的烛火将主屋内部照的通明而温暖,纤毫毕现。
一个束发青年身披着貂裘候在屋内,见着她进来,先是眼神一亮继而沉眸流露出担忧和好奇。
蓝采和略扫了眼青年,近乎无视他走到软榻上坐下,转头对一个角落的阴影开口说:“阿历,拿药箱来。”
阿历的效率很高,两秒钟便恭敬地将药箱放置在桌案上,随即后退至墙角的阴影中。
“喵——”黑猫低低地叫了声,眼皮微垂,露出一副困倦的模样。
她低笑着戳了戳黑猫毛茸茸的脑袋,取出银针后又给黑猫上了药。
做完这一切,黑猫已经快要睡过去了。
抬眸看向青年,蓝采和手指着黑猫说:“姬皦玉,过来摸摸它。”
安静地等在对面软榻上的青年闻言起身,试探着伸手靠近黑猫,手掌还未落实,那原本快睡着了的黑猫陡然炸起毛,双目圆瞪,狠狠地挠了他一爪子。
“嘶——”姬皦玉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退后避开危险。
黑猫弓起身躯,嘴里发出呜呜的闷哼,那双金色竖瞳却阴沉沉的,直勾勾盯住姬皦玉。就在黑猫气恼地要扑向他抓人时,一巴掌从天而降牢牢地搭上黑猫的脑袋,手法娴熟地给它顺毛。
“喵,喵——”黑猫叫唤了两声,安然地享受蓝采和的顺毛服务。
她瞥了眼姬皦玉右手背上三道鲜红的抓痕,开口催促姬皦玉用皂角清洗伤口,随即转头吩咐阿历去拿特制的药膏。
诺大的主屋片刻只剩下她一人,她抚摸着黑猫的脑袋,眼神落在青瓷花瓶上逐渐变得空洞。今晚躲在大陶缸后面的人是花月,早在黑猫出现的一瞬间她就立刻怀疑到了,之后又利用姬皦玉再次验证了猜测。
何长庚反常的举动以及花月藏身在大陶缸后面观战,两者分开看没什么特殊,但结合在一起相看就露出了很大的猫腻。
难道贺长庚是在试探她的武功?蓝采和换了个姿势,将睡熟的黑猫放在一边,喃喃自语。
忽然她抬首望向走过来的姬皦玉,面带狐疑地询问:“手上的药膏上了没?”
面如春晓之花的姬皦玉腼腆地点了点头,粉白的双颊隐隐透出一点绯红。
蓝采和又问:“你何时来的?看到了多少?”
“掌灯之后不久便到了这里。”说着,姬皦玉面色变得严肃起来,挺胸保证道,“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
“我信你。”她歪头望向窗外,风雪渐小,又回首笑眼瞧他。
蓝采和站起身走远三四步,内力一催动,浑身上下霎时被浓厚的白雾笼罩住。
约莫四五道呼吸过去,白雾才散开消失,蓝采和从主屋门口的架子上取下那件火红的狐裘披着,边往外走边开口说:“走,去看看蔷薇。”
话落,蓝采和已运起轻功,脚踩着屋瓦往外几点,几个瞬息隐遁在风雪中。
目送她背影离去,姬皦玉还未缓过神,便被悄无声息的阿历提着衣后领带走了。
蔷薇住的地方很偏远荒芜,大概过了半刻钟几人才先后抵达。因为有蓝采和的命令在前,所以到现在蔷薇还未能搬出这个破旧的院子,只余下几个婆子侍女在此伺候她。
夜深了,婆子侍女们都陷入香甜的睡梦中,隐约的鼾声透过薄薄的窗户纸传递出去。然而,蔷薇睡的正屋内还透出昏黄的火光,与周围黑漆漆的房间格格不入。
在姬皦玉看不到的地方,蓝采和抿嘴冷笑,忽然开口:“姬皦玉,你杀过人吗?”
“没有。”姬皦玉摇头。
“那好。”蓝采和率先走上台阶,取出一根银针开门内锁上的门栓,然后堂而皇之地走进屋。姬皦玉随之跟进,阿历最后进屋,一进门他便迅速藏身在阴影中,丝毫没有引起屋主人的注意。
屋主人蔷薇此刻正面露震惊地瞪着来人,嘴唇嗫嚅半响说不出话。蓝采和右手打出一道掌风,屋内的蜡烛一秒熄灭,黑暗重新爬进屋内的每个角落。
一个冷颤下来,姬皦玉垂头思索片刻,脚步往旁边挪了挪,立定在蓝采和背后。却见蓝采和忽然回首,对他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容,姬皦玉心中惊道不妙,正要往屋外退然而被人一掌给捞了回来。
蓝采和将姬皦玉捞到身前站好,顺手塞给他一把匕首,耳语道:“杀了她。”
蔷薇退后缩进床角,除去压抑不住的恐惧,面上流露出古怪之色。
“杀杀人,为、何?”姬皦玉摸不清她此时的心理,眼睛飞眨,语气有些结巴。
“唔。”蓝采和说完话已撤离姬皦玉两步远,闻言犹疑了一瞬,才道,“自然是她几次暗害我,是个不得不除之的祸害。而你又没……我好心让你这个锻炼的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
朦胧暗淡的光线下,她发现姬皦玉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剧烈地颤抖个不停。就连藏在阴影中的阿历都忍不住瞧姬皦玉几眼,然后欲言又止地看向她,投给她一道带着询问意味的眼神。
被三道不同意味的眼神专注盯着,蓝采和脸一羞,她觉得自个儿御下太过宽厚了,连阿历都敢蹬鼻子上脸了。岂有此理!
蓝采和转过脑袋不去看那两人,作出一副执意如此的模样。其实她现在也摸不准自己的想法,蔷薇是活是死与她无关,只是——她可能今晚被贺长庚和花月的双重打击给气坏了,脑子里一愣便发糊涂。
可事已至此,她看着姬皦玉惊恐的小可怜模样,也只能扯着糊涂账往下走。
看着主子心虚地转过头,阿历明了,转而投给姬皦玉一个同情的眼神。
姬皦玉不知所以,默默无言。
终是蓝采和当先开口打破屋内的尴尬平静:“我这把匕首出自西域大家之手,刃薄且利,闭上眼一划就完事。”
她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深邃。一抹探究迅速滑过眼底,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最多给你一刻钟的时间,不要后悔啊——”话落 ,她转身拂袖出去。
屋内只剩下开门灌入的寒气,在黑夜里反射出冷光的匕首,和默默对峙的两人,还有躲在暗处旁观监视的阿历。
“姬公子,饶了我——”蔷薇一边哭诉一边辩解,时不时朝姬皦玉瞟去几眼。
然,回应她的是屋外呼啸的风雪声。
两人的互动,被站在黑暗角落中的阿历漠然收入眼底。
如果主子决心要蔷薇的命,他不介意替姬皦玉动手。可是主子临出门前朝他深深望来一眼 ,表达出的意思很明显,叫他不要随意插手。
围攻
这厢,阿历纠结着如何提醒姬皦玉快点动手,屋内紧张跋扈的气氛让他不大舒服。而蓝采和那边也不平静,她立在院中,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只玉笛,凑到唇边呜呜地吹起。
笛音悠长绵远,似江南的那条春江浸在朦胧的烟雨薄雾中,曲调时而急促时而缓慢,恰是江水奔腾东逝的豪迈,离船渐远的落寞。
夜中吹笛,即便有风雪遮掩,却仍有淡淡的余音落进有心人的耳中。
绷紧的背部猛然一松,姬皦玉大喘一口气,“铛!”手中的匕首掉落在地。他浑身湿漉漉的,面色惨白,眼珠极黑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像是刚从水里爬出的恶鬼。
姬皦玉一边垂头抚气,一边淡声说下不了手。屋外的笛音穿透门窗飞入耳中,使得他的表情微怔愣,他似是喃声自语:“动不了手,我自会接受惩罚。”
其实,他这话是说给阿历听的。
阿历心中明白,只安静地等待蓝采和进屋后的指令。
可是蓝采和没有回来,屋外的笛声忽然急促上扬,可以听见隐约的脚步声逼近院落,风吹雪飘间夹带着锐利的肃杀之气。
手指微曲,姬皦玉有些担心,想要出门查看情况,然墙角的暗影中突然飞出一枚铜钱砸在身上的某个穴位。他只感觉某个地方一痛,继而身体不能动弹了。
这一幕被蔷薇收进眼中,她颤抖地将自己蜷进被子,暗自祈祷自己平安无事。
屋外面站着一圈黑衣人,十个人皆腰间配挂着一枚特制令牌,想来是府中在这处轮班的暗卫了。
蓝采和面带淡笑,丝毫没有被围困的窘态和畏惧,将玉笛别回腰间后拱手朝暗卫们抱拳行礼:“叨扰了。”
其中一人出声问:“夫人,大半夜来此有何事?”
“我与贺长庚比武中断,心痒难耐故而无意寻到此处散心。”她负手而立,任飘雪落在发顶。
见是如此,暗卫们欲要纷纷离开,却不料主屋内爆发出一声惊叫,于是暗卫们转步靠近主屋,步伐整齐划一。
屋外的谈话声被风雪磨砺得细碎模糊,但蔷薇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此举不成,她说不定得就要成为蓝采和的刀下亡魂。趁着姬皦玉愣神倾听的空隙,她立马高声呼救,速度快的让阿历根本来不及阻止。
尖锐刺耳的女声在黑漆漆的屋内回响,姬皦玉猛地回首冷眼瞪她,阿历飞身闪出一把将姬皦玉拉进屏风后面,紧接着下一秒半阖的门被踢开了。
冷风呼呼灌进来,脚步快的暗卫已推开房门,
蓝采和微眯起眼,突然朝暗卫们的后背攻去。人没杀——果然如此。
杀气陡然四溢,暗卫们反应迅速立即抽剑应敌。
“铛——”精钢长剑撞上彩霞似的披帛,冷冽的剑风自侧方横扫而去。
蓝采和不慌不忙地矮身避开剑风,又足下轻点往后腾空一跃。暗卫们纷纷追上,只余两个即将钻入屋内察看情况。
她朝屋门口瞧了眼,两根银针从暗袖中无声射出,分别没入两个暗卫的头颅,速度极快。
披帛在她手中挥舞地愈来愈急,如夏日午后的雷阵雨又快又密集,打在剑刃上发出叮铛的清脆声响,而落在人身上就留下一条渗血的鞭痕。躲开暗卫们的一波围攻,蓝采和冷眼睨向暗卫,眼角却是染上一丝恶劣……
屋外打斗的动静如此之大,兵器碰撞厮磨的声响在寒风的打磨下显得低沉而遥远。
瞟了眼藏进屏风后面的模糊人影,蔷薇动作缓慢地下了榻,实在是方才被吓的狠了。她猫着步子靠近窗户,小心翼翼地推开半扇窗。
有雪飘了进来。
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看到,一片纯白中,黑衣暗卫无声聚拢,手中寒剑射出银亮的雪光。只见重重乌云包围内,烟霞漫天随风卷涌,一个瞬息便破了围局。
黑衣暗卫倒下了再没能起来,银白纯净的雪地染上点点红艳如梅的血迹。披帛陡然失去控制的力道,飘然落下,盖住一个瞪眼的暗卫尸体。
蓝采和弯腰捡起血迹斑斑的披帛,面无表情地与屋内人对视一眼,其实她的瞳孔里没有倒映出人影,就连屋子也只是模糊的重影。
空寂深幽的黑眸像一双将周边的光亮尽数吸走的漩涡,亮起的波动一闪即逝。
与她对视,心口蓦的一跳,继而些微的麻意弥上心头,味道却是又苦又涩,姬皦玉面色古怪的如同被喂了嘴中药。
“你下不了手。”这是蓝采和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她仔细地瞧了眼姬皦玉,神色平淡,毫无不愉的迹象。不等姬皦玉点头开口,她伸手抓过在旁边缩成鹑鹑的蔷薇,又问:“怕我吗?”
姬皦玉垂眸沉默,又立马抬头望向她,瞳孔里闪烁着温柔而坚毅的亮光。
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想到了这个形容。蓝采和觉得这道目光有些灼热,装似随意地偏过头。
“我不怕,只是有些不习惯。”
蓝采和忽然勾起恶劣的笑,说:“你知道,那些暗卫是因你而死的吗?”
果然,姬皦玉一听见她的话,身体浑身僵硬,神情逐渐龟裂。
见此,蓝采和摇摇头:“他们是贺长庚的耳目,耳目不毁,等他们告了密遭殃的可是你我。”
“如果你早点下手,那我们自可无声离去。可惜——你的仁慈用错了地方。”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像屋外寒冬腊月的风刃,刀刃锋利逼人,一字一言皆割在他的心门上,心口好似流出了滚烫的鲜血。
昔日所学与今日所遇两厢冲突,他只觉眼前漆黑一片,哪见的着一条亮起光芒的前路。脑内嗡鸣不断,挣扎的痛苦使他额上的青筋开始抽搐。
忽然,一只手握住了他的左手。这只手的触感光滑而细腻还有些冰凉,他知道,这只手冷情地夺走了许多人的性命,可此时却毫不吝啬给他温柔的安抚。
姬皦玉自作多情地想,他还是有些特殊的。
迷障破散,神府清明。姬皦玉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处在雪地上,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寻声望去正好对上一双目露迷茫的漂亮眼睛,黑色的眸子。
“原来你不是他。”虽然拥有同样的身体构造,可你和他经历了不同的生活轨迹,也就拥有了不重样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