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揣着新荷包,蓝采和偷偷地给阿历和姬皦玉发新年红包。
“早了。”姬皦玉笑语。
“中南一带有赶早年的习俗,比起它这不算早。再说红包早给福气先到!”
姬皦玉弯腰将红包放到枕头底下,又打开上锁的抽屉从里拿出一个红纸包:“那我的红包也提早给你。”
蓝采和先道一声“恭喜发财”,然后飞快地接过了他给的红包。她没当着姬皦玉的面拆开红纸包,和两人简单地聊了几句后就转了回去。
晚宴时分,整个府邸里的夫人公子和留在永明城过年的门客统统聚集在堂屋里,两方人马分席而坐。
雪天星隐,红联染冷。
屋内却是罗幕重围,熏香袅袅,不说那奇珍异味,琳琅宝物,只道灯火阑珊处听得丝竹双飞,云鬓玉质女子的嬉笑玩闹声震的杯中酒液泛起粼粼波纹。
筵席过半,酒过三巡。贺长庚还在与门客畅谈诗书经文、治国之略,说到动人处不禁拍手唱起了浩然歌。
酒入喉口,三分辛辣冲上眼睛鼻尖,蓝采和拿起帕子掩住嘴。她朝花月招了招手,低声说:“花月,我有些不适。先行离席,你替我看着点。”
花月弯下身子,一丝不苟的发髻遮挡住蓝采和的视线,闻言花月抬头,双眼迸发出奇异的光亮。
蓝采和心中一寒。
“小姐恐怕走不了了。”花月没有用夫人这个称号。
“哦?”蓝采和勾唇冷笑,“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叛徒!
花月垂眸一笑:“花月一直是贺老爷的属下,何有叛徒之说?”
心脏猛然一缩,蓝采和抿嘴瞪大眼,目光探寻地看着花月,却不料花月袖口飞出一把利刃泛着幽蓝色的匕首。匕首抹着剧毒,在视野里缓慢地挪向她。
明眸涌上一丝悲伤,蓝采和不可置信道:“我从未想过,我素来亲近的好姐妹只是虎视眈眈之徒埋下的暗钉子。花月,你为什么不一直做一个暗处的钉子?”这样她也就没有理由拿走你的性命。
一滴泪滚下泛红的眼眶,蓝采和平淡地旁观着一切,好似灵魂已不在这具身躯。
花月没有看她,手中握着匕首愈发狠厉。可是那么短的半臂距离,匕首却迟迟没有落下。
话音落下时花月的身子微一颤抖,蓝采和瞧见了,眉梢眼角浮起几分讽刺和冷漠。她轻声嗤笑:“花月,月儿姐姐,你以为坐在这里的人还是当年的小姐么?”
尾音未散,蓝采和出手侧开匕首,沿着花月的手腕一抓一扯,空出的手迅速出掌拍向其心口。
匕首“铛”地倒在木质地面,汹涌的内力冲毁了花月的筋骨血肉器脏。
“噗——”花月摇摇欲坠,迷蒙地睁开眼去看蓝采和。一条浅蓝的轻纱缓缓飞向她,蒙上花月的眼,蓝采和的嗓音淡淡地传入耳中,很轻地落进她的梦。
她说:“月儿姐姐,睡吧。梦醒时,就到家了。”
这一掌,蓝采和下了死手,一掌打出了八成功力。强劲的内力掀起一阵大风,呼啸着穿堂而过,捎走浓烈的血腥味,掀倒碎裂了一张张屏风。
屏风四分五裂的一瞬,两汪干涸的泉眼在一阵骨肉新生的痒意中流出泉水,左边和右边各滑落一滴泪,“啪嗒”渗进地板的纹理。
蓝采和眨眨眼,流泪似乎只是幻觉。
满棚高坐无言看向她,面露震惊之色。她默然环视一圈,与阿历对视一眼,最后目光在姬皦玉身上停留一下,随后转身离开。
堂屋外响起一阵阵急促而有序的脚步声,还有隐约的刀剑喘气音传进耳中。灯火忽的一暗,满室通明被屋外寸寸逼近的乌云黑雨支支浇灭。
在众人眼中,蓝采和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明灭模糊,只余那抹涂上口脂后红艳艳的唇瓣十分清晰。
“呵——”
在场的所有人终于明白,这是针对蓝采和的一场鸿门宴。
蓝采和似对自己的情况毫不在意,反倒掏出一张白绢,细细地念。这一封休夫书,其中列举了何长庚七条不可饶恕的罪过。
念完,空气一阵静默。
贺长庚的低沉声音幽幽响起:“蓝璃,你真是愚笨又自大!你以为你现在还是那个尊贵无比的逍遥城少主么?”
最后一句话饱含丰富的意味,但蓝采和只对此嗤之以鼻。她盎然挺胸,说:“蓝璃,这个名字不多听。我一向只当自己是那个愚笨且无畏的蓝采和,至于鹿死谁手,尚未得知!”
贺长庚冷哼一声。随着那一声冷哼,堂屋的大门被砰然踹开,一列列手持兵器的侍卫闯进屋。
寒冷的风灌进来,吹得姬皦玉心头发凉,他不管不顾地站起身却在半途被阿历一掌拍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坐了回去。
后调
姬皦玉微恼,回头瞪了阿历一眼。阿历无声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行事。
方才侍卫们闯进堂屋的时候,蓝采和已迅速破窗逃走。
此刻,蓝采和正穿梭在亭廊中,身后的灯火成阵追兵紧逼,身前是难防的暗箭。
可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她的内力逐渐流失,身体愈发沉重,身上已经多了好几道惨烈的血痕伤洞。这是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蓝采和后知后觉,自己中了特殊的软骨散。
九死一生多么轻飘飘的一个词,可是直到面临将死的局面时,方才知晓人总是畏惧死亡的。即使还有一丁点微末的希望,她也绝不会放手。
“噗——”锋利的刀片划过血肉,溅了她一脸的血。蓝采和似乎化身为一具老旧的木偶,手中握着长鞭机械而冷漠地刺劈。一阵皮肉翻飞的闷钝声后,她身上又添了数十道新鲜的血迹。
终于在追兵彻底追上前,蓝采和赶到了府邸的马厩,她勉强翻身上马,在一声嘹亮的马嘶声中滚滚奔走。
身下的颠簸使她作呕,她朝旁侧唾出一口血沫,拍了拍马匹说:“好马儿,我们去南边儿。”
永明城南边是一条大江,下游直通建邺城,若情况危急她可以跳江摆脱追兵。
然天有不测风云,马儿丝毫不理会蓝采和的想法,鼓足劲儿地奔向一处荒芜的山岗。
方踏入林中,野兽般的直觉已驱使她看向站在树枝上的暗卫,全身漆黑,腰间佩戴着永明城的令牌。
枝叶交汇的阴影处,猫头鹰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她捂住猛跳的心口,呵呵大笑,原来真正的包围圈在城外。
要想不动声色地除掉一个麻烦的人,该怎样做?贺长庚会告诉你,先设计把人引到荒芜的地方,杀了后就地一扔,过不了两天野狼就会吃掉那人的尸骨。好毒的计谋!
这下,就连建邺那边的亲戚也找不到理由对付何长庚。心知中计的蓝采和朝等候良久的暗卫首领一抱拳,拉着马儿在原地打转,完全没有将死之人的丧气颓废。
暗卫首领生疑,但也不做犹豫,反正蓝采和的性命已是囊中之物。手一挥,四下的暗卫纷纷涌出包围了蓝采和。
蓝采和勉强地握住缰绳,体内的热气逐渐随内力一齐流失。
她抿了抿唇,却是回忆起往事,从蓝父温言细语地教导陪伴,到花月一日复一日的相随相伴,最后画面却定格在姬皦玉在那冬夜灯光下的温柔一笑。
幸好,她早已为他谋划出了一条后路,不枉此生对他的愧疚。
原来人之将死,不经意回想起的皆是往日种种之美好。
蓝采和垂首一笑,没注意到一支箭矢凭空出现,拦截住刺向她死穴的剑尖。
顷刻间,如潮水包围的攻势被打破一个缺口,一群蒙面的黑衣人从东南方向攻进来。
刀剑乱撩,银光挥转,蓝采和翻下马准备趁机逃跑。却听到一声粗喝:“杀了她!”
当即暗卫们有条不紊地分出一部分力量围刺她,她费力地躲开横来的几道剑风,来不及喘气就被身后一股大力扯走。紧接着一掌裹挟着雄厚的内力击出,蓝采和听见血肉翻飞的窸窣声响还有痛苦的哀嚎。
下一秒,天旋地转,黑衣人搂着她几个纵跃消失在林中。她侧首看向黑衣人,却瞧见一双漂亮凌厉的眼眸,接着黑衣人单手扯下面巾,朝她笑的分外得意。
“是你!宋沐慈!”蓝采和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没想到是我吧?”宋沐慈得意洋洋,还不忘避开近在眼前的粗树干。
“你不是不会武功——”蓝采和忽然想起望雪崖下的白衣神医老头,以及他提过的龟息丸,恍然大悟,“你服用了龟息丸。”
宋沐慈在林中穿梭自如,身轻如燕,身后的追兵很难立刻追上两人。闻言他微挑眉梢,显然对蓝采和说出龟息丸的事感到惊讶。
既然他故意掩藏武功又潜入永明城,想必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他又几次故意到她面前凑脸熟,估计是有求于她。
蓝采和开门见山问:“你救我有什么目的?”
“少主大人果然聪慧!”宋沐慈朝她一笑,提速纵跃,过了许久才将人放下。
双脚落到实地,蓝采和心里略感踏实,环顾四周只见东边几步远有处断崖。一个不大妙的想法浮出脑海,蓝采和古怪地瞧他一眼,宋沐慈笑了笑:“那只是一处陡坡而已。”
话音刚落,他突然抹了把不存在的眼泪,带着哭音道:“若你活着去了建邺,替我和中书省的王大人搭上线,从此你我恩怨了断,再遇再说。”
看他装作那副哀嘁嘁的模样,蓝采和很不厚道地笑出声。
“啊——”蓝采和像一只被风吹走的断线风筝,道谢的话语消散在劲风中。
宋沐慈拍拍手心,一群黑衣人顿时涌上来。
“撤吧。”他淡声命令,转身挑了个与断崖相反的方向遁走。没走两步他停下脚步,从地上捡起一支竹筒形状的信号弹。这是从蓝采和身上掉下的。
宋沐慈好奇信号弹的作用,于是点燃了信号弹。
“噗呲——”山崖上忽而升起一簇烟火,直冲天际,在宁静的夜晚里描绘出几分瑰丽。
“嘎——”
山顶的动静惊起一声声乌鸦的嘶哑鸣叫,而山坡下的蜿蜒官道上有一辆朴素的马车正从山凹口驱来。
青色朦胧的光线从时而吹开时而合起的帘子缝隙倾洒泻入,蓝采和醒来时见到的就是这副场景。
眼神呆滞地盯着摇晃的帘子,好半响,身体才逐渐恢复知觉。她转动着眼珠,脖子下面的身体僵硬且沉重,像一块巨大的实心铁块。如果不是难耐的钝痛感时时刺激她的神经,她几乎以为那不是她的身体。
蓝采和闭眼又睁开,眼神清明,身下的颠簸无不在告知她现在身处一辆马车之中。可到底是谁救了满身血迹又奄奄一息的她呢?很快蓝采和便知道了答案,她只得叹一声好个因果循环。
就在蓝采和昏昏沉沉即将陷入梦境时,马车突然停下,然后车帘外传来一声木板被踩的吱呀响。
蓝采和努力地仰头去马车门口,只见车帘被掀起,有些刺目的光涌入,接着一道高挑的身影钻进了马车。
“你醒了?”这声音有些耳熟,尾音高高扬起,显出主人的惊讶。
眼睛被强光刺激得闭合。
那人凑近上前,伸出手替她把了脉,点头道:“你已经昏迷了六个时辰。捡到你时,我已经替你将几处大穴封住,现在暂无性命之忧。但你身上的伤势需要清理包扎,等一柱香后到了云家镇我去寻人替你弄好。”
蓝采和睁开一条眼缝,待适应光线后才发觉救她的人正是当日在佛寺内“行凶”的公子。
瞥见她眼中异样,男子勾起爽朗的笑,作出拱手状道:“在下鱼机,有礼了。”
现在她暂时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好比成了一条瘫在地上的咸鱼,思及此蓝采和心中颇为忧愁。她张合了干裂的唇瓣道谢:“多谢公子救了采和。”
鱼机扫了眼她身上华丽的料子,问:“冒昧相问,姑娘发生了什么,怎么昏死在官道上?”
蓝采和微顿,垂眸,继而抬首面色纠结道:“我本是荷花村的人,我那个武夫爹被人哄骗,竟将我嫁给了永明城的常公子为妾。我采和曾发誓永世不为他人妾,于是就逃出了常府,然后、后面常公子派人追杀我。”
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鱼机想要知道的东西都该知道了。
但愿事实如女子所说。鱼机想着把人送到就近的医馆,再偷偷离开。他一点也不想沾惹麻烦,要不是当时他在佛寺的冒失行径,他也不会因为愧疚而救下这个麻烦。当然他也有可能出手救下她的性命,然后直接将人丢回就近的永明城。
云家镇虽仍然处在永明地界内,但距离永明城已经隔了三十里地。而蓝采和身份特殊,何长庚必不会明面上张贴追捕告示,而会加派杀手搜寻她的踪迹。
由于身体不能动弹,蓝采和忍受着身心双重的折磨,不知道两边街道有没有张贴追捕文书什么?真的很急人啊!
“吁——”男子醇厚微扬的声音在车外响起,随之颠簸的马车停下。
蓝采和被人抱进了一家医馆的内室。说是内室其实是一间被许多白布隔绝成小室的大堂屋,鱼机将人送进内室后就走了出去。
很快,白色门帘被人掀起,一个女大夫和她的小助手抬了个木桶走进内室。女医师估计经常救助江湖人士,先是朝她温婉一笑,继而沉默地开始给她擦洗上药,动作十分熟练。
临走前,女医师轻声对她说:“睡个好觉,再休养几日就能恢复如初了——”
“该回家了,姐姐。”幼童独有的清澈嗓音突然打断了女医师的话。
蓝采和苍白着脸色点头,看向女医师又转而看立门口等待女医师的小助手。对上一双黑乌乌的眼,脊背忽然生出一丝寒凉。
这个小助手明明在和女医师说话,却给蓝采和一种错觉,他一直在盯着她看,眼神细品像在打量某个东西的价值。
她感到一阵恶寒,下意识地观察起小助手,只见他身材偏瘦,但脸色红润有光泽看着也不像营养不良。
说是仇家的话,可她几十岁的人还比不过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的记性好?
在蓝采和阖目胡思乱想之际,女医师已经领着小助手走远了。而蓝采和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将此事放下。
逃命
又过了两日,一直咸鱼躺在床榻上的蓝采和终于能行走了,只是动作僵硬而缓慢。
蓝采慢慢挪着步子靠近门口,一把掀起门帘,刺目的白光顿时照射而入。闭目缓了会儿,蓝采和已经走出内室,她睁眼看着医馆的柜台前后面,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两鬓斑白的老大夫正在给人看诊,一只手搭脉另一只手则捻着长长的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