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另一厢,姬皦玉忍着头晕脑胀,终于趁看守的人不注意偷跑到南边民房。
月色清冷,入秋的夜泛着丝丝凉意,他气喘吁吁地靠着冷硬的墙壁,目光落向一模一样的房间神色凝重。宋沐慈到底住在哪一间呢?
月光照亮屋檐、樟树、小道的模糊轮廓,黑色巨兽张牙舞爪,朝他炫耀着泛出银润光泽的皮毛。
姬皦玉纠结了两秒,上前一间一间扣响门板。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敲完最后一间房后寻到了宋沐慈。
彼时,宋沐慈正一手揉着迷蒙的双眼,拉开一条门缝朝外瞟:“谁?”
“我,姬烨。”
话音刚落,宋沐慈瞬间清醒,圆润的眼眸微睁大,猛地探出手抓住姬皦玉的胳膊就要高声喊叫:“来人,姬皦玉跑了!”
姬皦玉察觉不妙,立马箭步上前捂住宋沐慈的嘴,低声威胁:“你要出卖我——”
宋沐慈转溜着眼珠,摇摇头。他心道,寨主的心思深不可测,不可能轻易地让姬皦玉跑了,很可能正在暗中观察。
想通后,宋沐慈甩开姬皦玉的手往前走了三步,转身道:“皦玉兄,大半夜的有事找在下?”
姬皦玉受了一路寒气,胸口滞闷,轻咳两声,开始劝宋沐慈逃跑。提及蓝采和逼他喝酒玩弄他,姬皦玉就是一阵猛咳,脸颊蒸腾起薄红显示出主人的恼怒。
闻言,宋沐慈投给他一个可怜的眼神,却不肯答应姬皦玉逃跑的邀请。反正他待在这儿挺舒服的,一日三餐有人伺候,自己还能保持清白。
说实在话,他宁可日后加入这匪寨,也不愿被人送去做禁脔,连自尊都被践踏成泥。
宋沐慈劝他:“这座匪寨不同寻常,想逃出去可不容易。”
姬皦玉头脑昏胀,连忙扶着桌椅站直身体,语气有些呛人:“难道就此坐以待毙,任人欺辱!”
“在下觉得这匪寨的主人也没那么坏——”话到一半,宋沐慈被迫收到一个姬皦玉痛恨的眼神,只得悻悻住嘴。盯着姬皦玉有些恍惚的眼睛半响,他转了话题,问:“皦玉兄,你是不是生病了?”
姬皦玉待他有恩,宋沐慈不可能真的放任他不管,便道:“要不我给你找个大夫?”
大夫是山下请来的,如今住在匪寨里专心为众人看病。可这匪寨里谁会经常犯病呢?他就算用脚趾头想,也猜的出那个人是谁,可偏生这个人一门心思地想要逃下山。
宋沐慈暗戳戳地酸了下人,他却不知姬皦玉到底经历的什么。
他想,此地虽小却胜在安静平和,不像皇宫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使人夜不成寐。
见劝说宋沐慈不成,反倒使对方愈发念起匪寨的好,姬皦玉一阵气血上涌,不禁咳了好几声。
宋沐慈想要扶他,被他拦开。姬皦玉虚弱道:“不用了,无妨。”
“今日之事还请沐慈保密。”
见宋沐慈点头,姬皦玉跨出门槛跌跌撞撞地朝月色照不见的丛林奔去。
姬皦玉打算先下山,再寻机会搬救兵上山救人。如今宋沐慈沉迷一时的安稳快乐,不肯和他一起去完成使命,让他也无可奈何。
姬皦玉背影渐行渐远,逐渐缩小消失在丛林的大口中。
目送姬皦玉拖着病体逃跑,良久,宋沐慈长叹一声,鸦羽微垂遮掩住渐浓的担忧之色。他虽贪图一时的安稳,可并不是眼瞎心盲一无所知。
通过姬皦玉的讲述,宋沐慈看得出如今的匪寨主对姬皦玉的态度复杂,这座匪寨就像一只铁笼子牢牢地将他们束缚在这方寸之地,哪是他们想逃便逃的出去呢。
宋沐慈思索片刻,急匆匆地往山上走去,他要告密。
刚走不过十来步路,宋沐慈撞上一行正要下山的队伍,为首的是个腰佩银鞭的蓝衣女子。女子面容清丽,但嘴角轻抿显出几分凌厉的上位者姿态,渡上月光后更显清冷肃穆。
“寨主。”宋沐慈朝她一拜,眸光从那行人的身上打转,嘴角轻勾。
蓝采和瞟到这个俊俏公子,打量一下,才记起此人正是被抢上山的宋沐慈。
“这个时候了,宋公子怎的还在外面逛?小心豺狼虎豹跑进寨子里——”
“哦,那寨主带人下山所为何事呢?难道是为了捕猎?”
对上宋沐慈看好戏的眼神,蓝采和笑了,开门见山道:“抓人。”
哎呀,这都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了。对不住了,皦玉兄,本来还想替你说点情,如今看来一切都在寨主的掌握之中。宋沐慈连忙道:“那就不打扰您了,在下告辞。”
说完,他深深地打了个哈欠,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姬皦玉觉得自己是烧糊涂了,他在暗无天日的树林里乱窜,脚步一重一轻不小心踩空,咕噜滚进一个巨大的凹坑。
躯体摔向硬邦邦的土块,一股阴冷像小蛇从衣袖钻入体内,姬皦玉觉得自己正踩着棉花,如坠云雾。
他探出手往四处敲敲打打,像是失去视力的盲人在黑夜里彷徨恐惧。手下摸到一处光滑冰凉,姬皦玉用仅剩的理智思考,他可能掉进猎人挖的陷阱坑。
“姬皦玉!姬皦玉……”蓝采和带人举着火把穿梭山林,慢悠悠地找人。
耳中迷糊听到有人喊他的姓名,姬皦玉趴在陷阱里艰难地翻了个身,努力地抬起如铜柱重的双臂。难道他产生了幻觉?
全身如火燎原,姬皦玉像一条即将被沸水烫死的鱼儿,干巴巴地弓起索要水源。
看的躲在树上观察情况的两个暗卫不由产生一丝同情,他俩一言一语道:“消息告诉主子了?”
“早告诉了,主子还在隔壁山坡呢。”
“真可怜,惹谁不好偏惹主子。”
“谁说不是呢。”
天色将明,山林间雾气横生,燃烧的火把沾惹上湿重的雾气一下子扑灭。蓝采和将火把丢给属下,朝邻近的山坡走去。
乳白色雾气中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两个暗卫一顿,紧接着瞧见雾中走出一道蓝色靓影。
“主子!”两人跳下茂密的大树,异口同声道。
“嗯。”蓝采和随口应了声,跳下陷阱坑,柔声道:“我来了。”
姬皦玉烧的迷迷糊糊,只觉有人靠近这儿,他像濒死的人抓住救生草,喃喃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一双温热的手臂将他环抱进怀里,额头贴上温凉的手掌,让他舒服的小声哼了哼。姬皦玉强撑着睁开眼,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带着恶意的笑,一受惊吓又晕了过去。
真烫啊。蓝采和抱紧姬皦玉,神色悠然甚至嘴角带点笑意,足下借力轻点飞出陷阱坑。
她转头吩咐暗卫将陷阱恢复原样,随即疾驰掠过山林往匪寨行去,半路顺带抓上出门采药的大夫。
道谢
蓝采和将人抱进床榻用被褥盖好,旋即出门打盆冷水,给人覆上冷帕子。
大夫收回手,长叹一声,意味不明地瞧她一眼,动手打开随身携带的布包,从中取出几根细长的银针极快地朝姬皦玉几处大穴扎去。
做完这一系列步骤,大夫抚须看向蓝采和,语气隐含责怪:“若是情人,小打小闹是情趣,这般委实过分了;若是仇人……”
话未说完,大夫便收到来自蓝采和轻飘飘的眼神,心神一跳不自觉地阻断了剩下的话。
蓝采和送走大夫,便派人守着姬皦玉,径自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这两日她带人狠狠地收拾了马子峡其它的匪寨一通,事后派人送去粮食以体恤安抚,恩威并施的效果极为显著,其它的匪寨立马低声下气地认她做这马子峡的老大。
当然送人的粮食来自何长庚,蓝采和匿名与鳞城鱼凌合作,将所得粮食的一少部分送与土匪,这种事她做的没有任何不适。
虽然事情有条不紊地按照她的计划来,但蓝采和并不轻松。饶是她分出去的粮食数目亦十分可观,从中可见何长庚花了大气力偷运屯粮,以及永明城的财大气粗。
何长庚这么急匆匆地偷偷屯粮,想必是要挑起战争。只是他要和谁打仗呢?逍遥城?不太可能,有她这个筹码握在何长庚手里,他自可以徐徐图之,何况逍遥城兵力强盛繁荣昌盛不必永明城差,想要攻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如此只剩一种可能,何长庚欲效仿当初的秦国,蚕食吞并周边小的城池……思及此,蓝采和不由勾起唇角,手中一截细长的竹枝默默点着马子峡的地图。按照时间的推进,她估计再过两三日何长庚就要出兵来剿匪。
姬皦玉这一睡便睡了整整三个日夜。
清早,姬皦玉睁开眼,双目放空盯着天青色床顶帷幔。
好在在这几日“丫鬟”勤勤恳恳地照顾下,姬皦玉的身体恢复了大半。他下了榻,窸窸窣窣地穿好衣物,推门而出。
清凉的空气扑面而来,随之一道锋利逼人的鞭子朝他逼近,姬皦玉脚步一顿再要后退为时已晚。
他本能地闭上双眼,静静等待鞭子落下,然而那道鞭子被人后扯了回去。只余锋利的鞭风轻轻落在他脸上,像是春风下的柳絮轻柔地抚摸,一阵痒意从被触碰的地方生出,挠骚着他长长的睫羽。
没有感受到痛意,姬皦玉狐疑地睁眼。
此时蓝采和已收回了鞭子,继续旁若无人地舞鞭。
姬皦玉默然立在门槛前一步,瞧着呆呆傻傻的,许是没睡醒罢。
他眼神落在蓝采和身上,发觉她今日穿了绯红色的窄袖胡装,满头墨丝尽数被梳成马尾,用一根同色系的发带系住。
鞭风飕飕,裹挟着寒冬天凛冽的风劲,却不再落到他身上,甚至连靠他近些也不能。蓝采和兔起鹘落间长鞭若游龙惊凤,绯影则如闪电,可谓舞得一手好鞭法。
姬皦玉不由看呆了。谁年少时没想过学一身武艺走一趟江湖呢?
练完一套鞭法,蓝采和额上生满汗津,脸颊红扑扑的像染了胭脂。她转身望见姬皦玉还杵在原地,不由惊呼一声,朝他喊道:“你怎么还呆在这儿?”
“这是我住的地方,不待这儿又去哪儿?”姬皦玉的病体大好,精神头却反常的兴奋,竟迅速反驳她。
蓝采和朝他走去,将鞭子捆在腰间,不再管他。径直越过姬皦玉时,斜地里却伸出一只素白纤长的大手,手心摊着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月蓝色帕子。
姬皦玉出声道:“给你,擦汗。”
“房间里没有干净的帕子了。”
眸光盯着帕子打转,蓝采和不动神色地琢磨他的用意。难道姬皦玉又想给她下毒,上辈子他就做过这种下三滥的事。她恶毒地想。
见蓝采和没动静,姬皦玉以为她看不上自己的帕子,一阵羞恼涌上脸,他立刻要收回帕子。然而帕子还是被眼疾手快的蓝采和给抢去了。
蓝采和默默地擦汗。
姬皦玉站立在一旁,唇瓣翕动,低声道了声谢。
正值九月中旬,辰时时分太阳便从东边升起。
林间白雾朦胧,此刻朝阳慢吞吞地破开云雾,将金色光辉洒向四方,寨子被金色的光线分割成明暗两界。
蓝采和站在阳光下斜对着他,眸光意味不明。
他听到蓝采和轻笑了声,反问:“谢?你打算怎么谢?”
“是赠与我金银财宝,布料粮食还是以身相许?”
说这话时,蓝采和不经意地抚摸袖口衣料上的精细花纹,姬皦玉的目光被这一细节吸引也落在那绣的花样上。她身上穿的衣物乃是西蜀云锦所制,巴掌大小便是几十两银子,足以供数十户五口之家过一年。
历朝皇帝重农抑商的政策虽有偏斜,但无一不是将士农工商的阶级划分的极为严厉,即使富硕如商贾大亨彦家人也不能穿丝绸云锦之类。
穿得起且能穿云锦的人都是极为显赫富贵之流,像他这种二流世家出身的子弟中少有人能穿的起云锦。
蓝采和不过介贼匪头子如何穿的上云锦,莫非她的真实身份有佯。可也排除不了她打劫过往来路的运货商队,由此得到云锦。
这一点怀疑犹如一簇星火埋进他的心中,只待某日蓝采和露出马脚便轰然烧起。
见姬皦玉走神,蓝采和最后道一句便要施施然离去。
“什么?”姬皦玉一惊,怀疑自己听诈了。
蓝采和还只走两三步,回头朝他笑笑,将鞭子一甩,搁置在房屋旁侧木柴堆上的背篓便被卷了过来。
“拿着,去吧!”去挖红薯罢。她美名其曰,锻炼身体的同时培养姬皦玉自食其力的能力。
姬皦玉“惶惶然”,宛如失了魂似的接过背篓,跟着一个突然冒出的黑影往后山行去。
“咚——咚——咚!”
“咚咚咚!”战鼓擂响,旌旗猎猎。黑云压境,其中似有洪荒猛兽低吼。
探子来报时,蓝采和与姬皦玉正在吃早食,吃的是上次挖的红薯。
“报,两支军队分别从峡谷两端包抄逼近。”
来的可真快啊!蓝采和顿时没了用膳的兴致,将筷子一搁,询问:“对方有无旌旗?”
“东边来的军队打着九爪黄龙旗,西边来的打着黑羽腾蛇旗子。”
“来的各有多少人马?”
“两支军队大概各有两三千人马。”
闻言,蓝采和神色凝重,后倾靠住椅背,手指轻扣着桌面。她当即吩咐道:“按原计划实行。”
所谓原计划即兵分两路,让手下的匪寨作诱饵打掩护,一路大部队暗中从密道小径撤离,一路看押姬皦玉几人扮演普通百姓逃命。蓝采和的计划百密一疏,虽然综合细致考虑了地形时候等因素,却忘了当事人的意见。
姬皦玉目送蓝采和跟着属下匆匆出门,后知后觉长吁一声,狐狸眼中精光闪烁。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趁着寨中开始乱套,他当即简单收拾了包裹,历经几番艰难波折终于寻到宋沐慈撺辍他一起逃跑。
宋沐慈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早就察觉到寨中不同寻常的压抑感,正寻思着察看情况呢。听完姬皦玉报出的消息,宋沐慈当即带着他偷偷收拾包裹,将表明身份用的金牌藏于胸口,再领着小厮慌忙逃命去了。
贼匪头子一倒,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要是正规军队逼得太急匪寨头子不见得不会拿他们出去做人质。
此时战火已起。
人质逃跑了的消息传进耳中时,蓝采和正站在马子峡山岗的高处与山下军队隐隐对峙着。
“跑了?”收到消息,蓝采和藏匿于面具下的脸一怔,继而眉梢轻轻挑起,眸中逐渐聚拢黑云凶光闪烁。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注2」
她看了眼南方,衣袂被急促的风吹的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