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果停下脚步，语气稍稍滞涩，觉得对比他替自己受伤的举动，自己似乎显得太不够意思了。
“……贝壳不太够。”
贺萧挑眉，“所以呢？”
“所以……我就只做了一个，送给我妈妈了。”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完咬唇打量他的神色。
贺萧惋惜地叹了口气，“那没办法了，总不能夺人所爱。”转而又问，“一片多余的都不剩了？”
唐果伸出三根手指头，“只剩下三片。”
“那就用这三片做一个。”
唐果“啊”了一声，瞪眼瞧他，“三片能做什么？”
贺萧原本只是逗她，见她意料之中的神情，便开怀笑了，“说着玩呢，不用做了。”
然而唐果却没把他的话当做玩笑，回酒店后，她看着那三片贝壳发呆，颜色不同的贝壳，两片白色，一片粉色，形状倒是差不多……
唐果灵机一动，倏然有了主意。
晚上贺萧洗完澡刚刚躺下，手机突然响起来，拿起瞟一眼，看清来电人后眼神一亮，重又起身接通电话。
电话那端，女孩的声音压得低，划破夜的静谧，轻轻柔柔地传来，“你睡了吗？”
“还没有，”贺萧的声音也压低几分，声线低沉微哑，“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唐果拖长声音“嗯”了一声，“我给你做了一个礼物，本来想等你生日再给你，又怕弄坏。”
其实她是怕被郭美吉和唐志明看见，到时候解释不清。
“要我现在去拿吗？”贺萧主动问。
唐果觉得现在出门可能会把睡着的人都吵起来，那就更解释不清了。
“你能来阳台吗？”她问。
贺萧恰巧走到阳台边，拉开门走出去。
“我在这儿！”隔壁传来女孩压低的呼喊，带着小小的惊喜和雀跃。
贺萧转头看过去，月光下，女孩穿一身与月色相仿的睡裙，看向他的眼神格外明亮。贺萧心底溢出难以言喻的柔软和动荡，声音便又轻柔几分，“做了什么礼物？”
这个距离正常说话也听得见，两人不约而同挂断电话。
“嗯……”又是带着娇俏的长长的声音，“你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她单手举起一个满月似的圆环，下端缀着些东西，发出细碎的丁零声。
贺萧猜不出那是什么，似乎是他从未见过的。
另一边，唐果不知从哪儿捞来一根长杆，一端从圆环中间穿过，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朝贺萧这边运送。
贺萧便看着那轮满月似的圆环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触手可及。他接过长杆，从上取下圆环，也看清了它的全貌。
月白色的线细密地缠绕着圆环，又从圆环中间穿过，绕成形状规则的织状物，像星星，也像花朵，圆环下端是几穗长线，缀着各色贝壳和白色的羽毛。
贺萧的心重重颤了一下，抬头，眸光闪烁如星辰，“不是说还剩三片贝壳？”
“今天下午在前面沙滩又捡了些。”唐果有些不好意思，手背在身后，“最大的那三片是出海那天捡的。”
贺萧在那几片贝壳上摩挲，“能告诉我这礼物的名字吗？”
“你不知道？”唐果很惊讶，“这是捕梦网啊。”
“捕梦网？”他确实是第一次听说，来自理工男的直白和懵懂，“捕梦用的？”
唐果很难为情，不想承认这是从偶像剧里看来的，“对，捕捉美梦的网，寓意是不是还不错？”
贺萧低头看了一会儿，再度抬眸看她，突然沉声问，“能捕捉你的梦吗？”
唐果神色一窒，月光下一闪而过的苍白，她扯唇笑了笑，“我没有。”
贺萧沉默地看着她，执着女孩亲手做的捕梦网，良久，他低沉的声音被风送达耳畔。
“我能用它许愿吗？”
迟疑须臾，唐果愣怔着点头。
贺萧面对她，也面对捕梦网。
不远处，海浪的哗哗声时远时近，月光如水，照着两个阳台上的一双男女，他们那么虔诚。
他回想女孩说起“去大学里看看”时那一刻的落寞，心中再度涌起数不尽的疼惜。
“如果可以实现，你愿不愿意……”贺萧声音稍顿，诚挚地看着她，“你愿不愿意读书，念大学？”
在女孩倏然颤抖的眼眸中，贺萧把话说完，“靠你自己的努力。”
你可以继续读书，你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实现梦想，一切都不会晚。
这一刻，海风远去，海浪远去，一切声音都远去，只余静默立着的两个人，浅浅的呼吸和等待。
心底的起伏加剧，变成深深的震撼，唐果眼眶微湿，低头掩住情绪。
这一世她记忆复苏，恍然觉得不真实，甚至认为是生命好心的馈赠，她收起曾经的锋芒，不敢奢望太多，一度退缩，一度怯懦，贺萧的话却恰恰给了她力量，也给了她尊严感。
梦想，只要敢于开始就都不算晚，而努力，只要敢争取就都值得歌颂，所以，她不该卑微，也并不卑微。
终于，她哽咽着回答，“愿意的。”
第72章
第二天他们告别长滩岛，启程返回商阳，休整几天后，郭美吉开始上班，又回到朝九晚五早出晚归的日子。
转眼就是贺萧生日。虽之前已经送过他礼物，但唐果总觉得仓促之下完成的手工作品略显粗糙，想再送些别的东西，可眼下她又没有收入，便只洋洋洒洒编辑了一篇生日贺词发给他。
收到微信时贺萧正在开会，男人原本恹恹的神色，在看到屏幕顶端划出发件人预览信息的刹那，出现微不可查的回暖，直至解锁屏幕，不动声色看完几乎霸占整个屏幕的贺词，男人的脸色如同早春的湖面，被春光融化出一条缝隙，幽幽溢出春水。
散会后他拨通唐果的电话，柔声问，“在干嘛？”
女孩的声音透着冬日慵懒的阳光，“刚给你写完小作文，电量耗尽，正充电呢。”
贺萧自心底溢出软，感觉在嗅一颗熟透的蜜桃，“在看书？”
唐果笑，“你怎么知道？”
“看来我猜对了。”
“嗯，猜对了，”唐果又问，“你那么厉害，不如猜猜我看的什么书？”
贺萧一窒，“给个方向，或者……类别？”
“贺总自己猜出来方能显出能力。”
男人无奈失笑，沉吟片刻打算从她发来的生日贺词入手，“照星桥火树银花，这似乎是元曲里的句段，我猜你在看元曲？”
唐果睁大了眼，手中的书一合，封面上的的确确印着几个楷体字——元曲三百首。
“贺总可以啊！”唐果惊讶极了，“我记得初中的时候你最讨厌背这些文绉绉的东西，现在看来，贺总连元曲都有涉猎？”
“是，”贺萧并不隐瞒，“起先是觉得这些诗文晦涩拗口，可是后来发现偶尔看看这些，会觉得心安。”
唐果愣住，下意识感觉他口中的“心安”大抵和自己有关，“……为什么？”
贺萧默了默，叹息中有几分苦苦的笑，“有段时间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有时候甚至害怕自己撑不下去，就想找一些……和你相关的事情来做。你以前为了逼我学语文，每天叫我背古诗古文，还有写日记和读书笔记……”
唐果听到他前面说的话本来心里酸涩，可倏忽听到他似乎翻起了旧账，转而问，“你是在埋怨我？”
贺萧敛笑，“当然不是，”停顿须臾，“还记得你鼓励我写日记时说的那几句话吗？”
唐果神情迷茫，她对他说过那么多话，怎会留意自己无意中的只言片语，“什么话？”
贺萧似是陷入回忆，低沉的声音娓娓道来，“你告诉我，任何事物都是一个精彩的世界，风从某处吹来，会拂过哪片树叶哪簇花枝，会掠过哪条溪流哪片湖泊，会亲吻谁的脸，又会抚过谁的发……这是你说的，还记得吗？”
唐果依稀有些印象，只是没想到他竟把自己无意中的话复述得这么有头有尾，一时语塞，只握着手机发呆。
贺萧继续说：“可能是因为我当时语言太贫乏了，听你说出这么一段有画面感的话，就牢牢记在了心里，”他低笑一声，“以至于这么多年，每次感觉有风吹过来，都会忍不住想起你。”
唐果心中陡然涌出一阵激流，又像刮起一阵风，她抿唇，一句话都说不出。
“唐果，”顿了顿，他哑声开口，“……我们相识于少年，那几年是你鼓励我，我都记得。”
唐果忆及往事，心颤颤得发疼，“所以，你现在对我好，是因为感激？”
“当然不是。”贺萧立刻否认，“我只是想说……”他声音凝滞，突然变得笨嘴拙舌。
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心，多一分怕吓到她，少一分又怕她感觉不到。
“好了，”唐果主动把他从吞吐口讷中解救出来，“我懂你的意思，贺萧，我全都懂。”
懂他明明想鼓励她，却又怕触及她脆弱不堪的自尊，小心翼翼做出那么多铺垫之后，却还是关心则乱。
唐果主动告诉他：“我已经决定要读书了。”
她面露笑意，心情变得轻松，“我打算找个时间把这个打算告诉爸妈。”
“嗯，这样很好，”男人难掩欣喜，不断重复这句话，“这样很好……”
“傻样吧。”嘴上这样说，心里却不断生出连绵不绝的暖，携着她上升，再上升，使她整个人都变得轻盈起来。
“谢谢你啊。”她轻声说。
贺萧温声回答，声音如同掺了阳光的温度，沁出暖暖的包容感，“谢我做什么？”
唐果却笑着不再说话，有些只可意会的言语，她自己知道就好了。
少年时，我鼓励你向前，而如今，你激励我崛起，谢谢那时努力的你，也谢谢如今教我努力的你。
贺萧本想趁着自己的生日去和唐果见一面，想来她必定不会拒绝，可下午接到甲方的邀请，推拖不得，只得赴约，结束时已经晚上十点多。
他没贸然约见唐果，却还是让司机把车开到汀香名居，司机在小区门口等着，他则缓缓踱步到唐果家楼下。
夜深露重，可他喝了酒，所以并不觉得冷，也不至于醉，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微醺感。
之前他曾让崔秘书查找过集团人员档案，凭档案上记录的详细地址来到唐果家楼下，仰头看楼上零星亮着的灯，贺萧实在没忍住，拿出手机拨通了唐果的电话。
秒接。
“你没睡？”说完低笑一声，意识到即使她睡了，大约也会被铃声吵醒。
“嗯。”
其实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给贺萧发微信，见他一直没动静，就猜想他大概在忙，亦或者在庆生。
贺萧仰头，“你在做什么？”
“在看月亮。”她信口一诌，事实上她正趴在床上，两只脚翘着，百无聊赖。
贺萧却随即抬头，皓月当空，圆满而皎洁。
“是挺好看。”
“你也在看？”
“嗯。”
唐果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月色如水一般泻进房间，薄纱一样轻柔，片刻后，遥望月亮的目光倏忽一转，看到立在楼下一道颀长的身影，他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月亮拉得既长且远。
“你……”唐果眸中映着月光，心里却印着他的影子，讷讷地问，“你在哪儿？”
话音一落，却见楼下的人豁然朝她的方向看过来，“你看到我了。”陈述的语气。
唐果轻轻“嗯”了一声，心已经先一步飞出去，“等我一会儿，我现在下去。”
贺萧心跳陡然一快，“可以吗？”
“可以，我悄悄的。”
“……那你多穿点。”天气挺冷，他该拒绝的，可是忍不住，他想见她。
唐果蹑手蹑脚出门，甚至想好了万一被郭美吉或唐志明发现后的说辞，可是一切顺利，主卧的门关得很紧，家里隔音还不错。
唐果紧紧盯着电梯门侧的数字按键，随着“叮”的抵达提示，她疾步跨出轿厢，脚步抑制不住加快，走到贺萧面前时微微气喘却带着笑意。
贺萧在楼宇门口等她，一身儒雅黑衣融于夜色，面容却带着温温暖意，知道自己身上必定带着酒气，他率先开口，“今晚去应酬了，喝了点酒。”
唐果鼻端嗅了嗅，“好像还有烟味。”
“没有抽烟。”他解释道，“酒桌上沾到的，甲方是个老烟枪。”
唐果笑了，“你真的戒烟了？”
贺萧点头，“真的戒了。”
“没有破戒？”
“暂时没有。”
“贺总说话很有空间哦。”
这话一出两人都笑起来，唐果笑他的老谋深算，贺萧却笑她的俏皮灵动。
顿了顿，两人同时抬头看月亮，仿佛这才是他们夜半见面的最终目的。
“唐老师，”他突然这么叫她，用少年时惯常调侃她的语气，不同的是恰如其分换成她这一世的姓氏，“今天你刚好读了元曲，不如来一句应景的？”
唐果几分好笑地挑眉瞧他，“怎么感觉咱们现在角色对换了？以前都是我提问你背诵好嘛！”
贺萧想了想，“还是有不同的，以前你霸道得很，说让我背什么我就得背什么，一点选择权都没有。”他瞥她一眼，“我不一样，你随便来一句，什么都成。”
虽这么说，唐果还是认真想了想，她再度抬头看月亮，半支元曲脱口而出，“半窗幽梦微茫，歌罢钱塘，赋罢高唐。风入罗帏。爽入疏棂，月照纱窗。缥缈见梨花淡妆，依稀闻兰麝馀香……”
贺萧还在等着，见她突然没了动静，便出声问，“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