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第一次用剑,祂却丝毫不觉生疏,反而得心应手,饶是祂也不得不承认,断春的手感、分量都恰到好处,在祂手中如臂使指。
姬重宇连祂剑招都未看清,只觉喉尖一凉,剑锋已经刺入了祂的咽喉。
少年懒懒地抽出剑,鲜血“哧”地一声喷涌而出,姬重宇睁着眼睛仰面倒下,眼中依旧满是难以置信,他殚精竭虑了一辈子,竟然还是没有逃脱被儿子弑杀的命数。
“我不是姬玉京,”那少年冷冷道,“不过你的确是死在了他的剑下。”
姬重宇仰面倒下,他没有听见少年的话,因为他的耳边响起了久违的笑声,笑声清脆爽朗,他的眼前浮现起一个着红衣的身影,没有人能将红衣穿得那么好看,因为她本就像一团火。
她逗弄着襁褓中的婴孩,对那阴森可怕的预言不屑一顾,只当是个笑话。
“我们将他带在身边,好好爱护他,悉心教导他,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他是吃饱了撑的么,没事来杀你这亲爹?”
他也想像她那样一笑置之,可他不行,他是个不受宠的庶子,他所拥有的一切,包括和她的姻缘,都是他汲汲营营、一点一滴地算计来的,而她是穷桑氏家主唯一的女儿,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她生来便有的底气,他一辈子也得不到。
眼前少年的脸庞渐渐模糊。
他忽然想起一年除夕,尚且情笃的两人依偎在一起,商量着将来若有了孩子该叫什么名字。
“他身上流着昆仑一族的血,就叫玉京吧。”她清脆的声音里夹杂着庭燎中“哔哔啵啵”的爆竹声,让他也难得地雀跃起来。
“我喜欢这个名字,”他将美丽明艳的女子圈在怀里,憧憬道,“我们的儿子一定会像昆仑一样峻拔高洁。”不像他的父亲。
“玉京,玉京……”姬重宇瞪着失神的眼睛,寻找少年的身影,少年只是抱着臂冷冷地望着他。
姬重宇忽然感到一种安心,他的所有东西都是偷来的,汲汲营营一辈子,也战战兢兢了一辈子,直到此时终于不用再算计,也不用再害怕,几百年来,他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第74章
若木看着姬重宇的眼神像蜡烛一样熄灭, 心里忽然一空,好像突然少了点什么东西。
这感觉很陌生,祂虽从未亲手杀过人,但对生死一向无动于衷, 取人性命于他而言也就和人掰断一根树枝没什么差别。
迄今为止能牵动祂情绪的也只有冷嫣一人。
想到冷嫣, 祂心念不由自主地一动, 不知不觉已传音出去, 耳边响起清淡如水的声音:“顺利么?”
若木回过神来:“当然。”
他停顿了一会儿:“他已经死了。”
冷嫣微微一怔,仍旧是骄傲矜持的口吻,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祂听起来有些恹恹的。
是因为厌恶杀人?可祂若是不想杀姬重宇,本不必亲自动手的,以祂的本事有一百种办法可以收拾姬重宇。
正思忖着,便听若木道:“本座长留还有些事要处理,剑先还你。”
话音甫落, 断春已出现在冷嫣房中几案上。
冷嫣拿起剑擦拭,一边道:“有事传音给我。”
若木立刻道:“本座能有什么事,倒是你,我不在的时候别碰那块破镜子, 出事都没人进去捞你。”
冷嫣答应道:“知道了。”
若木狐疑:“你不会是随口敷衍本座吧?”
冷嫣:“……”被看穿了。
若木不吭声也不断开传音, 冷嫣几乎能想见祂的神情,只得道:“我答应你就是, 你不在的时候不进照机镜。”
若木哼了一声算是网开一面。
断开传音, 祂恍然觉得那女子冷冷淡淡的一字一句, 不知不觉却将心里那块空落落的地方填上了。
……
叶蛰宫中,石红药趁着夜深人静时悄悄来到谢汋住处, 将三个聚魂瓶交给谢汋, 谢汋只扫了一眼便随意收进案边的银匣子里。
石红药咬了咬唇道:“仙君打算什么时候送他们去转生台?”
谢汋心不在焉:“过几日, 待此事过去。”
他按捺住不耐烦,温声道:“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
石红药未再多言,便即退了出去。
密室的石门一阖上,谢汋立即将手放在匣子上,轻轻一运劲,整个匣子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熔化成银水淌想来。
想起石红药的天真,他不由一哂,转生台莲池中总共只有十九朵莲花,机会有限,怎么会浪费在肇山派那几人身上,他们的确无辜,但被人踩死的蝼蚁何尝不无辜?又有谁去同情?
那三人错就错在他们太弱小,又太倒霉,在错误的时机出现在错误的地方。
谢汋等了一夜,等到翌日午时,没等来□□的报酬,却等到了姬重宇的死讯和七日后姬若耶继任家主典礼的请柬。
他立即赶到天留宫议事堂,夏侯俨不在,许、章两位长老和郗子兰却陆续到了。
几人都是一脸困惑,就在这时,夏侯俨终于到了。
“师兄,姬氏的消息是真的?”谢汋道。
夏侯俨揉了揉额角,颔首道:“方才终于联络上送棺柩前往长留的弟子,消息没错,姬重宇死了,姬若耶还活着。姬重宇昨日半夜死在灵堂里,紧接着姬氏遭到血洗,几个一向支持他的族老和一批族中亲信都被杀鸡儆猴。手段之雷厉风行,比起他亡母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几人面面相觑,郗子兰蹙眉道:“可是姬若耶之死不是我们亲眼所见的么?这还有假?”
谢汋已经想通了其中关窍,沉着脸道:“难道那个姬若耶是假的?”
夏侯俨颔首:“我们这些时日见到的那个姬若耶是假的,真正的姬若耶在来重玄的途中便与侍从互换了身份。姬若耶在姬氏许多年深居简出,便是姬氏也有许多人从未见过他,别说外人了。”
郗子兰蹙起眉,贝齿咬着嘴唇,脸色难看,她这些日子一直在吃穿用度上和重黎殿较劲,不知多少次因为被那人明嘲暗讽眼光差而郁闷,到头来却是个赝品。
谢汋冷笑道:“没想到一个赝品将我们这些人耍得团团转。”
他的脸色比师妹还难看,以他的敏锐洞见,竟然丝毫没看出那姬若耶是下人假扮的。
即便是现在,他还是不能置信,那个赝品的风姿行止、样貌气度,怎么看都不像个侍从,若说有哪里不对劲,反倒是真正的姬若耶自小经脉尽毁、体弱多病,应该没那么嚣张矜贵才对。
章明远道:“既然他是假,那真的那位……”
谢汋和夏侯俨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想到了“姬若耶”出事当晚那个临危不乱、气度出众的俊秀侍卫。
两人都甚为懊恼,这样一个人在人群中出类拔萃,他们本该注意到的,奈何那赝品光芒万丈,真品成天跟在他身边,竟然也被衬得不起眼了。
谢汋抚了抚下颌:“姬若耶不是经脉尽毁了么?没有修为怎么坐得稳姬氏家主的位子?”
夏侯俨摇了摇头:“听说他的经脉已恢复,如今已有炼虚期五重境的修为,虽然不算高,但以他的天资假以时日化神不在话下。他母亲留下的势力不容小觑,只要他不是废人,不愁没有人追随。”
谢汋若有所思:“经脉离奇恢复实在难以索解,那个赝品也古怪,天生会演戏的人当然也有,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夏侯俨道:“另外还有一件事。”
他顿了顿:“七日后的继任大典,姬若耶广邀各大宗门和世家,听说还请了偃师宗的人,对方已经答复,确定会到场。”
这些消息当然不是送灵柩的弟子能打听出来的,重玄在各大宗门和世家都埋了暗线,在场诸人都不以为怪。
许青文忍不住拍案,横眉道:“又是偃师宗!”
郗子兰听到偃师宗便想起那青衣傀儡重伤玉面天狐和崔羽鳞的可怖情形,本就白皙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她心怀侥幸:“或许只是因为姬若耶在姬氏地位未稳,想多争取几个盟友?”
许青文温和道:”
谢汋“扑哧”一笑:“小师妹,偃师宗大还是我们重玄大?”
郗子兰不明就里地忽闪了一下楚楚动人的大眼睛:“当然是我们重玄大,这还用问么。”
谢汋道:“众所周知偃师宗与重玄有仇,别的宗门就算要与他们眉来眼去也不会放在台面上,姬若耶放着我们重玄这个现成的盟友不要,却冒着得罪我们的风险去拉拢偃师宗?”
郗子兰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还是三师兄聪明,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把我都绕晕了。”
许青文温和道:“子兰天资聪颖,只是对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不上心罢了。”
谢汋笑道:“小师妹能一直这样天真可爱宛如赤子才是最难得的。”
郗子兰皱了皱鼻子,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又在讥笑我笨。”
谢汋道:“小师妹怎么会笨,懂得装笨的女子才是最聪明的。”
郗子兰佯怒,向许青文告状:“许长老,三师兄又在骂我。”
许青文无可奈何地摇头:“真拿你们师兄妹没办法,阿汋也是,这么大个人了还总是拿师妹打趣。”
谢汋道:“我明明是夸她聪明。”
章明远沉默地望着郗子兰,眼中有淡淡的忧色,凌师兄在时偶尔还会语重心长地教导郗子兰两句,他失踪后没人敢说一句重话,她修行练剑越发松懈,宗门中的事务也不爱理会,连玄委宫都是许青文帮着打理的。
而她母亲在她这个年纪早已独当一面,甚至出面号令九大宗门盟军攻打魔城,若非身负羲和传人之职,她一定是当仁不让的掌门人选。
想起梦中师妹妘素心冰冷又失望的眼神,他不禁愧疚难当,当年郗子兰出事他没能阻止,用了伤天害理的手段让她起死回生,事后却没有尽到长辈的教导之责,若是妘师妹泉下有知,她会怎么想?
他向来是师兄妹中最没有主意的一个,又一向与人为善,此刻却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勇气,向夏侯俨道:“姬氏继任大典,阿俨准备派谁出席?”
夏侯俨瞥了眼谢汋:“姬氏的事有蹊跷,我想亲自去一趟,三师弟与我同去。”
章长老向郗子兰道:“子兰还未去过长留吧?不如跟着两位师兄同去。”
郗子兰有些诧异,不等她回答,许青文便道:“方才说了偃师宗的人也会去,这么危险子兰还是留在宗门吧。”
换了平日,章明远一定立即顺着她的意思,可这回却格外坚持:“姬氏继任大典,大宗门都会派人道贺,想必偃师宗也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难。”
许青文仍旧不赞同:“如今是多事之秋,依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章明远道:“子兰是羲和传人,早晚要将责任担在肩上,她一直在宗门中养伤没有机会,这回姬氏大典正是个良机,可以带她见见其它大宗门的大能。”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我们再担心也不能看顾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