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以前不也在那儿等候小姐归家?”花月的语气带着浅淡的笑,很快便随风散走。
弘福寺建立在永明城西边的虹山山顶,据说已有百年历史。
公鸡打鸣不过三声,蓝采和就被花月叫起床,洗漱打扮,然后被推着塞进马车。
一阵阵“嗒嗒——”声不知何时远去,蓝采和在路上睡饱了觉。
等到了虹山脚下,马车不得不停下,府里的夫人小姐只得下了马车步行上山。好在弘福寺所在的虹山不够巍峨高大,走了约莫两三个时辰,终于在一丛丛茂盛的枝桠间窥得弘福寺白石斗拱。
一阵欢声笑语过后,蓝采和跟着老夫人贺白氏步入寺内的大殿,在主持的带领下算命求愿祈福样样不能落下。
虽说正是寒冬腊月天,弘福寺的香火却十分旺盛。这一路走来,不知撞上多少祈福进贡的夫人小姐们,当然也有些青年才俊们往来穿梭期间,但到底还是人数稀少。
此刻,蓝采和正跪在蒲团上,闭目倾听主持的和尚敲打木鱼吟颂佛经,内心无趣到凄然。
她偷偷睁开眼缝,环视一圈发现随行的夫人小姐,甚至候在大门口外的侍女都分外虔诚地听佛经。
看那专注的模样,估计打雷都惊不醒这些人,蓝采和眉眼一喜,在主持和尚和蔼的目光下悄摸摸地溜了出去。
佛语博大精深,她自认年纪和阅历还不够钻研其中奥妙,于是果断地暂时放弃信佛,说不定等她活到七老八十岁会有可能投身佛门。
方踏出大殿门槛,微冷的空气扑入怀中,让她的精神为之振奋。蓝采和随意捻了个方向游荡过去。
弘福寺不愧是永明城地界里最大的寺庙,香火鼎盛,财力雄厚。
一砖一瓦修整如新,转角经过时无意的一瞥,为精雕细琢的白石对拱和一排排漆金描朱的罗汉菩萨佛像久久停留。
蓝采和路经寺庙后院的小路,隔着一从茂林修竹,隐约的争执声时时传入耳中。秀眉微挑,蓝采和无声一叹,看来人即便身处佛门这等清净之地,也免不了为俗世所扰。
听着竹林对面的争吵声,蓝采和的兴致被一盆冷水浇灭,脚步转头打算离开这个是非地。却不料,命有此劫,祸从天降,岂是凡力可挡?
耳闻双方僵持不下,又另外加进几道劝解的声音,蓝采和正要遁走,突然身后飞来一把锋利的长刀。当即运力侧身,然后在空中完成一个高难度的动作,惊险地避开了接连而至的攻击。
“什么人!”蓝采和与对面的人异口同声喝道。
随后,竹林后面走出一个身量高挑面容俊俏的蓝衣公子,他面染微红,想必是与人争执不下气恼的。
公子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微愣,继而歉意地瞧她一眼,径直走过她取下扎进石砖里的两把大刀和一把匕首。
等人路过时,蓝采和无意发现此人有着高挺的鼻梁,鼻尖上正中有颗褐色小痣。
思及方才这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要是路过的是个不会功夫的家伙,那这佛门之地岂不平白沾了晦气。她冷哼一声讽刺道:“公子这刀耍的真不错,想必日日在佛像前耍弄着玩吧?”
哪个不知道佛门禁止杀生,这人也真是胆子大。此话一出,却不料那公子作出惊讶状,朗笑两声道:“姑娘,好眼力!这都能看出来。不过在下师承青城山天机子,并不信佛。”
“呵呵!”蓝采和告别此人,转身消失在竹林的转角。
等她回到大殿时,和尚的诵经已经快要结尾了,她赶忙跪坐在蒲团上装作倾听的模样。如果贺白氏知道蓝采和从中溜出去过必定心里不痛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烧香祈福念经一整套流程下来,天色已晚,主持邀请贺府的家眷在客房居住一晚,以免回去的路上发生意外。
蓝采和被带到一间厢房,里面的摆设简单而充满禅意,居坐室内心灵宁静而平和。她一边拨着灯花,一边望向窗外雾沉沉的山林,整个人好似浸在水墨里。
直到花月端着素斋进屋,取出一根银针刺入桌上的菜肴中,蓝采和忽而侧头,瞧见宁静如画的晚山深林在风中曳动。
用过素斋,蓝采和洗洗就睡下。
翌日清晨,人已清醒地爬下床,穿衣用膳,然后跟着大部队下山回府。一切都那么顺利而简单。
因为挂念着姬皦玉的事,蓝采和挥走众侍女,独自窝在内间奋笔疾书写下一封推荐信。不错,这就是她给姬皦玉找的后路,既然他是建邺人士,又与建邺那边的宗族有复杂的关系,当然还是让他回建邺比较妥当。
永明城又飘起了雪,如鹅毛似柳絮洋洋洒洒,奔向厚重巍峨的城池。
蓝采和弄不明白,为什么永明城总爱下雪呢?而在北边的逍遥城却总是晴朗风大的天气。
这几日府里上上下下因为过大年而忙忙碌碌,就连掌事的贺城主也辗转在各种宴席间,至于他的门客则忙于过年期间抓贼、宵禁、税收等繁重而细琐的任务。
现在府中最闲的人只有蓝采和一个,她无所事事地将过节的大致流程颁布下去,然后吩咐别房的夫人根据大致流程进行细节上的工作划分,每个人忙的不亦乐乎。
刘夫人,李夫人说:“主母真是宅心仁厚,竟然肯赐我等一个大施拳脚的机会,嘤嘤定会铭记此份恩情。”因为府里的处理大小事务的权力已经交给蓝采和了,所以别的房里的夫人毫无施展家学的机会。
而宋沐慈手拿着一份任务清单,青筋猛跳,咬牙切齿地对下属说:“为什么要让我去检查府里卫生?这明明是蓝采和的职务好吧。”
蓝采和在以权谋私后,开始过上了一种寂寞如雪的生活,好空虚啊。
幸好不日她收到两封密信,一封是暗月卫寄来的,说是接人的队伍已准备妥当;另一封则是来自建邺的王大人——蓝采和她的外祖父,信里同意了引荐姬皦玉的事,另附一件引荐的信物。
蓝采和躺倒在软榻上,将信物放进暗袋里,随后将信件投入火炉中,看着火光因吞噬信纸而膨胀变大。
“扣扣!”花月走进内间,放下手中的果脯甜点,温声道,“城主来了。”
话音刚落,沉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门口。玄衣青年高大的身影遮挡住屋外的日光,昏暗的影子斜映在地面。
“有事?”蓝采和揣摩贺长庚来找她的意图,问道。
贺长庚笑道:“近日公务繁忙,好不容易得了空闲,想邀璃儿一同去园中逛逛赏玩冻景。”
自几日前刘欢告辞离开,返车回去建邺后,贺长庚就比平日里更加忙碌。想必是与建邺的世家搭上了关系。
蓝采和点头答应了。
花月替她拿出一件厚实的狐裘披上,然后蓝采和跟着贺长庚出了门。
去的地方有些偏僻,小径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雪,靴子踏雪时会发出沙沙的声响。
贺长庚走在前面,时不时和她谈论冬天冰湖里的鱼或是路上开的繁盛的梅花,听着像在话家常。然而真相倒底如何,只有当事人最清楚。
“听苏雨说,前几日你去逛灯会了。感觉如何?”贺长庚双手负于身后,无意而问。
蓝采和眼帘半阖,嘴角勾起一丝意外,夸赞:“别有一番乐趣。那里的灯笼各有特色,我很喜欢。”
“璃儿喜欢什么样的灯笼?我认识一个灯笼师傅,让他给你做。”
蓝采和微一沉思道:“有芯有火的灯笼有一个就够了,多了晚上影响睡眠。”
贺长庚绅士地拨开挡路的枝丫,枝丫对面的亭子里正待着几位身着裘衣的男子。两位男子侧对着蓝采和这边,正专心致志地下棋,其中有一位的面孔还挺熟悉。
蓝采和朝贺长庚笑笑:“今日休沐?”
“算是吧,毕竟是快过年的特殊日子。”贺长庚径自拉起她的手腕,温柔却强硬地带着她走近亭子,“既然遇见了,一起喝杯热酒。”
蓝采和眼底滑过冷漠,沉默地跟着他进了亭子,在一众惊讶的目光下跪坐在贺长庚身侧。
直到现在她才完全肯定,贺长庚是撞见了她和姬皦玉逛灯会的事。这又如何?他又不能马上动手。
亭子中的气氛颇为尴尬而微妙,门客们没人敢大声说话。姬皦玉内心噗通噗通地跳动,想要用眼神询问蓝采和,却听到贺长庚的声音响起:“璃儿,这是西蕃族人自酿的好酒,来尝一尝。”
说着,贺长庚端起一杯酒递给她,眼神锐利中夹着鄙人的气势。
这种情形下,蓝采和拒绝不了这杯酒,只好仰头喝下,刺激的味道灼烧着喉咙口,冲撞着脑部神经。
这酒液很烈,只一杯蓝采和便有些受不住了,连忙道辞让侍女扶着她回芳华苑。
摇摇晃晃的人形走出亭子很远,在绕过假山时蓝采和松开抓住侍女肩膀的手,转而打晕了侍女。她神色清明地看着侍女沉思,哪有半分醉酒的佯态。
中调
飞天楼,三层包厢内。身着侍女衣服的年轻女子高坐于软榻上,一脸沉稳地听着属下禀报。
原来蓝采和打晕了侍女后马不停蹄地换上侍女的外衣,然后从厨房送菜的通口逃出了城主府。
此刻她正在和下属商议离开永明城的事情。为了防止时间耽搁得太久,从而引起何长庚的察觉,蓝采和提前分析了附近的地形和城镇,规划出三条暂定线路。
她简要地将这些说与属下听,吩咐他在大年夜子时带着队伍到梅花山庄的北坡等待汇合。如果遇到意外,发信号弹以为示警。
“是。”下属抱拳行礼。
事情进展顺利,蓝采和怀着好心情飞快地赶回城主府,将衣物重新换回来后再小心翼翼地潜回芳华苑。
那侍女觉得后脑勺有些闷痛,但想不起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只好吃了个暗亏。
傍晚,花月敲响了紧闭的房门,朝屋内唤道:“夫人,晚膳时间到了。”
蓝采和惊醒,发现自己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
“进来吧。”她顿了顿,略过此事。
她对丰富的晚膳没意思,眼神紧紧落在那摆在手臂远的地方的一碟粉色糯米糕。
“糯米糍团!”蓝采和微睁大眼睛,惊讶出声。糯米糍团是一种逍遥城的特色糕点,蓝采和小时候最爱吃这种夹了酸酸甜甜馅料的点心,但永明城这边的口味与逍遥城相距甚远,这里的人最不喜粘牙的糕点。
故而,蓝采和看着这碟糯米糍团,眼眶泛红宛如看见亲爹从土里爬出来大声说老子复活了。
呸!花月在心里啐了口,想什么呢!即使小姐对她生有嫌隙,她也不能把她家小姐想成傻子。
花月拿出银针一一扎了下糕点,随即退后几步,神色淡然地表示无毒可食用。这下蓝采和可以心满意足地动起筷子了。
当晚,夜黑风高天,蓝采和因为吃多了糯米糍团而肚子消化不良,失眠到三更。
“唉——”风雪中隐约传来打更人的敲锣声,蓝采和双眼无神地盯着墨色床帷,眼皮沉重,但脑子却愈发清醒活跃。
不睡了!她猛地坐起身,右掌一拍被褥,掀被下床。蓝采和披了一件方便活动的胡服,从柜子的抽屉里取出一条长鞭,推门走进风雪中呼呼练武。
练了大半个时辰,蓝采和累的回到房间擦汗换衣。可屋外的天色仍旧是昏沉沉的墨色,这大好时光该如何打发走呢。
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条瘦削的青色身影忽然闪现在脑海中,蓝采和腾地站起身,翻出窗户,几个纵跃无声消失在屋宇间。
一阵湿润的冷意贴上面颊。
姬皦梦见一只水鬼爬上河吐出湿冷的长舌,轻轻舔舐着他的脸。不要问,为什么水鬼会有长舌头,反正只是他做的一个梦。
“啊!”姬皦玉惊恐地坐直身,心跳如雷,嘴里不停地喘气。
昏暗的视野内突然出现一道模糊的黑影,姬皦玉额上冷汗滴落,身体肌肉紧绷到快要抽搐,眼神呆滞,显然快被吓的三魂失去了六魄。
蓝采和无辜地回头瞧他,披头散发,眼珠黝黑空洞,且脸色惨白红唇染墨。
“噗呲——”下一秒,就在姬皦玉即将魂归西天时,一簇火苗在油灯的灯芯尖燃起。
柔光照亮了屋内陈设以及状如恶鬼的蓝采和,姬皦玉愣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问:“你怎么了?”大半夜跑他房里装鬼。
蓝采和目光幽幽,说:“我失眠了。”
失眠的确很痛苦,姬皦玉凑近一瞧,果然蓝采和的明眸大眼中遍布红血丝,一点也没有平日的灵动和深邃。
“所以,你要找我谈心?”姬皦玉不愧有个玲珑心,一下子便瞧出问题的根本所在。
闻言,蓝采和赞许地瞧他一眼,点点头,然后从暗袋里拿出一个信物交给姬皦玉。她低声道:“我向中书省的王大人门下引荐了你,过几天你找个机会辞行,然后去建邺。”
“这——”姬皦玉面露为难,“我直接走后门不大好。”
“要什么紧?这事成不成最后还得靠你自己。王大人生性喜好结交才华之士,你先以门客身份拜访王大人,然后王大人看在我的引荐上会给你三道考验,若你通过了他的考验这事便成了。”姬皦玉紧了紧虚握的拳头,这的确是个良机,可他还有心事放不下。
“那你呢?不是说好带我一起走?”他问。
“咳!”蓝采和虚咳两声,若不是姬皦玉提及,她绝对想不起来这事。
她想了想,在对方看你如负心汉的眼神下,保证道:“我自幼仰慕君子之风,定不会负尔之约。只是现在情势特殊,若你跟着我们一行太过危险。不如再等些时日,我去建邺寻你。另外,我让阿历跟着你,你有事找阿历。”
姬皦玉呵呵一笑,显然是不信的,只不过蓝采和说的没错,以他身体的状况跟着他们的确是个拖累了。罢了,反正她的老窝在逍遥城,大不了自己以后再过去找人。
于是这次会晤洽谈地十分顺利,蓝采和又给姬皦玉讲了些保养的方子和遇到追杀抢劫的人怎么求生,以及交给他许多小巧的防身武器。
直到天色已蒙蒙亮了,蓝采和才如鬼魅般消失在屋里。
姬皦玉打了个哈欠倒头再睡,还有两天过年,身为门客的他已经放假了。
两日时光弹指离去。
期间蓝采和心中不安,担心贺长庚临时变更恐怕牵连姬皦玉和阿历二人,于是急书一封送至建邺,邀请王侍郎派表兄来接人。
她不知道,收到信后的王侍郎怼天骂道:“不孝女,生了个娃娃祸害老子!”
可自家的宝贝外孙女这是第一次请他帮忙,多难得啊,王侍郎舍不得拂了她的意。
大年三十那天,城主府中张灯结彩福联成双,自上而下人人穿着新衣欢乐地穿梭在府中。花月送了她一个新年礼物,一只绯色牡丹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