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办法，谁让苏青时现在只能吃流食呢？
苏青时拿着调羹，看了眼吴小花放在桌面上的试卷，忽然问她：“我记得你说过你在孤儿院，需要我帮你入学吗？”
吴小花刚坐回窗边，听苏青时这么一说就愣住了：“入学？”
“是啊，福利院的话，你还得自己交学杂费吧？我可以帮你入学，免掉这笔钱。”苏青时解释说。
说实话，吴小花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毕竟她连续两天送粥来，是希望苏青时管管自己的儿子，今天花了钱做这份山药粥，本意是想透露自己被混混追的事，想让苏青时管管。
现在她误会了这份好意，反而说帮她入学，吴小花就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了。
苏青时见她不说话，便问：“你是觉得不应该接受这份资助吗？觉得不好意思？”
第二十章
吴小花犹豫了一会儿，摇头：“不、不用了，我有孤儿贫困补助名额，本身就免学杂费的。”
有时候吴小花也唾弃自己的小市民心里，怕事、怕麻烦别人、得了点善意就心软，对方不过问了一句是不是要资助她上学，她就再没法开口。
继而就觉得，纠结这些事情没意义，他们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对方付钱她打工是最安全的关系，也仅限于此。
苏青时表示理解，却还是说：“那你有想过，这些名额都只会给普通的公立学校吗？如果没有好的教育，你会考不上高中，到时候可能依旧过着这样的生活。”
吴小花没接触过，她以为上学就是一直上的，大年她生下庞刚，幼儿园时期孩子还是她带着，庞刚上小学之后她就被丈夫逼着工作，就没怎么带庞刚过。
后来她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她的婆婆撺掇的，为了让庞刚不跟她亲。
一个一年只接触几次的儿子，根本不可能跟她有感情，加上庞家人可能给庞刚灌输各种她不值得他尊敬、孝顺的念头，庞刚就更不待见她了。
这也导致吴小花根本没有正常的升学概念，以为就是有钱念书就可以了，毕竟庞刚每次找她，都是为了钱。
吴小花局促地笑着：“我不太明白，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苏青时就知道没人跟吴小花说这些，按照资料，吴小花是自己从徐诚跑过来的，不管她在原本的白溪镇发生过什么，生活差是肯定的，自然不会对这种东西有完整的概念。
“小花，国家只实行了九年义务教育，也就是说，只有一年级到九年级是你不用考试就能上的，而你想继续读高中的话，你得参加中考，普通的学校，名额有限，你就算成绩很好，最后可能都上不了好的高中。”苏青时解释道。
这几天她看吴小花一直在看初一的书，便先入为主地认为吴小花成绩不好，公立中学的老师资质参差不齐，加上她用孤儿补助名额，可能无法受到好的教育。
虽然现在国家缺人才，高中出来就能包分配乡镇的工作，好歹吃穿不愁，算铁饭碗。
只是吴小花都花这么大力气跑来滨城，苏青时就不信她只想读个高中，要考大学的话，可就不是一个普通高中能让她考上的。
某种程度上，苏青时猜对了，吴小花对于自己的人生有什么样的前途不在乎，唯独没能念到大学十分遗憾。
而吴小花刚好对九十年代的考情很不熟悉，她现在连自己能不能上高中都不知道，加上她有听说过两千年以前的大学生跟后来的大学生不是一回事，就被苏青时忽悠得一愣一愣的。
吴小花当即紧张起来：“这、这样吗？可是我在福利院的老师说我成绩挺好的，如果保持下去可以念到大学……”
苏青时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你自己考虑，不过我得告诉你，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只有未婚且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的青年能参加，而且你如果没考上，或者考上了比较差的院校不想去，三年内都不能再参加了。”
这些情况都是吴小花不知道的，她现在还在补初中的知识，老师们自然不会告诉她这些。
猛然知道高考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吴小花对于自己未来的规划忽然产生了迷茫。
她……真的能考上大学吗？
会不会……一切都只是她的妄想呢？
曾经她妄想很多东西，比如说一个对自己好的家人，比如说一个不用那么累的工作，比如说突然间一夜暴富。
妄想就是妄想，不会成为现实。
苏青时的话，让她不得不怀疑自己考大学的愿望，也是她的妄想之一。
吴小花一向挺直的背稍稍弯了下来，她犹豫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您是否资助我又有什么用呢？而且，您为什么要帮我啊？就因为我长得像您那个……失踪的女儿？”
原本吴小花想说“被丢掉”的，迟疑了一下，到底换了个词。
好歹现在苏青时还是她老板，戳人痛处不太合适。
苏青时却说：“我们这种人，很迷信的，遇见了就觉得是缘分，况且每年都要花大笔钱资助的话，对象挑自己看得顺眼的更好，不然，你以为你们福利院那些免费名额哪里来的？”
资助一直都有，只是资助到什么程度，得看当事人的心情。
而现在，苏青时就看吴小花很顺眼，莫名的，她很希望自己那个来历不干净的女儿，将来可以活成吴小花这个模样。
坚强、沉稳、礼貌、善良，还做得一手好菜。
那个并不好看的女孩儿一生可能并不顺遂，只是苏青时自欺欺人地希望她随着年龄增长慢慢成熟，像吴小花一样长大。
还有个原因，就是传说，人如果是枉死，会转世成一个跟曾经很相似的人。
苏青时从没认真看过那个丑陋的女儿，唯一的印象就是她被莫晓宏带出去那天，穿着一条白色的碎花裙子，衬得她皮肤更黑，整个人像一头黑色的猪被塞进了宽大的白色麻袋里。
以至于苏青时第一眼看到来送饭的吴小花就觉得，这会不会是她那个女儿转世？
一样漆黑的皮肤，胖乎乎的身材，长得不高，刚好穿着白色的罩衣好像女儿被丢那天穿的白色裙子。
太相似了，几乎是场景重现。
其实苏青时记不得自己女儿的五官长相，不知道那个女儿跟自己眉眼是否相似，不过吴小花跟她长得是不太一样的，吴小花看着丑，仔细看五官的话，都让人莫名觉得好看。
而苏青时年轻时候是长相很凌厉的大美人，五官自带攻击性，从骨相、五官上看，她又觉得吴小花不会跟自己有任何血缘关系。
犹豫之下，苏青时就只签了吴小花陪自己三个月，就当给自己留个念想，弥补一下自己心中的愧疚。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苏青时又慢慢觉得，吴小花是个让人觉得很舒服的人，安静听话，见人就是温和的笑容，还会做饭，她忽然有点希望，自己真的有个这样的女儿。
第二十一章
吴小花不知道自己在苏青时心中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可苏青时的话给了她难以言说的震撼。
资助的事吴小花一直以为是政府出资给的名额，毕竟是九年义务教育，给名额免学杂费很正常，现在苏青时却说，有资助的学生，是因为他们这些赚了钱的好心人在帮忙。
沉默半晌，吴小花没忍住问：“真的是因为你们资助，才有了政府的名额吗？”
苏青时没想到吴小花会先问这个，便打算给她解释清楚点：“准确来说，名额是政府给的，但学校自己要替你们出的学杂费，其实是有心的社会人士捐赠的，贫穷的人那么多，政府又哪里能有这么多的余钱呢？”
“所以……补助名额是有限的？”吴小花比较担心这个，她怕自己会占用了原本福利院就有的名额。
她不是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如果因为她的出现，导致别人的名额没有了，那她跟小偷什么有什么区别？
苏青时不太能理解吴小花纠结的点，不过依旧告诉她：“这很正常啊，毕竟一个学校如果大部分都是孤儿的话，学校怎么经营得下去，名额肯定是分到各个学校的，只是成绩好去好一点的学校，成绩差就去差一点的。”
“这样啊……”吴小花拧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失神。
没人跟她说过这些，她以为……等到开春，自己成绩好了，就能到公立的初中去上初中，像一个普通的学生那样。
可如果，她的名额，本该是另外一个孩子的呢？
有限的名额下，她不是仗着自己先来，就抢了人家的名额吗？
吴小花坐不下去了，当即收拾东西，准备回去问问刘院长，她去上学，到底用的什么名额。
苏青时没拦着她，问清楚了，她才能做出决定来，无论是否接受资助，都不会影响她觉得这个孩子挺顺眼。
冲回福利院，这是最近以来，吴小花第一次这么早就回到福利院。
大家都在外面干活，只有刘院长在处理档案，看到吴小花气喘吁吁跑回来还有些惊讶。
“小花？你怎么回来了？”刘院长诧异地问。
吴小花艰难喘匀了气，走进办公室：“院长，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能如实回答我吗？”
刘院长放下档案袋，拉着她坐下：“你问。”
跟着刘院长坐下，吴小花纠结了一下，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开口：“院长，如果我测验没问题了，那我……会去哪个中学念书呢？”
听到这个问题，刘院长笑了笑，以为吴小花紧张自己的学校是否好，便说：“那当然是去市一中，你学得快，只要跟上进度，成绩一定是前排，有望考上市高中的，当然要去。“
“那补助名额怎么办？市一中这么好的学校，名额……不会多吧？”吴小花小心翼翼地问。
闻言，刘院长摸着吴小花头发的手一顿，接着缓缓放下来，许久之后说：“小花，人想要什么就要自己去拼，学生时代，拼的是成绩，人长大了，拼的是钱、是生活，成绩不好，本来就是要退下来的。”
“成绩……”吴小花喃喃自语。
刘院长叹了口气，说：“市一中是滨城最好的中学，他们的补助名额，只给成绩最好的学生，福利院这几年接手了不少没家的小朋友，不仅是现在在读的，还在念小学的名额，也要算进去。”
吴小花紧张起来：“那如果我要插班进去呢？”
“我会选择从五年级那一批小朋友的名额扣出来，小花，你的成绩，不应该浪费掉。”刘院长缓缓说。
现实就是这样，粥就一碗，谁喝到了，别的人就没得喝。
吴小花怔愣地看着自己粗糙漆黑的手：“那被我抢了名额的小朋友怎么办？”
“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孤儿源源不断送来，总有成绩更好的。”刘院长无奈地说，“你也别太在意，成绩差一点，去市二中还能进尖子班呢，总比吊车尾影响心态好。”
“谢谢院长，我明白了。”吴小花艰难笑笑，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福利院，吴小花在路边的花坛坐下，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
她刚才，真的很想说，进市一中跟进市二中，是不一样的。
不是去的学校不一样，是她出现在这里，影响了本该有的事情走向，可能让一切结果，变得不一样。
那些孩子，没有家、没有疼爱他们的父母，一生的指望，都在这短暂的九年义务教育上，她凭什么只是因为多活几年，就可以抢小朋友本该有的人生呢？
这不对。
她想要更好的生活，应该是从自己的能力出发，而不是仗着未卜先知去抢夺、去偷。
吴小花过不去心里这一关，思索良久，起身走向了医院。
不管苏青时有什么目的，帮她的原因是什么她都感谢这个人，在她不知道应该办的时候，给了她往前走的机会。
而且，有人资助的话，刘院长那边，会容易过关一点，总比她说要自己考初中靠谱。
站在病房门外，吴小花深吸了好几口气，最终大步走了进去。
苏青时在床上看书，看到她来，并不意外，只是如常问：“问清楚了？”
吴小花站在床边默默点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还有……资助的事情，我们可以商量一下吗？”
“商量？”苏青时对这个词有些疑惑，“你是觉得，念书的钱想再加一些？”
毕竟是女孩子，爱漂亮无伤大雅，苏青时也不觉得吴小花能要多少钱，如果提出的价格合理，她不会拒绝。
然而吴小花摇了摇头：“不是，我希望的是，我能在不占用福利院补助名额的情况下去念书。”
苏青时都听懵了，好半晌才开口：“不占用福利院补助名额，没有这个孤儿贫困身份，你凭什么领学校给的贫困补助呢？”
“我能工作，不需要领，您需要个厨师吗？我们可以签更详细、时间更长的合同，我只是不想占用福利院的名额，钱我不在乎。”吴小花认真地说。
钱这玩意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没了她可以再赚，可是她不想占用小朋友们的名额。
小朋友们跟她不一样，她已经辛苦一辈子了，知道日子不会难到哪里去，小朋友们不行，他们还小，有无数希望，不应该被她影响了人生。
苏青时大概明白了吴小花的想法，轻笑一声：“小花，我能理解你的担忧，可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又何必把好处往外推呢？”
吴小花张了张嘴，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她的愧疚，大概在别人看来，是毫无意义的矫情吧。
只是让她一个大几十岁的人跟几岁孩子抢东西，真的很难看啊。
莫名的，她想起了戴月瑶。
如果是戴月瑶那样骄傲的人，其他人都会觉得她好心且做得理所当然吧？
戴月瑶那么自信，无论怎么说、怎么做，别人自然信服；偏偏她没有这份自信，说起来，就好像是一种令人不愉快的伪善。
吴小花看着自己脏兮兮的鞋面，长叹一口气，走到窗边坐下，许久之后，回头对苏青时温和地笑笑：“您说得对，还有，谢谢您愿意资助我，不过，我不是很需要，多谢您的好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