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目睹晏青阻挠长公主丧仪的宫人全都被秘密处死。
皇室威严不容侵犯,他袒护的不仅仅是长公主的颜面,更是大兴皇族的体面。
唯有跟在谢琼乐身侧的秋画与跟在太子殿下身侧的近侍免遭毒手。
原因无他,大兴陛下信任他们侍奉的主子,公主与皇子,而不想因此与他的一双儿女产生嫌隙。
晏青冷漠的话语仍在耳边悠荡,他戏谑的笑意与轻描淡写的宣战犹在眼前,那一瞬间的血液凝固,使得她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不是在开玩笑,谢琼乐莫名笃定。
长公主的丧仪最终是顺畅地举行,谢玑瑶得以入土为安。
七七四十九天毕,丧仪才算圆满。
往事如烟,遗忘是人类得以继续生存的本能,谢玑瑶的白事很快也被人们淡忘了。
谢琼乐很难不想起一句话,人类的死亡是以世界上无人记得你为终结的。
谢玑瑶的薨逝注定为皇室今年的年节蒙上灰白,却不会改变黎民百姓们喧阗熙熙过节的氛围。
宫内年节春宴,嫔妃与皇子公主们都在,谢琼乐早早就离了席。
阖宫内一眼望去皆是浓墨重彩的红,红灯笼,红联。
谁又会记得,上月这里还挂着宛若霜雪的白。
沐月宫内,夕窈和流云寻来了一沓红纸与几柄剪刀,说要剪窗花玩。
秋画为坐塌上的谢琼乐盖上一条毯子,见她斜倚着炕桌眼皮子打架,犯瞌睡。
“公主可是累了,不若先去歇息吧。”
谢琼乐想着要守岁,便婉拒了:“再等等吧,若是我睡了,她们就不尽兴了。”
宫内的侍女大多都身有所长,或是灵敏聪慧,夕窈和流云正比较着谁剪的窗花更好看些。
在沐月宫里与这群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们守岁,是最能够让谢琼乐身心放松的时刻了。
年节过后要去给太后请安,还要去寺内烧香礼佛听僧人讲解佛理,日程繁杂。
德祥太后虔信佛教,平日里喜好清净,免了皇后与嫔妃们寻常的请安。
除了年节这样的重大的节日,寻常日子是没有人会去祥安殿打扰太后静心的。
踏入后宫的西北角,这里便不似争奇斗艳的后宫百花盛开,除了少许的绿意,奇石层叠形成独特的石山水景致。
仿佛她身处之处并非在后宫中,而是在某个佛寺后院。
除却上次去曲府拜访前谢琼乐鼓足了勇气来找太后求了一本手抄的佛经便没有再来过了。
德祥太后是一位清心礼佛,慈祥的老太太。
她同先帝谢驻国是结发夫妻,谢驻国称帝后她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大兴的第一任皇后。谢驻国创立大兴之初醉心朝政,对后宫男女之欢并不热衷,所以德祥太后也并未经历过尔虞我诈的后宫争宠。
待谢封仁继位,他是大兴皇帝的生母,谢封仁重孝,寸草春晖,恩逾慈母,对德祥太后几乎是有求必应,专门辟出了后宫一大块地方为太后建造祥安殿。
正因为德祥太后无心后宫的争权夺利,她与沈皇后的关系也是极其亲近,并未有所谓的婆媳矛盾。
沈皇后与谢封仁青梅竹马,亦是德祥太后亲指的皇后人选。
正因为陛下重孝,后宫诸嫔妃清晓便早早地梳洗准备,希望讨得太后老人家的欢心,也能多分得一些陛下的喜爱。
院子里一群青绿色衣裙的妃子们为了迎合太后换上了清淡颜色的服饰,年节上花红柳绿争奇斗艳的后宫百花全成了一丛丛的韭菜,谢琼乐憋着笑朝最前的沈皇后身边走去。
“母后。”
沈皇后与谢琼乐今日不约而同地都穿着黄色色系的衣裙,只不过沈皇后穿的是金盏黄的蚕裙,而谢琼乐身上是鹅黄色的襦裙。
不仔细看,还挺像母女装的。
“乐儿,用过早膳了吗?”
上了年纪的老人睡眠浅,往往清晨初晓就醒了,于是她们不得不早些来祥安殿的院子里候着太后盥洗后召见。
“儿臣小用了些,多亏了秋画天未明时就起早准备。”
谢琼乐头上的钗子歪了些,显然是她赖床来不及随手就插了钗子。
沈皇后替她正了正歪斜的钗子,轻软丽语:“秋画是个贴心的。”
太后身边的老嬷嬷走到殿外,举止恭谨得看不出任何差错,面上挂着笑:“太后请诸位娘娘进去。”
谢琼乐跟着沈皇后进了殿内,太后慈眉善目,谢琼乐不知是否是德祥太后礼佛的缘故,她的身上笼罩着一层佛性,慈笑着对着下面年轻的一辈们让她们平身。
“难为你们还要花费时间精力还探望我这个老婆子。”
沈皇后弯膝垂首,声色轻柔:“给太后请安本就是臣妾们的本分。”
沈皇后身为后宫之首,自然是最能与德祥太后说得上话的。
“好了,不必拘礼。”德祥太后望着底下乌泱泱的一群人,举手轻抚额角,“请安也请过了,皇后与孩子们留下来与哀家说说话,其他的妃嫔们就先回去吧,在殿外等了些时候也是辛苦了你们。”
太后身边的老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本是前朝里的一员小女官。
德祥太后初成皇后之时,对后宫繁复的礼仪规矩不甚了解,先帝便让这位女官侍奉在还是皇后的德祥太后身侧。
德祥太后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轻易就能知道太后的意思。
让祥安殿其他侍奉的宫人们取了些银钱珠宝赏给那些来请安的妃嫔们。
崇奉佛教的德祥太后视金钱如无物,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可即使太后不上心这些珠宝玉器,谢封仁还是愿意将那些稀世珍宝奉于太后,太后向来是不缺这些的。
众妃嫔们得了赏赐,也不敢忤逆太后的意思,强行留在祥安殿,福礼后就群鸟散去,各自回宫。
皇后与其余几位育有子嗣的妃嫔被留下,凡是子孙满堂的老人家,无一是不想享天伦之乐的。
难得见到自己的孙子孙女们,她脸上这才流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意。
“把勉儿抱来给哀家瞧瞧。”
嬷嬷从豫嫔怀里抱过八皇子,德祥太后担忧摔了孩子便只是掀开包裹着婴孩的襁褓望了一眼这个刚出生不久的最小的皇子。
“勉儿真乖。”
八皇子谢勉的生母是豫嫔,豫嫔膝下除了豫嫔还有四皇子谢定。
德祥太后看了两眼就让嬷嬷将孩子抱回给豫嫔。
“这孩子的性格倒是像豫嫔一样安安静静的。”德祥太后视线落在稳稳接过孩子的豫嫔身上,“豫嫔替陛下孕育了两个皇子,也该升一升位份了。”
豫嫔接过孩子之后就听见太后说要升她位份,颤抖着手跪下:“臣妾无德无能,谢太后恩典。”
德祥太后不在意她谢恩的自谦言论,在后宫待了几十年,早就对这种心里想一套嘴里说一套的做法了如指掌。
“能为陛下诞下子嗣已经是尽心尽力侍奉陛下的表现了。”
“皇后你觉得呢?”德祥太后不想让自己的儿媳觉得她独断专行,仿佛真是在询问她的意见般望向她。
沈皇后笑晏晏地恭敬地回话:“母后所言甚是。妹妹入宫也有些年份了,又替陛下养育两个皇子,当然是该晋一晋位份了。”
“先起来吧,抱着孩子别总是跪着,万一摔着了怎么好。”
豫嫔战战兢兢地由着身旁的宫女将她扶起来,皇子本可以让宫女抱着,可她执意自己照顾。
沈皇后顺手也扶了一把豫嫔:“正好年节未过,我回去就与陛下商议给妹妹晋位份的事宜。”
“谢过皇后娘娘。”
太后见她们姐妹和睦,安心地唤了谢琼乐到她身边。
“琼乐,来。”
太后虽然身在后宫,又不常与人打交道,可后宫里的事情她了然于心。
“瞧着比上次来时瘦了些,该多吃点。”
谢琼乐为玑瑶长公主心伤了一段时间的事情宫内皆知,大家都知道她与谢玑瑶走得近,为谢玑瑶的离世心伤也属平常。
太后却很是心疼这个孙女,谢玑瑶怎么样也喊她一声母后,她身为她的嫡母,为她的猝然离世也是难过不已。
她年纪大了,对亲情更加重视,也对重情重义的孩子更为偏爱。
“谢皇祖母。”
谢琼乐上回来祥安殿要了一本佛经,说是要给林老太太作为教养礼仪的谢礼。见谢琼乐如今乖顺了不少,应该是当时礼仪学得不错。
“后日要去重灵寺礼佛,你且帮皇祖母将手抄的几本佛经交给住持吧。”
如此重要的事物不交给端庄稳重的沈皇后,而是交给了她这个小辈,足以看出德祥太后对她的倚重。
“孙女必定好好地将佛经奉上。”
德祥太后与她们絮叨了一会儿便累了。
“都回吧。”
嬷嬷将佛经捧到谢琼乐面前,谢琼乐小心翼翼地接过。
嬷嬷将佛经递给她的那时凑近她细声嘱咐:“太后吩咐,务必亲手交与住持。”
谢琼乐怔愣了一秒,立刻点头:“晓得。”
嬷嬷的脸上再次挂上那面具般的笑容,目送她离去。
重灵寺的住持与德祥太后,难道有什么关系吗?
第43章 第四十三话
再度来重灵寺,多少有些物是人非的意思。
谢琼乐坐在蒲团上听着僧人慢条斯理地阐释佛理,深奥莫测的禅学晦涩难懂,听得人脑袋左摇右晃昏昏欲睡。
寂静无声的庙堂,僧人娓娓不倦,鼻尖萦绕着香火味,谢琼乐端坐着的身子渐渐放松,控制不住地眨巴眼睛。
香炉里的沉香袅袅,香灰掉落在香炉内。
谢琼乐不知不觉就意识飘离了,身子一歪,她倏地惊醒,身子并未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而是靠在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季……”
谢琼玉刚想张口唤他,他右手的食指放在薄唇中间,抵着他的唇珠。
“嘘。”
谢琼乐抿了抿唇,一手撑着地面支起身子,从他的怀里起来。
“要偷偷溜出去走走吗?”季成安单膝跪地在她耳边悄声说道。
谢琼乐上辈子是个坚定的无神主义者,莫名其妙地穿进书里成了琼乐公主,亲身体验了超自然现象,观念有所动摇,却还是难以对任何宗教产生虔诚的信仰。
她早就预估到自己会昏昏沉沉地跑神,特意寻了个角落里待着,倒是方便了她此时的偷溜。
谢琼乐微微颔首,猫着腰跟着季成安悄无声息地从人群里挪动步子离开庙堂。
呼吸到新鲜清冽的空气,谢琼乐昏眩的脑子被冷风捎去了些迷糊。
“公主,一起走走吧。”
季成安含笑的眼眸盯着她,谢琼乐无数次对上他的眼睛还是会被他含情的双目深深吸引着。
谢琼乐与季成安并肩走着,天气渐暖,天空不再飘雪,地上的积雪被僧人扫净,枝头上冒出鲜嫩的绿芽。
谢琼乐偷瞄可以放缓了步调的季成安,季成安总是这么处变不惊,即使是那日在长公主的丧仪他搂着她的肩膀,问她晏青与她说了些什么。
谢琼乐抬头时的脸色苍白,眼神呆滞,启唇欲语还休。
她的内心天人交战,晏青说的话哪怕是告知谢封仁,他一个帝王,又怎么会对一个连牙齿都未长齐的幼虎有所提防。
告诉季成安,他会有办法吗?
她坚信晏青的能力,忍得下胯|下之辱的人必成大器。
所以她也确信,晏青要大兴为谢玑瑶陪葬的话不是开玩笑。
“公主?”
季成安注视她愈发蹙起的秀眉与泛青的唇色,扭头对着已然空无一人的道路沉思。
谢琼乐说了什么让执着的晏青离去,晏青又恐吓了谢琼乐什么让她色如死灰。
谢琼乐紧紧攥着她的袖子,咬着唇眼神异常坚定:“晏青还会回来的。”
“嗯。”季成安抓住她纤细的手臂,不让她身体下滑。
“他会带着千军万马,来踏平大兴。”
“季成安,你信我吗?”
季成安冷着脸,惊异于晏青竟然敢这么大胆地放下狠话。
“我信你。”季成安柔和自己的神情,那双眼睛里只有谢琼乐惊恐的脸。
谢琼乐反抓着他的小臂,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你信我,晏青他会说到做到。”
季成安深知世界上没有任何的绝对安稳,也没有绝对的稳操胜券,不要轻视任何一个对手,是立于不败之地的根本。
所以,他相信谢琼乐说的每一句话,也相信晏青会卷土重来,以强势难以抵挡的姿态。
“别怕。”
谢琼乐紧绷着的神经因为季成安的一句话被旋松了紧度。
“他需要时间,我们也有时间准备。公主,别怕。”
谢琼乐与季成安步行在地面被雪水浸湿的石面地板上,在不远处,一群穿着明黄色僧袍的僧人们整齐划一地敲着有节奏的木鱼,嘴里念着那些她听不懂的禅学佛理。
谢琼乐驻足望着那些僧人,内心疑惑又不解:“季成安,你说人真的能够抛舍七情六欲无欲无求吗?”
季成安跟着她停住脚步,站在她身侧,视线随着落在那些毫无感情念着佛理的僧人们身上。
他沉默了片刻,思考得出结果:“不能抛却,但可以克制。”
谢玑瑶爱而不得,晏青爱上了不该爱上的人。
感情这东西真的毫无道理。
谢琼乐余光偷瞥季成安,他就站在她身边,给予她身处异世的安全感。
她或许,也是喜欢季成安的。
不远处,一个穿着明黄色与敲木鱼的僧人们并无二致的僧人小步朝她走来。
“施主,住持寻您一叙。”
谢琼乐一到重灵寺便问了僧人住持在何处,只是那时住持似乎有事烦身,她逃讲解佛理无果,只能等住持寻她。
那几本太后手抄的佛经不在她手中,她得先回刚刚的庙堂去找秋画取来。
“可否稍等片刻,我去取样东西便好。”
僧人双手合十:“施主请便。”
“我得去见见重灵寺的住持。”谢琼乐不好意思地与季成安说话,他们才偷溜一小会儿,她就有事得先行离开了。
“你与重灵寺的住持认识?”
谢琼乐解释道:“是皇祖母让我亲手将她手抄的佛经交于住持,我本身并不识得住持。”
季成安颔首,可心中还是有些许疑惑,为何太后会让谢琼乐去送佛经。
“那我与你一起回庙堂。”
谢琼乐寻了秋画取好了那几本佛经,确认没有损坏后就跟着僧人一同去后院的禅房寻住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