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医馆的人正在忙碌,蓝采和耐心地坐在大堂西边的椅子上等待。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老大夫终于抽了空,他和蔼地笑着接过小童递来的茶盏,对蓝采和说:“那日送你来的公子已经跑了。不过他留下一笔丰厚的医药费,这位姑娘不用担心被扣在这里。”
蓝采和先是一愣,继而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微笑着点头道声谢。
这一日,女医师没来给她换药,据说是云家镇附近的村子发生了贼匪抢劫的灾祸,女医师已经赶到那边救死扶伤去了。但因为蓝采和算是一个大主顾,女医师不放心,于是留下她的小助手帮忙照看伤员。
小助手背着一个藤条编织的背篓,虽着一身布衣但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隐士高人的感觉。这个小孩子恐怕不简单。
蓝采和垂眸看着小助手有条不紊地整理药材,忽然开口问:“敢问,阁下名讳?”
握着药材的手一顿,放下,小助手站起身正面对着她,黑乌乌的眼珠盯着她滴溜溜地转动。
“你怎么看出来的?”他问,语气稍带疑惑。
听在蓝采和耳里,使她眉心一跳。
不等蓝采和开口回答,那小助手冷笑一声,然后将自己的来历和目的一股脑吐露出来。
“有脑子的话,自己乖乖地跟我回魔教。免得吃尽苦头!”最后,他还恶狠狠地补充一句威胁。
这小助手原来是魔教的右护法左焕,其实真实年龄已经有三十多岁,但是因功法问题只能保持小孩子的身材。
前两年他出门游历,一边遨游四海一边寻找适合做药人的人。武功高强,但又深受重伤易于抓捕。
这不,辛苦两年多他终于遇见了心心念念的药人材料。本来他看中的是那个送蓝采和进医馆的男子,可是看那男子生龙活虎的样子就知道他打不过那人,只好降低条件喽。
左焕说着,眼中迸发出极亮的光彩,仿佛现在站在他对面的女子已经成为了药人。
得知事情真相的蓝采和心情复杂,只瞧了左焕一眼,默不作声地躺回伤员的床榻了。
左焕十分激动,拍案决定:“今晚我们就动身!”
午时时分,蓝采和正在闭目休憩,突然耳朵一动。她听见医馆的人叫左焕出门帮忙取药材,左焕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朝门外走,衣料摩擦带出窸窣的声响。
正当蓝采和要睁眼时,头顶上传来一句小声的嘀咕:“你要是跑了怎么办?呐我只好先喂你一个昏睡丸,一觉醒来咱们就走。”
左焕絮叨叨两句,将一个枣核大的药丸塞进她嘴里,药丸入口即化。蓝采和根本没有时间吐出来。
脑子里一阵昏沉,蓝采和听不见左焕的声音,也不知他人走没走。她强撑着睡意翻了个身,手掌却是往小腿处摸去,那里藏着一把极薄的匕首。
匕首的刃很锋利,轻轻一划鲜血就从伤口流出,刺痛使蓝采和变得稍微清醒。她先是用放在柜子边的纱布在伤口处圈了几圈,又抓了一卷藏进胸口,然后翻窗逃走。
医馆的后面是一条清净的长街,这条街主要是居民住的地方,白日里人少。
脑子里一阵眩晕,蓝采和摇摇晃晃摔倒在坚硬冰凉的地板上,又很快挣扎着扶着墙壁站起身,继续一脚重一脚轻地走向长街深处。阳光被隔离在这条长街外,摇晃的背影像是一个酩酊大醉的酒鬼摸索着远去。
看见哪户人家的大门开着,思绪杂乱的蓝采和想也不想倒头扎进院子,寻了一处不易被发觉的偏僻地方躲起来。
全程观望的鱼机端着水盆一脸懵逼,他不过是洗个脸的功夫就有人擅闯民宅。可恶之余,他生起一丝疑惑,这个擅闯民宅的人正是前几日他救下的女子,她不好好待在医馆里跑出来做什么?
而且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难道是梦游症?不对,鱼机摇摇头方才他好似闻见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鱼机箭步上前,将埋进稻草里的女子提溜出来,看着对方睡的毫无知觉的样子他觉得有些好笑。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他瞥见蓝采和的小腿缠了一圈纱布,而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着一把沾血的匕首。看来伤口是她自己弄的,可是为什么呢?
鱼机隐约不安,当即立断地收拾了包裹和双刀,然后从后院驾着破旧小马车驮着蓝采和逃命去了。然而在他驾着马车奔出院门时,左焕刚好回到医馆内,直奔内室。
左焕死死盯着空荡荡的内室和半敞的窗户,冷笑连连,随即翻窗顺着踪迹追去。
在经过长街时,一辆破旧的马车与他擦身而过,左焕往马车里撇了眼,随即足下轻点往长街深处而去。
鱼机侧对着左焕脸色凝重,也不知道这姑娘倒底怎么招惹上江湖人的。此人一瞧,武学造诣颇深,但面相阴狠,确是个不好招惹的。
鱼机心下微叹息,加快车速,临出镇门口时他将沉睡的蓝采和抱起,然后跳下马车隐匿在熙攘的人群中。
他眼尖地发现对面长街有一辆送粪水的板车慢悠悠地驶过来,眉梢轻挑,抱紧蓝采和飞快地躲进粪桶间的缝隙,然后手指轻快地封了蓝采和与自己的嗅觉。
而另一厢,左焕追到鱼机的院子里,在前院没发现人,就再跑到后院寻找。忽然地上的一点泥迹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蹲下伸手捻了捻泥土。推测道,马车的主人应该是四五天前到这个院子里住下的,而且一刻钟左右前他驾驶着马车出门了。
电光火石间,左焕想到与他擦身而过的那辆马车,他虽没看见人,可不代表没有一种可能性,蓝采和被那人藏进了暗柜里。
可恶!左焕暴躁地怒吼一声,运起轻功直追着马车踪迹飞去。等他赶到镇门口时,远远地瞧见马车行驶在官道尽头,然后缩成一个黑点。
左焕咬牙,蛮横地夺走行人的一匹马,在一众惊慌的恐惧的呼声中嗒嗒远去。
不久,一辆散发着臭味的运粪板车慢慢驶出镇门,与左焕追去的方向截然相反。左焕追去的那条官道直往北上,路经鳞城和逍遥等城池,而鱼机所挑选的路线则是往东直去建邺。
运粪板车行驶到附近的田庄外便停下,鱼机趁机带着蓝采和跳出板车,闪身消失在几户农家院落中。
“抱歉了。”鱼机朝晕倒在地的农妇一家人露出愧疚的表情,收回手,又转而掐向蓝采和的人中。
蓝采和瞬间清醒过来,杏仁似的眼睁得圆鼓鼓的。见此,鱼机忍不住笑笑,一边走向厨房一边念叨:“去房间赶快收拾一下自己,我们要马上赶路了。”
借着鱼机提来的清水,蓝采和仔细地洗漱一番,再换上主人家的素色衣裳,秀致的眉眼萦绕着淡淡的愁思。
她取下一双耳环放到桌上,刚走几步又退回来拿走了耳环,然后找鱼机借了二十两银子放在了屋内的桌上。现在情势不明,她的身份又比较特殊,若是直接留下饰物恐引起祸端。
屋外,鱼机正捂着空了一半的钱包站在原地等她,见她出来一脸的苦大仇深。
“到了建邺的万和钱庄,我就还你。”蓝采和保证道,无视掉鱼机狭长的凤眸投来幽怨的一瞥。
“我们先去万台山的武林盟,我有件事要办。”
对此蓝采和毫无异议。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决定前往万台山。
两人风餐露宿,夜以继日地赶路,终于在第三天的清晨望见万台山上隐约显露出的雕梁画栋朱红倚栏。
蓝采和扯着袖子擦汗,垂头看着自己一身粗麻布衣上沾满了泥浆和草汁,再侧首一瞧,鱼机那厮仍旧一副人模狗样。不仅蓝色的布衣整洁如新,而且他脸上一派轻松自然。
瞧见她的眼神,鱼机想起这三日来的艰辛生活都拜某人所赐,面上就是哼笑一声。
蓝采和挪开视线,问:“是要直接拜访,还是先去附近的镇子?”
“万台山下有个繁华的镇子,我们过了这片林子直接去那里。”鱼机运起轻功飞上高树枝头,向远眺望,忽而垂首对她说。
她应了声,手指不经意地摩挲着粗糙的衣料,什么时候她才能彻底恢复功力。盘在腰间的鱼鳞鞭像一条冰冷的长蛇时不时引起她的注意,但蓝采和只能忍下这股跃跃欲试的战栗。
日头渐高,林子里逐渐热闹起来,虽是冬日严寒,仍有鸟雀扑翅飞掠在林梢群竹间。
走着,眼见林子到了尽头。蓝采和开始觉得不安,周围太安静了。可恶!还未恢复功力的她同样失去了敏锐的听力,但那股野兽的直觉变得更加强横。
突然,鱼机顿住脚,一把拉住蓝采和的右手臂,冷眼朝前方看去。
那个幼童模样的变态男正单脚立在一根手指粗细的竹枝上,身穿白衣,手握一只狼毫笔,正居高临下地笑望着他们二人。
“二人躲藏的功夫真是一流!”左焕阴阳怪气地睨了眼蓝采和。
蓝采和漠然不语。
鱼机朝左焕抱拳道:“在下鱼机,敢问阁下尊名?另外,阁下可否放行?”
说着,鱼机扭头朝她使了个眼色,叫她躲到一边去。蓝采和读懂了他的眼神,飞快地往旁边走远十来步免得被殃及池鱼。
左焕冷嗤:“既然来了,就都留下做本尊的药人!”
话音刚落,左焕飞身攻来,手中狼毫刹那化作判官手下勾人性命的刑具,一招一袭皆是往要害处而去。
鱼机凌步后退,避其锋芒。心中却喃道:本尊?好猖狂的口气!
鱼机拧眉,难道这人是魔教中人!江湖上会自称本尊的只有魔教的护法级别以上,而这人功力虽然高强但模样只有十来岁,显然是身体受创所致。
而且他虽自幼在山中修行,但天下之事还是略知一二的,比如魔教教主神龙不见首尾,比魔教右护法被骗导致身体退化成幼童……
武林盟
这两把刀,皆是精铁锻炼七七四十九日而成,乃是当今炼器大师徐公为其生平的第二春所炼。此双刀一宽一细,宽者名为春风吹,细者名为细雨斜。
据说当年徐公就是捧着这对双刀向他心爱的女子表白,虽然最后被无情拒绝,但双刀却被徐公强塞给了女子说是留个念想。女子死后,这对双刀就传给了她的小儿子。咳,想偏了。
鱼机凌空侧翻,避开刺来的狼毫细丝针,同时抽出了身后的双刀抵挡下一重攻击。
你一招“判官勾魂笔”,他一招“春水绿潮生”化解攻势,再翻腕横劈而去使出一招“细雨绵绵”。一来一往,两人打的热火朝天、昏天昏地,全然忘记了待在一旁默默观战的蓝采和。
她仔细分析了对战双方的武功招式,左焕不愧是魔教中人,每一招式皆是凶狠阴险,直取人性命;
而鱼机的刀法应该归属于西南的万刀门,刀法刚柔兼济,路数变幻奇诡。
观摩了半响,蓝采和拍拍手站起身 ,准备避开二人的攻击圈先行离去。
左焕打不过鱼机。
虽然鱼机身上的伤口比左焕多一两条,但左焕的气息已经开始不稳而且额上冒出冷汗,她估计是病发了。
反观鱼机越打越兴奋,凤眸炯炯有神,对战的招式从有些生疏到愈发熟练,一看就不用人担心。蓝采和毫无负担地先走一步了。
只是刚出林子不远 ,蓝采和余光扫见几道白色身影倏忽飘进林中,她抿了抿唇,终于还是返回林中。到底欠了人情。
一场争斗已经结束,鱼机遍体鳞伤地摔倒在地,胸前一片深红血迹。旁边围着三个蒙面的白衣人,皆持剑直指鱼机。
春风吹被插进湿润的泥土里,而细雨斜被他紧握在右手里,细薄的刀刃反射出银亮的寒光。
蓝采和悄然躲在一丛翠竹后面,挪动目光,瞧见左焕正盘腿坐在树干下调息,而另外三人互相对视一眼,提剑朝鱼机刺去。
千钧万发之际,她使劲踹了脚竹子,巨大的反弹力使她倒飞了出去。
竹叶筱筱,一阵冷风吹过,蓝采和的衣领一紧,便被人拽到地上。顾不得全身的闷痛,蓝采和急忙抓向捏住她脖颈的那只大手,本能地往外扒拉着。
对方露在面巾外的眼睛空洞而冷漠,就那么定定地看着蓝采和不说话,简直就是一个假人。
蓝采和被这道没有任何色彩和情绪的眼盯着,内心一阵发寒,脑子却转动地飞快。她很快便确定了这就是左焕的药人。药人没有自己的思想,一切皆听其主人的吩咐。看来今日要想安全脱身恐怕难了。
衣袖忽然被扯了扯,蓝采和艰难地转头,却见两把长剑猛然贯入鱼机的胸口。鲜血溅了她一脸。
鱼机呕出一大口血,然后朝她艰难地露出一个笑容:“你不是先走了吗?”
这话落进蓝采和耳里,使她有些不大自在,搞得好像她临阵脱逃。难道她能想到,到嘴的鸭子也能飞走哦?
她一边和药人拉锯着,一边凉凉地瞥他一眼,好像在说要不是你她能落到这个地步。
别笑了,血都要呕完了。蓝采和想说这句话,但喉咙被桎梏在药人手中根本不受她的控制,她只能投给他一个劝解的眼神,再出其不意地偷袭药人的下三路。
鱼机弯了弯凤眸,眼底滑过一抹亮光,然后撑着刀缓慢地起身。
入目是,那只握着细雨斜的手不停地抖动着,整条胳膊浸在血水中。拼着全部的力气,蓝采和终于踹开了药人,一边揉着脖子呼吸空气,一边抬首看向他。
药人判别出两人没死,又提着剑攻上来。鱼机唾出一口血沫,握着细雨斜铛铛地抵住猛烈的攻击。但到底是受了重伤,又顾忌着什么,在迎来合力一击后鱼机被逼迫着倒退两步,冷不防地喷了药人一口血。
抬袖随意擦了下嘴角,鱼机朝药人露出挑衅的眼神。他转身抽出插在泥土里的春风吹,然后背朝蓝采和摆手,语气有些肆意:“躲远点儿!”
没人应他。
不会人没了吧?他下意识摒弃这个可怕的念头,一刀逼走药人的左右夹击,腾空跳跃几步拉开与药人的距离。再扭头一瞧,林子尽头,布衣女子袅娜的背影渐行渐远。
沉寂的热血再度沸腾,且抑制不住地直窜向天灵盖。鱼机咬牙,真的走了啊!什么时候走的?白费他一番好心。
大概是被蓝采和无情的抛弃给气着了,鱼机在药人手下一遍遍被砍被刺仍然满血,越挫越勇,最终了结掉药人的性命并且重创了左焕。
只是一场激战之后,原本英俊潇洒的江湖刀客硬是变成了全身布满细密的伤口的血人,连脸都不能幸免!临走前,鱼机环视四周一圈,见没有落下什么东西后这才追了出去。
“等等——”
身后传来一声声熟悉而哀痛的呼唤,蓝采和没有多想地停下,回首,然后愣在原地瞪向凑近来的血人。她狐疑地开口:“鱼机?”
“你怎么提前跑了?”鱼机顶着那张被滑了几道口子且糊满鲜血的脸庞,语气幽怨。
可事实是,她留在那里只是一个拖累。黑眸微动,她忽而一笑:“小女子现在没了功力,不能助你一臂之力。留在原地,舍命陪君子么?”
不知鱼机是被她的话所气还是被她嘴角凉薄的笑意所吓,他瞪大凤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最后竟是晕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