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神秘莫测的偃师宗主始终不曾在战场上露面。
又过了一旬,大半的魔域已成焦土,争夺已失去了意义,夏侯俨和其余几大宗门的话事人一商议,将余下的弟子撤回了剩余四艘飞舟中。
但他们并未鸣金收兵,只是悬停在赤地上空。
夜幕降临,无星无月的夜晚,一道白影从其中一艘飞舟的甲板上缓缓升起,闪了闪,便消融在浓墨般的夜色中。
这是一艘叠加了隐形阵的轻舟,舟上一共四十九人,都是几个宗门的精锐弟子,姬少殷同门二十来人亦在其中。
姬少殷因为身上有伤,这两旬来夏侯俨一直让他在飞舟上调养,并不让他投入赤地的战役,不但是他,同门中炼虚以上的修士也都在飞舟上待命,打坐调息、养精蓄锐,直到今日才奉了掌门之命,夤夜登上这艘隐形轻舟,深入沙海。
姬少殷与其他弟子一同站在甲板上,他一看轻舟飞行的方向,便知目的地是偃师宗的宫城。
随着目的地越来越近,他的心里也越来越乱,同门师兄和师姐们的小声议论听在他耳中就像虫子的嗡嗡声。
他整个身心都被一个念头占据,他们竟然这么快就走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他还能坚定不移地站在宗门这边么?
可是即便长辈们残害无辜的事都是真的,那么那些同门师兄师姐呢?他瞥了眼身旁的同门弟子,一个不太熟悉的圆脸师姐冲他微微一笑,从乾坤袋里取出张黑底朱文的太和消劫符递给他:“姬师弟,一会儿若是遇到危险,记得把这张符贴在身上。”
姬少殷怔怔地接过来,低低道:“多谢师姐。”
那师姐爽朗地一笑:“一张符而已,值当什么。”
另一个师兄低声道:“小师弟一会儿往后挨,你林师姐艺高人胆大,让她冲在前面。”
那姓林的师姐抬脚便朝他一踹:“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两人便笑着打闹起来,都是年轻人,甲板上一时欢声笑语,姬少殷在一旁静静看着,嘴里一阵阵的发苦。
……
船舱里的气氛凝重得多。
舱中坐着八人,以夏侯俨为首,个个都是各大宗门的大能。
一名身着深紫色道袍、头戴七星冠的老者手持罗盘,他额头上有一条刀疤斜贯到眼角,将左眉断成两半。
他凝神屏息地注视着比头发丝还细的金针,那金针却纹丝不动。
另一个青袍道人向夏侯俨道:“夏侯掌门,阁下能肯定偃师宗旧址是在这附近么?”
夏侯俨淡然道:“若无确实证据,在下也不敢叨扰诸位。”舟上这八人都是清微界数得上的大能,夏侯俨的修为在其中只能算中下,他能召集这些人,一来是因为他重玄掌门的身份,但最重要的还是偃师宗宝藏的巨大吸引力。
赤地魔域只是个幌子,何况已成废墟,就是抢下来也没有多大用处。几个宗派为了这场战事都折损了不少弟子,若是无功而返,这些帐都得记在重玄的头上。
夏侯俨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就在这时,那断眉老者目光一动,沉声道:“来了。”
众人精神一振,纷纷围拢上来,紧紧盯着他手里的罗盘,只见那金针缓缓转动起来,渐渐越转越快,几乎只剩下残影,然后突然间停住不动,指向正北方。
断眉老者顺着针尖的方向一指:“那偃师旧城当在方圆百里之内,阵法可以将城藏起来,地脉中灵气的走向却是改不了的。”
他顿了顿:“当年老朽随先师前来,先师便是用此金针罗盘之法探得地脉中纤毫的灵气动向,找到了偃师宗的宫城,只可惜老朽学艺不精,只学得一些皮毛。”
夏侯俨揖道:“有劳韩长老。”
那老者道:“夏侯掌门多礼,老朽只能帮到诸位这里,余下的事,请恕老朽和敝派无能为力。”
说罢他收起罗盘,屈膝盘腿,紧阖双目,再也不去理会旁人。
众人都知七星宗这位长老恃才傲物、为人耿介,并不贪图偃师宗的财宝,只是为了还郗云阳当年的一个人情,这才答应夏侯俨来帮忙,遂不指望他再出什么力。
夏侯俨命侍将轻舟悬停在半空中,扫了众人一眼:“诸位开始布阵吧。”
几人鱼贯走出船舱,按照先前议定的计划,召集门下弟子,御剑或驾云飞至空中,按照神机鬼藏阵的方位站定。
弟子们直到这时才明白他们前来是为了结一个大阵,然而他们并不知道那是什么阵,只觉玄奥高妙,远超他们平生所学,只是按照师长的吩咐各司其职。
四十九名弟子散在方圆近百里的夜空中,七名大能在阵内按北斗七星的位置站好,夏侯俨一声令下,众人一齐凝聚精神,催动灵力。
随着灵力涌动,一个个阵位像星火般点燃,片刻之间,漆黑的夜空已被这点点“繁星”映亮。
其中一点血红的光芒最为引人注目,却是荧惑星的位置,整个大阵形成“荧惑取心”之象。
紧接着阵中的七个大能各自祭出法器,七道光芒直冲霄汉,原本宁谧的沙海一时间风云涌动,惊雷滚滚,雪亮的电光一道接一道地划破长空,沙尘被狂风扬起,吹得众人袍袖翻飞。
姬少殷被风沙扑了满脸,但他顾不上拂去,他不知道这是什么阵法,但能敏锐地感觉到这阵中的汹涌灵力和暗藏的杀机。
但他不敢阳奉阴违在阵法上动手脚,他自己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阵法的反噬很可能会伤害到身旁的同门,于是他只能慢慢地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漫天的沙暴中渐渐有什么浮现出来,起初只是个倒影般模糊的轮廓,渐渐显出城墙、城门、街道和楼宇。
待风沙彻底平息,一座缄默的黑城出现在大阵下方的沙漠中。
姬少殷在偃师宗的宫城里关押了几日,但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座城池的全貌。
若说城也有生死,那么这座城一定早就死了。
城中的一切都由黑石砌成,坚硬而无光,就像恶龙漆黑的鳞甲。
众弟子大多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都被这无比恢弘又无比悲凉的景象震撼,久久说不出话来。
远处的轻舟上,断眉老者走出船舱,遥望着这座死城,眼中涌出泪水。五百年前他曾随师父来到这片沙海,曾经站在同样的地方俯瞰同一座城池。
那时候这座城是白色的,白得像冰雪,像最上好的白玉,清澈的流水穿城而过,城中到处都是鲜花和绿树,身穿浅金色长袍的活人和身穿水蓝色长袍的傀儡在城中穿行,傀儡马拉着车,驮着大袋大袋的货物照顾在平直的大路上奔走。
直到一切都消失在一场大火中,只留下这些坚实冷硬的石头。
五百年前他还是个孩子,他没有亲手杀一个人,只是站在差不多的地方看着,但他知道从此以后再多的眼泪也洗不干净这双眼睛里的罪恶。
最后一缕风也停了下来。
漆黑的城池就如凝固的海浪中一艘废弃的巨船。
良久,一个人影从黑黢黢的门洞中不紧不慢地走出来。
女子身形颀长而单薄,穿了一身浅杏色的衣裳,从鬼域一样的死城中走出来,走进干燥微凉的沙漠之夜里,无端让人想起江南的杏花春雨。
离得太远,姬少殷甚至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他却一眼就将她认了出来。
冷嫣抬头扫了眼点点“繁星”,目光落在荧惑星的位置上,一张平庸的脸,一个平庸的人。
她凌虚踏空,飞到阵前,向夏侯俨点点头:“夏侯掌门,别来无恙。”
第106章
阵中几个大能不曾料到偃师宗主竟会孤身赴战, 他们以为城门中会涌出一支傀儡大军,如临大敌地等待了一会儿,也没有看见半个影子,的的确确只有她一人。
他们不禁面面相觑, 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这是不自量力还是成竹在胸?
夏侯俨用审慎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没想到真的是你。”
他的神情口吻都与冷嫣记忆中的夏侯掌门并无二致。
她淡淡道:“是, 我回来了。”到了这个时候, 她隐瞒身份已没有什么意义,当初掳走姬少殷也只是为了让他置身事外而已。
姬少殷闻言却是一怔, 随即猜到大约是沈留夷违背了对他的承诺,他不禁有些失望,却又不能苛责师妹。他望着那个孑立于阵前的身影,可女子的目光扫过人丛,不曾在他身上停留片刻, 仿佛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冷嫣扫了一眼眼前的法阵,认出那是灵宝派的神机鬼藏阵,灵宝派在九大宗门中以阵法见长,神机鬼藏阵中的“荧惑守心”是威力最大的一种变化。
此阵对付一般人绰绰有余, 但对付偃师宗传人却有些不够瞧, 偃师宗的阵法有一万零八百种变化,承袭了上古昆仑的法阵精髓, 即便她参透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但一通百通, 拆解一个神机鬼藏阵不在话下。
夏侯俨又道:“总算伯侄一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 我也不忍再杀你一次, 若你能弃暗投明, 我可以在各大宗门的长辈面前替你求个情,饶你一条性命。”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灵宝派的长老道:“夏侯掌门,闹了半天原来是贵派的家务事。”
夏侯俨道:“惭愧惭愧,叫诸位看笑话了,此人与敝派曾经有些渊源,不知怎的竟投入了偃师邪宗,诸位仗义襄助,在下感激不尽。”
那长老冷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冷嫣看着夏侯俨那张平庸的脸,丛他眉宇间看出了一丝自大和贪婪,莫非是她想得太多了?此人真的就是个志大才疏的庸人?只不过是图谋偃师宗的宝藏?
但她直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一边思忖,一边摘下腰间那把不太像剑的剑:“想要什么,自己来取吧。”
话音未落,她的人已如风中飞花般掠起,轻若无物地飘向阵中央。
几个大能都是悚然一惊,谁也没想到她竟如此胆大包天,竟然不加试探便敢孤身投入阵中。
不过这些人都身经百战,刹那间回过神来,沉着冷静地传秘音给各自的弟子,令其死守阵位,自己则凝神屏息,催动灵力,一时间阵中灵光交织、旋转,化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冷嫣身处阵中,顷刻之间云层、沙海、半空中的修士们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片广袤无边的黑暗和不断从她眼前、身旁飞掠而过的灰白色鬼影,鬼影张开空洞的大嘴,一声声的凄号、啸叫直刺她的耳膜。
冷嫣在黑暗中轻盈地游弋着,寻找着阵法的破绽——所有阵法都有破绽,就连重玄的上古大阵也并非天衣无缝,何况是靠着几十个人布出的杀阵。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阵中的灵力波动,这就像是在千万条丝线中寻找一个小小的线头,她在鬼影中穿梭着,寻觅着,终于,她察觉到了严丝合缝的阵法中一条极细的裂纹。
她毫不犹豫地一剑刺向那道比头发丝还细的裂纹,黑暗被她撬开了一条缝隙。
鬼影无处遁形,在光里显现出真容来。
然而就在这时,有一道鬼影悄然无息地飞到她身后,迅疾如电地探出鬼爪。
在阵外人的眼中,却是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姬少殷守在自己的阵位上,目光却一直追随着那道如风一般的浅色残影。
他看到她在交错纠缠、飞快旋转的灵光之间穿梭,就像燕子穿梭在斜风细柳之间,不过速度要快上成百上千倍,几乎让人眼花缭乱。
突然间,一个青衣大能踏着天罡步,飞快闪到女子身后,五指成爪,向着她的后心抓去,姬少殷大骇,忍不住高声喊道:“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