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群围在中间像观猴子似的情况,蓝采和已经很久没有遇见了,一时间说不上是感怀还是羞恼。大概年岁上去了,人就会变得更加沉稳。
这不那捕快气势汹汹地逼近身前,她也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她看向那伫立在人群边一脸嫌弃表情的男子,眸光闪了闪,再转向捕快,嘴里刚发出一个啊音,余光中一双粗糙的大手朝她抓来。
电光火石间,蓝采和及时忍下出手的冲动,立在原地乖乖地被捕。
“我犯了什么事?”
听见这又脏又臭的乞丐说出一个“我”字,捕快当即变了脸色,又是震惊又是嫌弃,骂道:“天子脚下,竟敢不敬!真是没有教养,有伤风化!”
“呵呵!”
蓝采和没成想自己躲过了政敌派来的追杀和魔教神经病的追凶,结果一头栽进京都的大牢,其罪名是不讲卫生,有伤风化。
看着那报官男子双手举着绣有优良居民的小黄旗子,一脸乐呵呵的模样,蓝采和怨从中来,黑漆漆的眸子像两点浓墨滴在细腻白纸上。
捕快打了个寒颤,犹疑地转头巡视一圈,方才骤起的恶意像一根刺直直戳向他的心脏。五大三粗的汉子摸了摸胸膛,无意间作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蓝采和被绑起来押送京兆尹那儿,也就是衙门。但衙门所在的大秦街正好往这边驶来一辆低调奢华却又不失素雅的马车,马车旁的小厮高声叫道:“麻烦让让路!”
作为平民百姓之一,捕快自然不会去碰贵人的晦气,只见他双手使劲,便拖着蓝采和退至路边等马车先行。
然而马车轱辘碾过青色长方形的石砖,毫无预兆地在众人面前停下了。车窗帘子被撩开,马车里面的人微微探出头看向人群中:“溪山。”
众人倒一口抽凉气,实在是这人生的太过貌美,容貌比之女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一众被美色震惊如呆鸡的行人注视下,那位原来闲的无聊报官的男子走上前,朝马车里的公子躬身行礼道:“二哥,好大的派头!”
“我正要去礼部准备祭祀事宜,在路上正好看见你打个招呼。溪山在此逗留作何?”
那叫啥溪山的男子笑道:“呵!二哥乃是鸿鹄当至、青云直上的官运,还是不要在此耽搁时间了。闵玧自幼玩耍惯了,在此逗留不过是为了散心。”
“哦,我竟不知溪山有如此之大的心事,不如晚休时我们几个兄弟饮酒畅谈一番?”说着,那位贵公子巡视一圈,修长的远山眉隐隐蹙起。
“二哥时间金贵,还是免了罢!”
清冽带磁的嗓音和熟悉的语气停顿使蓝采和不由微愣,她忍不住抬首望去,恰好撞进一双熟悉的黑白分明的眸子。
姬皦玉?眼底滑过一抹惊讶和了然,蓝采和迅速垂下脑袋,伸手点了捕快的穴道,暗中拖着捕快退离了看热闹的人群。
侧倚在马车窗沿上的姬皦玉有些思维混乱,方才他看到了什么?那个乞丐好像很熟悉他,眼中乍现的熠熠光彩和复杂的情绪使他不由发愣,再回神时那乞丐已经不见踪影了。
一个怀疑的念头在心底生根发芽,是她不是她。如果是她,为何会弄成这副模样,而且为何不与他相识、不找他帮忙?如果不是她,又该怎么解释这一眼给他的感觉如此熟悉?
马车继续行驶,姬皦玉逐渐陷入了天人交战的泥潭中,且不可自拔。
蓝采和拉着不能动弹的捕快躲进了一条人少的巷道,再解开了他的穴位。
瞪了眼满脸胡须的捕快,蓝采和翻上旁边三尺高的围墙,曲腿坐下一派悠然地瞧着他。她拿出一把匕首把玩着,时不时对捕快比划:“你中了我下的金蟾梅,没有解药活不过三天。”
嘚,踢到铁板了,心知闯祸了的捕快瞬间堆起谄媚的笑意,双目控制不住地流露恐惧。“大人,仙子,您大人有大量饶了小人一命吧,小的甘愿做牛做马为仙子驱使!”
就这种胆小鬼也能做捕快,难怪近年来建邺这边的案件常常不得了之。不过,胆小鬼也有胆小鬼的优势,蓝采和垂头瞧了眼脏兮兮的自己,“噗嗤——”开怀地笑了。这种人闲来无事捉弄起来还蛮有趣的。
只见蓝采和转动着匕首,小腿虚垂在围墙上,微笑着说:“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但毒都下了,不用也浪费。这样吧,你先带我去客栈清洗干净,然后再带我去衙门。”
“好好!”
不出所料,所有好点的客栈都拒绝收下这个浑身尸臭味的乞丐,即使出高价也不愿意,其理由是不缺钱也不想毁招牌。
而蓝采和偏生不去差点的客栈,这可让捕头恨不能以头抢地,他苦大仇深地同人扯来扯去,蓝采和却在一旁较有兴致地作壁上观。实在没折,捕快发怒了,掏出令牌强行入住客栈。
客栈里的小厮送来了澡豆,几篮子芳香的花瓣,几桶热水和一套整洁的衣裳。鉴于不知乞丐性别,客栈送的是男装男靴。
彻底清洗干净后,蓝采和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连瞧这墙头草捕快的眼神都变和善了许多。
行了,看在他好生花钱给她找客栈和夸她是仙女的份上,本人决定大发慈悲,放他一马。
岂料临走时,捕快不干了。高壮的汉子扑向她的小腿,蓝采和足下一点一踹,他便飞出了客栈。
他泪眼花花地望向蓝采和,宛如被负心汉抛弃的良家女子,控诉道:“你这人怎么反悔!”
衣袂翩翩间,蓝采和飞下高楼,看着他勾起一丝恶劣的笑容:“我何时答应过你?”
“你明明暗示了的!”
“你是从哪个字眼里扣出的一丝关联?”
“额……”他说不出话来,抽噎一声,以眼泪祭奠被骗走的老婆本儿。
人常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痛到深处泪自来。蓝采和那微末的良心冒出一点头,她叹气:“我说没下毒,你行么?”
“鬼才信你!”捕快继续嘤嘤,周围一片唏嘘声。
蓝采和面上镇定自若,心如止水,沉吟一番才道:“其实这个很好解,只需以每日第一次的尿液炖鸡蛋吃,吃过一轮也就是七天毒就自然解开了。”
“真的?”
“你信便信,不信也无妨。”她轻轻拂袖转身离去,背影宛如世外高人,只余下淡漠的话语消散在空气中。
且说,姬皦玉心神难安地挨到了晚休,正欲回家向阿历询问情况,却不料刚出门被一辆王丞相府邸的马车接走了。
乌衣巷占地最广的府邸莫过于王府,此刻王家最高贵的掌权人王安正坐在对面的软榻上,手持一柄玉质麈尾,烹茶自乐。
姬皦玉恭谨地行了一礼,然后在王安示意下坐下。
王安给他倒了一盏茶,慢悠悠地开口:“西北边境那边如今并不太平,胡族蠢蠢欲动,这般情形使得朝野震动民生难安。现右丞提议招买兵马准备开战,你觉得呢?”
虽年近花甲,但那双混浊的眸子却时不时流露出一丝精光,到底是在官场浮沉几十年的老狐狸。
姬皦玉沉思一番,才缓慢开口:“右丞大人的想法自有其道理,只是鄙人觉得冒然开战有几点不可逆转的后果:一是战争触发后,百姓流离失所,可能会造成流民□□;再是,率先开战可能暴露底牌,引起外族之祸;最重要的是,现今朝野几派势力并不和睦,权力争斗激烈残酷,如果再加上外族入侵和流民暴动,恐怕——”大家一起玩完。
不说他的这番话有没有道理,但最后的几句话可以说是大不敬。因而他还有些心虚,一边喝茶一边暗自打量王安的神情。
老狐狸怎么会轻易让人抓到尾巴,王安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表情,只呵呵一笑转移了话题:“谢家嫡系大房的小儿子谢运游历江湖,交友甚众,据说他有一知己豆花先生可堪昔日诸葛孔明。老夫这次找你来,就是希望你能去见见这位豆花先生,将他引入仕途。”
说罢,王安长叹一声,感概不已:“人老喽——”
姬皦玉犹豫了下,点头答应了。
王安露出欣慰的表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随即从抽屉里抽出一叠有关豆花先生经历的文书。
天盛十年六月,豆花先生于北境凤鸣山智斗恶匪,率领当地百官铲除匪寨三十余所。
天盛十一年,豆花先生根据前人八卦阵将袭击东南三郡的海盗贼团重创。
天盛十二年正月,豆花先生携古书于一线天挑战最负盛名的欧阳老人,胜。
……
只是随手翻了翻,豆花先生的功绩简直亮瞎了他的眼,姬皦玉油然而生起一股浓厚敬佩感,心下彻底接受了这项艰难的任务。但心底还有一丝疑惑,他问:“既然豆花先生这么早就出名了,为什么现在才找他?”
“豆花先生早年说过不愿入仕,只想寄情山水、谈玄访道,可现在是特殊情况嘛。”
王安一身青衣,满头银发,脊背微驼,却给人一种青松翠竹的舒朗高洁之感。他顿了顿,又道:“据可靠消息,谢运和豆花先生相约去蝶衣城赏花,如果没有必要情况,贤侄你五日后便要出发了。”
姬府
屋内檀香袅袅,王安枯瘦的脸颊在薄薄的白雾中模糊起来。似是卸下厚重的面具,一股轻松之意升起,使得这个瘦老头看上去更加真实。
眉心蹙成山川,他抚摸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语气微显苍老,饱含忧愁:“璃儿还没有消息么?”
姬皦玉摇头。
乌衣巷尾是姬府。姬家近年发展不错,混成了二流世家的首席。
接过小厮递来的一盏四角明灯,姬皦玉独自往自己的院子明竹居走去,柔和的灯光照亮前行的小径。
“听说,今儿个晚膳时,四少爷带了个美姬回府,把四夫人气的个半死!”
“对啊,瞧那脸色像块红猪肝。”
回廊拐角走过两个端着水盆的侍女,她们正低声谈论着府里最新的八卦。
姬皦玉立在树影下,等侍女离开才走出来,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讽刺和轻蔑。想当年年幼,姬溪山这个家伙拿他做马骑,逼他背黑锅,整日无恶不作而现在终于栽入阴沟里去了,他虽不至于落井下石,但也乐见其成。
明竹居里,灯火通明,姬皦玉方一踏入屋内,便有小厮侍女过来服侍。他一手挥退众人,黑漆漆的眸子闪烁着一星点光亮:“阿历,有消息了么?”
“主子已经来建邺了。”阴影中走出一个高挑的黑衣人。
面上一喜,姬皦玉又问:“她在哪儿?”
“不知。”
黑眸微垂,姬皦玉想起白日里那个行为奇怪的乞丐,于是将这事道出来。
阿历点头:“不无可能。这一路上追杀主子的人很多,主子孤身一人,很可能被迫扮成那副模样。”
“那她受伤了吗?”
阿历摇头:“不知,主子没提。”
“那你们下一次什么时候联系?”
“机密,不能告诉你。”
废话!得不到想要的消息,姬皦玉只得失落地洗洗睡下。却不知他想找的那人就在姬府中,而且只隔着一个院子。
自从知道那个闲得发慌报官的男子是姬家四少爷后,蓝采和的报复心思蠢蠢欲动,于是改头换面潜入姬府。
此刻,她正躺在柔软干净的床榻上孤枕好眠,而姬溪山则一脸生无可恋面带恐惧地望天长叹。
蓝采和打算明天找王大人谈话,再去寻找那个叫子衿的人才,将一整天的事情安排妥当后,睡意缱倦而来。
正要睡着时,一阵长叹短嘘,忽高忽低地倾诉着主人心中的哀伤。蓝采和翻了个身,双指夹着一枚铜板飞掷向姬溪山。
“铛!”
由于被点了穴道,姬溪山眼睁睁地看着铜板飞来却动弹不得,只觉脑门一痛,眼前就黑屏了。
翌日,四夫人看见四少爷揉着腰身从美姬房里走出来,当即气的甩了他几个耳刮子,随后怒气冲冲地闯入房内。
“狐狸精,你给我滚出来!”屋内空荡荡的,四夫人翻来覆去也没找到人影,只好将怒火统统发到四少爷身上。
据当天值日的侍女小厮之言,四少爷足足被压着打了二十大板,估计半个月都下不来床呢。
四夫人哭啼啼地收拾了包裹,准备回娘家找她爹甘侍郎诉苦,刚出门便被拖着伤痛的姬溪山苦苦拦下。
“哼,最后一次机会。要我原谅你,去把她给我赶出家门!”
姬溪山心中泪流成河,面上却只摇头,哀求自家夫人:“不可啊——她是我至交好友子规托付给我的人,叫我寸步不离地保护她一段时日。”
他本意是委婉地表示,自己是被迫接那女子入府的。可不成想,同床共枕的妻子跟他毫无默契。
四夫人一听,以为那女子是子规的妻子或是相好,顿时俏脸一红,随即猛地扇了溪山一个巴掌,怒道:“朋友妻不可欺,四书五经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啊喔!”
姬皦玉经过荷花居时,院内一阵乒乓吵闹使他微蹙修眉,他想了想,转身往院里走去。
“发生了何事——”撞见姬溪山跪在四夫人脚下求饶的可怜样,姬皦玉先是一愣,继而心口酝酿出幸灾乐祸的笑意。
姬溪山这时哪还记得当初的龌龊,看见他像是瞧见救世的菩萨似的,双目放光道:“二哥,你来的正好!”
从这两口子嘴里听完事情的经过,姬皦玉沉吟,问了三个问题。
“在哪儿遇见的?”
“街上。”
“主动跟你回府还是被你强拉入府?”
“二者皆有——”
“收过你东西了吗?”
“她不要。”
好了,真相出来了,这姑娘十有八九是在整姬溪山。现下最好的做法是将人赶出府,不过,让这女子留下府中作妖明显更让他心动。
于是,姬皦玉轻咳一声,语气沉重:“这姑娘来意不明、目的不纯,可能是敌家派来的卧底。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还是要留下这女子,静观其变。”
姬溪山回过神这么一想,觉得甚有道理,初见时便觉得那女子除了生的貌美,还有那一身高不可攀的贵气特别吸引人。
等这件事完美解决后,姬皦玉才匆忙赶到母亲的霞梧居。
柔美的女子身着一袭湘妃色背心儒裙,外面披着一件雪白的毛绒皮衣。听见脚步声,女子转过头笑了笑:“烨儿,今儿怎么迟了些?”
“路上发现一些有趣的事,便耽搁了。母亲。”
自从姬皦玉回到建邺每日都会陪母亲用膳,而且每回都非常准时。姬皦玉箭步上前,将母亲从轮椅上扶起来,然后坐到饭桌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