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就与你说过,今日你太姥爷与姥爷都来了,随母后去见见吧。”
谢琼乐乖巧说是。
跟着沈雨嫣到偏殿去见沈太姥爷,沈太姥爷终归是年龄上去了,又是年轻时在沙场上征战留下了不少旧疾,开席不久之后就到了偏殿来休息。
老人家都喜欢清净。
“给太姥爷和姥爷请安。”沈雨嫣见她鹌鹑似的跟在她身后,还像是没长大的孩子。
谢琼乐对着陌生的长辈心里紧张,小步从沈雨嫣身后走近了些,给端坐在上座的两位福礼。
“琼乐给太姥爷和姥爷请安。”
沈太姥爷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沉闷的嗯字,谢琼乐起了身,这才敢大着胆子朝上打量沈太姥爷和沈老爷。
沈太姥爷身着暗红色的长袍,他如今已没有任何官衔,穿的是常服,但是即使是暗红色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穿的。
古镇城同沈太姥爷一样,都是对大兴的有功之人,于是皇帝便允许他们穿非正红之外的颜色。
可是即使是这样的恩准,他们也是不常穿红色的,让旁人见了说他们恃宠而骄。
沈老爷则是穿着黄色的朝服,头发还算是黑的,只有几根白发藏在黑发之中。
大兴的规矩,文官穿黄色,武官穿黑色,宽袖束腰,深衣作朝服。
沈老爷的神情要看起来温和得多,沈太姥爷虽是名震四方的将军,可是生出来的孩子,一个做了皇后,一个却只成了小小文官。
偏偏做武将的基因全都遗传给了女儿,而沈雨嫣身为女儿之身,却不能成为花木兰替父征战。
沈家的荣辱兴衰,早已与皇室牵连在了一起。
只要坐上皇位的人是有着沈家的血缘,沈家就还能长兴不衰。
“听夫子说,近来琼乐很有长进。”说话的人是沈老爷,沈老爷语气温蔼,谢琼乐紧张的情绪被安抚得平静了些。
“是夫子谬赞了。”
沈太姥爷冷哼了一声,对她的回答似乎并不满意。
谢琼乐吞咽了口口水,不敢再说话。
沈太姥爷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气场让谢琼乐仿佛身处军营之中,而她只是沈太姥爷底下的一员小将。
但凡她犯了什么错,都有可能被沈太姥爷拉下去处以军刑。
“你和季家那小子走得很近。”
沈太姥爷鹤发松姿,声音如沉木,又似晨钟。
谢琼乐想着,沈太姥爷莫不是觉得她女儿家和年轻少年郎走得太近了不合体统,要训她。
沈太姥爷却说出了截然不同的话:“也没学个一丁半点。”
谢琼乐额边的冷汗都要滴下来了,轻蹙着眉头。
季成安就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她则是那块朽木,扶不上墙的箕斗。
“皇后,你可是想要让她和那小子定亲?”
哪怕是一国之后,也是沈家的小辈,沈雨嫣在沈太姥爷面前也是安静不语,神态娴静。
“乐儿还小,不急着定亲。”沈雨嫣站在一边回话。
沈太姥爷的神情没多少变化,仿佛他不过是随口一问,并不在意答案。
“季家那小子确实不错。”
长辈说话,小辈只有听着的份。
可是谢琼乐不解,她原以为沈太姥爷会过问考较她的功课一类的,没成想关心的却是她的亲事。
这样的认知让她对这位肃然危坐的老人产生了印象上的落差。
谢琼乐不自觉地开始走神。
冬节夜宴,长公主称病未出。
夜里,长公主居住的正殿的门一刹那打开,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烛火映照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她长年累月闭门不出,这几日又感了风寒,连发髻都懒得梳,就任凭长发泼墨地披在身后遮盖她浅薄的后背。
谢玑瑶只是抬眼掠过来人的脸,仿佛只是妖风将遮掩的门吹开了一般收回视线,无视了那个人的身影。
“皇姐。”那人出声唤她。
谢玑瑶连眼神都不屑落在他的身上,来人就这么走近又站定在她的面前,把那昏暗的烛火照在她脸上的光给遮住了。
谢玑瑶依旧沉默着不说话。
谢潜延无奈地站在她的床榻边,瞳孔里是她薄纸般的身形和瘦到颧骨突出的脸。
她病得比他想象中的更重,若不是她的眼睛一睁一闭,他甚至会以为眼前人都没了脉搏。
“来做什么?”
谢玑瑶不乐意见到他,一个冷血动物。
谢潜延是先帝诸位皇子中最像他的一个,这也是为什么谢驻国曾属意让他成为大兴太子。
那时候的谢潜延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现在虽是面容仍然能瞧出年轻时的俊秀,可周身颓丧的气质还是让他变成了蒙尘的明珠。
“皇姐,成安……”
“你不配提那孩子!”谢玑瑶猛地转头狠狠地盯着他,那双美目在这张瘦削的脸上显得稍显可怖。
谢玑瑶喘息着冷笑地瞧他,可在那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上看到了刺眼的内疚,她反而觉得恶心。
当初她就不该让季名姝与谢潜延认识,否则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给我滚,我不想见你。”
谢玑瑶情绪激动,胸腔不断起伏,哪怕她身体虚弱到都不足以让她用力掌掴眼前人那张面目可憎惺惺作态的脸,可还是恶狠狠地死死逼视他。
“皇姐,我今日来,是想确定一件事。”
谢潜延忽视她刺目的眼神,坚持着开口把来意说完。
“季成安,是不是我的孩子。”
谢玑瑶听到这话,咬着牙,冷笑地撑着身子凝视他。
“怎么?你觉得名姝的孩子是你的?”
当年,谢潜延一眼就喜欢上了气质出众的季名姝,在他的追求下,两人很快坠入爱河。
先帝意图将他培养成为新的大兴帝王,可是谢潜延并不想成为太子。
他与还未成为大兴皇帝的谢驻国一样,并不喜欢追逐权利与地位。
正是他的这分淡泊名利,让先帝更是欣赏他。
可是谢潜延无心太子之位,淡薄寡欲在先帝眼中变成了软弱无能。
于是先帝拿捏住他的软肋,将季名姝赐婚给了当时的鸿胪寺卿的嫡子。
谢潜延大闹了一场,可他的父亲早已成为了九五之尊,先帝将他紧闭,直至季名姝的婚仪结束。
谢潜延至今仍然记得皇帝与他说,只要他答应成为太子,他就收回成命。
在季名姝与自由之间,他最终放弃了季名姝。
季名姝成婚不久就传出怀孕的消息。
但是只有谢玑瑶知道,那个孩子根本就不是李晔的。
在季名姝得知自己要嫁给李晔的时候,她期间寻过谢玑瑶要过一个迷药。
这个迷药,会让人昏迷并有事后之感。
谢玑瑶一直都是用此物诓骗她的夫君,所以季名姝知道之后也要了这个迷药。
没有肌肤之亲,又怎么会怀孕呢。
因为那个孩子,是谢潜延的。
谢玑瑶越想越觉得心痛,自责是她没有拦住名姝,让她本该明亮的未来变成了灰暗。
“那个孩子,不是你的。”
第40章 第四十话
季名姝婚前不是完璧之身的事情不能外传,更不能让世人知道她腹中的孩子不是李家的骨肉。
那样,季名姝所有的委屈都会变成过错,被世人口诛笔伐,连着季名姝的父亲,经历了丧女之痛的季莫向,那个被文人追捧的季大人也会瞬间变成教女无方的昏聩老人。
谢玑瑶不能冒这种风险。
无论季成安是不是谢潜延的孩子,他如今都有本事获得皇帝的青眼,拥有属于自己的光明大道。
面对着谢玑瑶的矢口否认,谢潜延却不愿相信。
“可是那孩子长得明明就与我……”
“你害了名姝不够,还要毁她的清白吗?”
谢玑瑶打定主意不会松口,谢潜延也不可能在她的嘴里听到其他的回答。
古祁蕴年节过后就要回大漠,古思域便寻思着要带着自家哥哥在京城好好休闲玩闹一番。待回了大漠那人烟稀少的地方,就更没乐子了。
“兄长,可有什么想做的?”
规矩诸多的京城并未将古思域跳脱恣意的性子拘束得变得更端庄嫣然。
古祁蕴哪怕在冬日里也不会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此时正早练完将手中的剑收回剑鞘内,放在了兰锜上。
“能陪着你们就足够了。”
古思域听见这话怔愣了一会儿,想到只有自家兄长一人与家人分离,驻守在边疆之处,心下也有了一丝酸涩。
兄长也是时候该成家了,寻个夫人陪在他身侧,解他孤苦。
只是一旦成为了古祁蕴的夫人,不仅要随他住在荒凉的大漠,还得提心吊胆地成日担忧他的安危。
古思域突然觉得,自家兄长要寻个夫人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什么?”
谢琼乐一贯是知道古思域瞧不上京城内的贵女们,各个娇滴滴的跟养在温室里的娇花一般,受不住风雨摧残。
乍听到古思域想要组个局相邀京城的贵女们,谢琼乐十分意外,差些以为她是转了性子。
“怎么突然想要组局子了?你不是向来不爱与那些小姐们耍的吗?”
谢琼乐笑晏晏地盯着她,古思域的脸上全然是纠结的神情,别扭又执着。
“还不是为了我的兄长,我想替他相看个合心意的姑娘。”古思域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我兄长独自守边,难免寂寞。”
古夫人都未担忧,古思域却为古祁蕴想得周全。
可是若是这么个由头,谢琼乐也有些为难,抿着唇:“可是你也是知道京城小姐们的性子的,就算是相看中了,家里人也未必愿意将她嫁到那般远的地方去。”
“所以我这不是来寻你吗?”
古思域自己想不清楚的事情,多个人想想说不定就想通了。
谢琼乐莞尔一笑,手里抱着汤婆子的手换了个方向。
“多谢郡主瞧得起我。”
古思域急了,一个拳头就轻轻地砸在桌面上:“你到底帮不帮我。”
谢琼乐赶忙给她顺毛:“帮帮帮。”
可是要组个什么局才好呢?
在将军府吟诗作赋,还不得把古思域这个主人给逼疯了。
也不知道古少将军喜欢什么样的,也没办法投其所好,还真是让谢琼乐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为了符合将军府的调性,最终谢琼乐给古思域的建议是举办蹴鞠球会。
到了蹴鞠球会的那日,万里无云晴空万里,极其适合冬日的室外活动。
思域郡主主办的蹴鞠球会,哪怕是对蹴鞠不感兴趣的,也愿意来这里凑个热闹,和达官贵族们混个脸熟。
既是为古祁蕴相看合适的姑娘家,古思域也不局限门第,但凡是京城内排得上名字的,她们所知道的,都递了帖子。
既是蹴鞠球会,终归需要一点儿刺激性,也为的不让人看出古思域的目的性太过明显,也邀请了一些未成家的男儿们来参加。
谢琼乐上辈子就是懒洋洋的性格,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换了个更娇贵的身体,谢琼乐更有借口可以偷懒了。
谢琼乐乐得自在地在观看台上躲个清静,身为一国的公主,走到哪里都要被恭维追捧。起初没体验过这种众星捧月的亲历,还觉得挺新鲜的。
可是这种体验经历多了,也是会觉得厌烦和疲倦的。
终于体会到了做公众人物的艰辛了。
“公主。”
谢琼乐的第一反应是季成安,可是据说今日他与谢安都被陛下召去处理事务了,应当是不会来这里的。
谢琼乐咂摸着这声音似乎也不太像是季成安的,声线要比季成安更低沉些。
扭过头,就瞧见了穿着常服站在不远处的古祁蕴。
“古少将军。”
古祁蕴不去踢蹴鞠吗?
心里疑惑可谢琼乐还是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双颊的梨涡浅浅的,坐在那里仰着头看他。
“你怎么没去踢蹴鞠?”
谢琼乐还是决定把心中的疑问问出口了。
古祁蕴走近了些,但还是站着,说话听不出情绪:“不太想。”
不知为何,谢琼乐突然觉得自己看人的水平还挺低的。
她当初看小说的时候,一直觉得谢安是个果断决绝,善于裁断的人,生来就是成为帝王的那块材料。可是,与谢琼乐相处时的谢安,一直都是个温柔有点儿惫懒的哥哥。
书里的季成安是个攻于成算,光风霁月的幕僚,可是现在怎么看来都觉得颇有男绿茶的发展趋势……
这位古少将军在书里的着墨也不多,虽然最后在沙场上断了左臂,但并未身死。
不应该是个说一不二,征战沙场,戎马一生的少将军吗?
谢琼乐偷偷抬眼瞄他,他还是站在那里,像是一尊守护神。
“请坐吧。”
古祁蕴这才坐下,并坐在了距离她有些距离的另一角。
还真是恪守礼仪啊。
“古少将军是来寻令妹的吗?”
古思域一般都会和她在一起,不过古思域是个耐不住性子的,早早地跑到场上去踢蹴鞠了。
除了这个理由,谢琼乐真的想不到其他古祁蕴会来寻她的缘由了。
“嗯。”古祁蕴并未否认。
她和他在回京的路途上相处了十来天,可谢琼乐仍然与他不熟悉,甚至不了解。
谢琼乐坐在看台上暖暖地晒太阳,灿烂的阳光照耀在身上,可莫名就想搓一搓手臂。
谢琼乐被这冷场的气氛搞得坐立难安,只想古思域能够早点回来打破这个僵局。
“少将军难得来京城,这段日子觉得如何?”
谢琼乐没话找话,在大兴生活这么久,也学会了一些烹茶的流程,便自己煮茶显得自己没有那么闲,并为他倒了一杯。
古祁蕴喝茶的动作干脆,拿起杯子吹凉了些才入口,丝丝清甜与刺激味蕾的辛辣。
在茶中加入姜和胡椒这类温热的食材,在冬日饮用更能暖身。
“还行。”
那杯茶被饮尽,谢琼乐握着茶壶再给他倒了一杯。
也不知道他的这个还行,是说茶还是京城的生活。
还真是直男话题终结者。
“今日来赴宴的闺阁小姐,少将军可有在意的?”
古祁蕴伸手向茶杯的手顿了顿,面上不动声色,但是他周身的气场仿佛更冷冽了些。
“没有。”
难不成古祁蕴是那种能说一个字就不说两个字,能说两个字就不说三个字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