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母亲叫越如心,年轻时是一代人心目中的美人,可现在却目瞎腿瘸地坐在轮椅上。心口蓦的一酸,姬皦玉刚想开口劝母亲不要坐轮椅了,可姬越氏笑着聊起了别的话题。
“烨儿,你如今二十又一,到了该娶妻的年纪。母亲无能,不能为你寻到一门好亲事,只能靠你自己了。可有心意的人选否?”
握筷子的手一顿,碗筷发出一声短促而轻脆的声响。
姬越氏心领会神,笑问:“哪家姑娘?能不能带来给娘认识。”
“这——您不必太过操心。”姬皦玉脸庞烧了起来,眼神游离,支吾着说,“等她来了,再带过来看您。”
“好好。”说着,姬越氏突然拿出帕子捂唇,转到旁边一阵咳嗽。
姬皦玉急忙丢下碗筷,一边冲过去给她拍背顺气,一边用轻松的语气说:“再等孩儿一些时日,到时我和母亲带着父亲的牌位搬出去,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好不好,娘亲?”
黑寂的眸中水光粼粼,他偏头眨了眨眼,将忽然而至的泪水憋了回去。
等姬越氏咳嗽完,他一手将帕子抢了出去,看着帕子上的血水沉默。
自从蓝采和将阿历派给姬皦玉起,阿历每日明面上的任务除了熬药还是熬药,姬皦玉的补药和姬越氏的续命药。
昨日,姬皦玉和他说起主子的事,直到现在阿历还心心念念着。这会儿,汤药安稳地炖在炉子上,他倒闲下来乱想。
忽的一颗石子向他的脑袋飞来,阿历迅速出掌将石子转了个方向,石子落地铛的一声。他站起身,看着门外冷声开口:“谁?出来。”
门口走进一位苗条的白衣女子,女子一转头,阿历霎时惊呆在原地。
“主子?”阿历转动眼珠仔细地打量女子,狐疑道。
“是我。”蓝采和无奈,将城主令拿给他看。随即又吩咐道:“不许将我的行踪透露给任何人。”
她这次来找阿历,并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临走前,她忽然指向另一锅药汤询问:“这又是什么药?”
“姬公子母亲的续命药。”
“哦?那边来信了立即告知我。”蓝采和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王府,王安用完早膳,径直去了菜园子。他提着一只红泥水壶悠哉地浇水,溅出的水珠濡湿了他的衣袖衣摆。
“啾啾!”一阵鸟叫自他头顶响起,王安抬头看向这只麻雀,唇角染笑,再低头继续自己的浇水大业。
被忽视彻底的麻雀心有不甘,扑着翅膀围在王安身边,“啾啾”个不停。
王安放下水壶,探手去抓麻雀却扑了个空,麻雀飞在一丈远“啾啾”地挑衅着。他欲要转身回房,不料麻雀又飞近“啾啾”。
这会儿王安已沉下脸,轻飘飘地扫了眼麻雀,心思百转。恐怕是有人想要引他过去。既如此,他哪有应邀而不去的道理?
于是王安弹袖拂灰,整理衣冠,便坦荡地跟着麻雀飞去的方向走去。
那是王府的后街,一丛绿影旁,一个白衣人影坐在假山上。看见王安过来,那人大喊一声:“外祖父!”
王安身躯一震。就见令自己担心的外孙女蓝采和跳下假山,急步过来一把扶住他的胳膊。
“璃儿,见过外祖父。”
“璃儿,此行有没有受伤?”
“原本受了伤,不过现在已经好了。”
闻言,王安点点头,拉着蓝采和往院中走。他问:“你为何不走正门?”
“我没有拜贴。”像王家这种大户人家,没有拜贴则不能入府,说不得还会被家养护卫给打出去。
“老夫失虑了,下次你直接走正门通传即可。”两人一边谈论着生活琐事,一边走向书房,毕竟蓝采和此次来是有要事在身。
书房里,红漆金丝楠木桌案上整齐放置着一摞文书还有一本诗集。王安给她倒了盏茶,开门见山说:“说吧,璃儿此次来所为何事?”
蓝采和笑笑:“我说我来给外祖父道谢,您信不?”
“呵——”王安横眉冷目地看着她,双手比划着,“你从那么一小团到这么大个人,老夫都看在眼里。就你那功利的性子,和你爹一模一样,老夫还能不知晓!”
说着,他摇头晃脑,面露鄙夷:“速速道来真实目的,莫要再扰老夫清修。”
这明明是实用主义,好吗?
她这外祖父,作为举世闻名的某玄学雅士,看起来人模狗样、仙风道骨,实际上有个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绰号“人来疯”。见人装人样,见鬼比鬼疯。等等,她好像把自己也骂进去了。
蓝采和回过神,投给他一道冷飕飕的眼风。
重逢
王安轻咳一声,正正神色认真道:“什么事?”
蓝采和微蹙秀眉问:“外祖父可知建邺宋沐慈?”
“宋沐慈?”王安先是沉吟半刻,才拧着眉开口,“前朝六皇子怎么了?”
“我欠他一份恩情,便答应了帮他和您搭线的事。”
“唔。”王安微微颔首,面上神情看不分明。
蓝采和收回目光,淡声道:“外祖父,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闻言,王安抬眸看来,示意她说。
蓝采和便爽快地开口:“此次来建邺的路上曾遇见魔教两位护法,左护法与我说魔教教主字子衿。子衿此人,您可有眉目?”
魔教也掺合进来 ,这可麻烦了。王安轻声呢喃一声“子衿”,抚须的手指忽然顿住,平静的面容开始龟裂。
作为一个几十年的老狐狸,出现如此大的情绪波动很不正常,蓝采和心下一凛,鸦羽轻颤。
时间仿佛凝固成晶莹剔透的水珠,透过那颗水珠,她看见王安枯瘦如树皮的脸庞瞬间又褶皱几分,只见他眉心含忧,目光虚虚不复初时明亮。
良久,王安长叹一声,终是说了出来。
“子衿是宋沐慈的表字,这还是前年我以恩师之名替他拟的。前朝还在时,老夫我正好担任六皇子的教习先生,然而六年后风云巨变 ,曾经的得宠皇子跌落泥尘。去年夏秋交集,他被皇帝送去永明城讨好贺长庚,我暗地里找过他但他拒绝了我给他指明的出路。如今想来他自有谋算——”
“若是你再遇见魔教传信之人,便告诉他老夫只为天下人和王家谋划,至于别的悉听尊便。”
蓝采和点点头 ,她心中也自有一番考量。宋沐慈找上她这事估计早就谋划好了,暂且不提。
就单看他年纪轻轻且身困皇宫,却能将江湖中人谈之色变的魔教收入囊中,这份城府和胆识就令她刮目相看。蓝采和并不相信,宋沐慈这种人会把所有牌面亮出,他一定还有底牌。如今看来,她有些期盼与宋沐慈的合作了。
退出书房前,她无意间回首,却瞧见外祖父的满头华发和苍老容颜,瘦弱的老人宛如西山之上耀眼的红日。
几近花甲,他仍旧拼搏在浮沉纷纭的宦海中,作西垂的曜日散发最后的光芒。难道这就是世家之子的宿命吗?
蓝采和怀着满腹疑惑离开了王家府邸。她没有去姬府,反倒在离乌衣巷近的客栈租下一间天字号房。
所有人都害怕四夫人的怒火,没人敢去管那个新进府的美姬。到最后还是姬溪山看不过去,怕闹出人命,强撑着头皮在四夫人手底下吃了几个暴栗子后,才哄得四夫人让人给那屋送个饭。至于人在屋里否?谁管她呢!
且说,今日提前休息回家,姬皦玉例行一问无果后,心情颇为郁闷地收拾行李。
阿历疑惑开口:“公子,你这是——”离家出走?
两只手忙着挑挑练练,姬皦玉头也没抬,只用清朗的声音解释说:“王大人派我到蝶衣城办个事。”
“什么时候出发?”阿历心想,这件事得禀告主子。
然而姬皦玉却不干了,每次阿历都不告诉他实情,这回还想套他的话,真是和他的主子一样可恶!姬皦玉不语。
阿历不明所以,以为他没听见于是又问了一遍。
眉心微跳,姬皦玉刚想开口说什么,余光突然瞟到门外飞速靠近的粉色身影,要说的话尽数囫囵吞下。
粉色身影像一头小豹子,根本不给他躲开的机会咻的扑进他怀里,蹭啊蹭——
他清俊柔美的脸刷的黑成锅底,急忙去扒拉这突如其来的咸猪手。没扒拉动,反倒引起扑他怀里的人注意。这是一个女孩,头发扎成两只圆圆的双丫髻,明媚圆润的脸蛋,正扑闪着眼扇望向他。
姬皦玉严肃地说:“金钗,你已经十三岁了,不要对异性动手动脚。”
“可是我要嫁给皦玉哥哥的啊!这有什么关系?”金钗嘟起嘴,看起来有些气恼。
“慎言!”姬皦玉忍不住斥喝一声。
对金钗而言,这半城的英俊男性只要单身哪个她不要嫁?
她就是一个颜狗痴汉,自前几日筵席上姬皦玉无意间的惊鸿一瞥后,她便被美貌的姬皦玉给迷的神魂颠倒。放言说,她要嫁入姬家抱得美人归。
但碍于她还没到成婚年龄,金钗的公主娘亲表示暂代观察再行定婚。
于是姬皦玉每天都生活在被迫和金钗躲猫猫中,人生之艰难也——
姬皦玉扭头对阿历说:“把她拉开。”
果然还是武功高强的阿历厉害,一下子把金钗拉到一边又不会伤害到人。金钗想要再扑过来,却被阿历半路点了穴位,身体保持着一个飞天的姿势。
姬皦玉敛去眸中笑意,不去抬头看金钗的表情,免的又招惹是非。
“找我有事?”
金钗刚要哭诉说他们欺负人,余光忽然瞟到一脸杀意的阿历,当即吓的脸色泛白,只好抽噎着说明来意。
金钗邀他上元节那天去逛街放孔明灯。姬皦玉想也没想拒绝了,摆手让阿历将人放出去,随后将自个儿关进了书房。
上元节那天,姬皦玉难得推掉所有的活动专门用来陪母亲。可一等到晚上,姬越氏就将他赶出门去了。
“这么大个小子了总待在屋里不好,出门逛花灯去吧!”姬越氏单手扶在门板上,清瘦的面容流露出淡淡的喜意和一丝怀念。
姬皦玉走远几步停下。
虽然看不见,但那双空洞的眼睛仍迅速锁定姬皦玉,像在姬皦玉身上安了定位似的,她微肃下脸:“还不去!”
说着,姬越氏憋不住自己笑出声,然后声音低低道:“顺便也替你爹放一盏祈福灯。”
因为夜晚出来放灯的人太多,马车需排队缓缓驶出乌衣巷。姬皦玉坐在马车里,还是忍不住探出车窗遥望姬府连绵的灯火,唇角轻轻上扬。
今夜天色清幽,幽黑深远的天空中有几颗星子闪烁并不明显,反倒是长街两旁各式各样的灯笼十分打眼。明媚灯光似华练从九天垂落,人影在琉璃般的光芒中摩肩擦踵。
姬皦玉独行在人潮中,手中提着一盏等会儿要放的玉兔奔月图画的宫灯。耳边敲锣打鼓声连绵不绝,在人群惊呼此起彼伏中,舞狮的队伍横贯南北二街游行。
色彩鲜艳又长相讨喜的几只狮子上窜下跳,耍滑弄舞,在观众一片叫好声中飞的蹭上临近的高台。
舞狮子是这几年兴起的杂技,还没有广泛流传出去,想必某个自小呆在边境的人是没有见过的。其实他对这种热闹性质的活动兴趣不大,因为舞狮子的队伍经过时总会掀起一阵劲风,衣袂翩翩看起来美,但真的冷。
“啊啾!”姬皦玉忍不住打出一个喷嚏,强忍着没有缩脖子。
“皦玉哥哥!”突然,对面胭脂铺子的门口走来一位小姑娘,她朝姬皦玉大喊一声。
一听这声音,姬皦玉下意识便拔腿跑,只可惜小姑娘像一匹豹子一下子冲到他面前。来不及刹车,姬皦玉担心将人撞到地上弄伤,于是一咬牙将人搂进怀里阻挡了对小姑娘的冲击力道。
呼——夜风吹过,不等他放开手,小姑娘一脸深情地抓着他的胳膊肯定道:“我就知道皦玉哥哥心里有我。”
一片狭长的竹叶缓缓从松开的两指缝隙落下,乘风飘走。手中的酒坛半倾着,晶亮的酒液从坛子口流出,顺着小巧的下巴,嘀嗒落在白皙的脖颈上,还有些飞溅而出的酒液濡湿了精缎的鞋面。
这种感觉好奇怪,心率刹那的失衡,目光虚落在那一袭青衣公子抱着怀里的小姑娘身上,小姑娘裙摆上的鸢尾花清楚到刺目,迫使她急匆匆挪开视线不再关注二人。
姬皦玉挣脱手,平静地看着小姑娘很久,很久才开口:“金钗,你从我眼里看见了什么?”
金钗看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嗫嚅道:“什么都没有。”
“在下,言尽于此。”黑乌的眸子不带一丝情绪,就这么看着她,金钗突然大哭一声冲进人群中,与她随行的侍女急忙追去。
突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他回头一瞧,竟是舞狮子来了个三虎送福。
街上行人成双出入,就连稚童也三五成群地穿梭来去。一阵深入骨髓的孤寂上涌,卷如潮汐涨落,不可抑止。姬皦玉觉得有些乏味,决定寻一个落脚的地方等待子时放宫灯。
穿过大街小巷,青衣公子提灯借着莹莹灯光脱离了人流,独自倚着船坞近处的栏杆极目眺望。欲借天宫一丛星,洒落人间明万城。
缓缓行驶的画舫上时不时传出一阵丝竹声,急时如骤雨,缓时似行水,又有两只小船中飘来几声划拳喝酒的粗喝声或是女子的娇笑。
姬皦玉凭栏而立,默默听着远处倾诉女儿心思的琴音。忽然,一声笛音袅袅响起,似寒澈的水流哗哗东流,又似一缕轻烟飞往幽暗的对岸山林,与画舫中的琴声相应相合。
当琴笛两音彻底相融后,笛音忽的变得欢快起来,于是画舫中的琴声只得跟着欢快起来,到最后人家弹琴的直接结束不干了。
“噗嗤——”姬皦玉微睁大眼,心道哪位仁兄品味如此特殊。
一回头,面微怔。灯如明星汇聚成海,他以为等不到的人正持笛立于高楼屋顶,见她白衣墨发,一双黑眸却也遥望着他。
直到蓝采和飘到他面前落地,姬皦玉还觉得恍然若梦。他瞪着蓝采和一身男装,问:“你怎么打扮成这副俊俏公子的模样?”
“哦,因为我刚去青楼,女装不方便——”
岳母or婆婆
青楼!是他想的那个青楼吗?废话,当然是那个青楼啦。姬皦玉闻到对方衣袂上飘来的脂粉香气和酒香,心下微沉,连带着黑乌温润的眸子愈发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