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能明白,姑姑很辛苦,我不想再给姑姑添麻烦。”
“可后来还是给姑姑添麻烦了。”小姑娘说着语气低沉,“第三个月的时候,我放学回家,在客厅没看到外婆的身影,最后在厨房找到人的时候,外婆已经晕倒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给姑姑打电话。”
话音落下以后,空气沉默了许久。
漆优才又重新开口:“外婆被送到医院后检查出了老年痴呆,精神不太好,被姑姑送去南郊那边修养,这之后我就被姑姑接了过来,住到原来的房子里,就在姑姑家楼下。”
“搬过去以后,姑姑对我很好,哥哥也是,他虽然话少,但会和我一起玩拼图,给我扎头发,我知道他们其实都是……很温柔的人。”
但温柔的人不一定开心。
“在搬过去的第一天,姑姑就问了我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起初我不懂姑姑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后来四年级的小学作文写‘我的梦想’,我写了我想成为姑姑那样温柔又坚毅的人,成为一名职业女强人。”
“自那之后,我感觉姑姑对我好像不太一样。”
“这种不一样我不太能描绘出来,但我能感觉到,姑姑好像把我当成了……女儿。”
“女儿?”秦鸢揣摩着这个词汇,“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姑姑有次处理工作在沙发上睡着了,我去给她盖被子,听到她说梦话,说‘把公司交给小优以后就能去找承生了’”漆优说到这里又顿顿:“承生是我姑父的名字。”
“其实我能理解姑姑,她是我见过所有人中最温柔也坚强的,她和哥哥的关系以前很好的,但那时候我小,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姑姑和哥哥间的隔阂变深。”
“我一开始也有想办法修复哥哥与姑姑的关系,但都没什么用,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不是姑姑与哥哥找不到可以下手修复的隔阂。”
“而是因为她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关系破裂过。,根本就不存在隔阂。”
“那些我所谓看到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疏离,都是姑姑与哥哥心照不宣、约定好的默契。”
“他们都在尽可能地疏远对方。”
“因为哥哥从小就想成为姑父那样的人。”
“而姑姑最开始也没有想过阻止哥哥。”
漆优说到这里又停顿许久:“可是…现实……现实很艰难,在我妈妈和姑父都离开后,姑姑她……我不敢想姑姑是怎么熬过来的……”
“尤其是姑父离开那次,姑姑生了一场很大的病,那段时间她一度……一度很消极,但最后姑姑还是好起来了。”
“不过她和哥哥的关系好像也是从那之后开始变化的,姑姑在哥哥的房间里发现了医书。”
漆优说到这里几欲哽咽,秦鸢拍拍她的背,言有尽,意无穷。
这句话,秦鸢今天体会到了。
她能明白漆优的意思,更能明白的是,原来……真相是这样的。
段正衍上辈子留在西临大学的原因根本不是因为陈青,而是因为漆远蓉。
身为烈士遗孀的漆远蓉,在接连面对数次至亲的离开后,强大的精神壁垒出现动摇,巨大的痛苦在内心交错游走。
死亡并不可怕。
活着的人才最痛苦。
被无尽的悲伤笼罩折磨,谁能不受影响了?
可纵使如此,这位母亲也很坚强,在得知唯一留在自己身边的儿子,也要走向丈夫曾经的道路后,她迷茫了,但这迷茫之后她仍旧坚定。
所以她开始狠下心与儿子划清界限,仍旧默默支持他的理想。
因为只有这样,可能在收到……儿子牺牲的消息传来时,不至于那样痛苦。
因为感情不深,得到的不多,可能失去的痛苦就会变浅。
可真的是这样吗?
感情真的不深吗?
答案显而易见,但有的时候,人类是需要一点自我欺骗的,这样在面对真正失去的那一刻,可能才会好受一点。
所以漆远蓉才会与段正衍表现出那样淡漠的关系,但母子间其实都心知肚明,而她把余下的所有希望都压到漆优身上。因为漆优是唯一她不用活着的时候就失去的人。
呈现一种表面的平静。
可现在,这种表面的平静,又被打破了。
因为漆优的父亲,漆远蓉的哥哥。
也离开了。
像往平静的水面落下一颗石子,可能也不止是石子,是把整片湖都翻涌起来。
第三次面对离别。
绷着漆远蓉的那根线……断了。
她不能再接受离开了,一次都不行。
她要把段正衍留下。
哪怕是阻碍儿子的梦想。
也不想再看见披着国旗的骨灰盒了。
7月上旬,西临市2016届志愿填报接近尾声,这段时间以来,段正衍接到过许多来自北都军医大学政教处的电话。
但都没有接通。
直到北都军医大学招生办的人来到一中找到许海生,最后通过私下联系,成功见到了段正衍。
少年全程表情平静,任由招生办的老师将学校情况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吐沫横飞。
段正衍的表情一直都淡淡的。
只回复几个单音节的‘嗯’。
出于礼貌听完招生办老师激情四射的演讲,最后态度仍旧与之前无甚差别。
——没有软化。
招生办的老师纷纷面面相觑,还欲再开口,就见段正衍站起身冲他们深深鞠了一躬。
那一刻,少年选择放弃他的梦想。
像无数成年人那样,只不过段正衍是在最朝气蓬勃的年纪。
就走向了这个人生的十字路口。
第52章 跨江大桥
收到西临大学通知的那天,段正衍在小卖部门前站了很久,久到秦鸢快以为他要与电杆融为一体的时候,男生才转过头咬了一口她递过去的甜筒。
“好吃吗?”
段正衍点点头:“嗯。”
秦鸢笑笑,站起身拉着他一起坐在小卖部门口风扇转着的地方,小板凳四角稳稳贴在地面上。
秦鸢掌心冰凉,贴在段正衍温热干燥的手心上。
彼时微风不燥。
秦鸢对他抿了下唇角。
“阿衍,会好的。”
“嗯。”段正衍也同样低垂下视线看她,“会的。”
九月过后,全国各高校陆续开学。
西临这一届高考成绩斐然,一中更是绝地反击狠狠争了口气,全省前十占了六个,直接超过余下几所重点合计的总和。
而且,更激动人心的是,出了一名文科状元——
蒋格。
可能是陈青的离开给了他许多激励,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到最后,曾经一起吃烧烤的那群少年们,都有了好的归宿。
蒋格作为西临市文科状元在众多高校抛来的橄榄枝中最终选择了攻读西临大学的王牌专业法学。
这个专业与国外的G大建有长期合作,有数名交换生名额,而余下的朋友们也如预期般拿到了自己理想的录取通知。
兼语去了北都舞蹈学院。
周肆收到了南汇航空航天大学的新生训练校服。
而这其中,大概最让秦鸢意外的,便是——楚曦考上了西临警察学院。
8月31号这天,众人选好了时间再一次聚在了沿江路外的烧烤摊。
各地域开学时间不太一致,航校开学的时间较早,周肆后天就要开始军训,飞往南汇的机票已经定好。
今晚算是一场践行。
氛围一开始有些沉寂,就连平日里最为话痨的兼语都难得有些沉默,但后来又被调动地活跃起来。
因为年轻的少年们都知道,此次别离,是为了奔赴更好的前程。
一切都会变好。
秦鸢坚信。
酒醉饭饱之后,少年人喝的微醺,但时间却并不算晚,隐约可见天的那边升起一抹红霞。
兼语大手一挥,突然临时起意——
“朋友们,要去看日落吗?”
众人齐声应好。
一群醉鬼就这样踉跄着脚步往沿江大桥的方向走。
秦鸢喝的不多,风吹过来时也不会跟着晃,步伐平稳,只是站在跨江大桥中央的时候,心情会有一点恍惚,莫名升起一股久违的熟悉。
前世因为暗恋惶惶不见天光,努力过后却仍是艰辛,难免心情会有郁结的时候,所以那时秦鸢最爱做的一件事便是旅游。
纵横山川,睥睨四野,永远追逐日落的感觉。
让她感到平静,会有那么一刻忘掉烦恼的感觉,可当她清醒过后,又往往会发现自己降落在西临的机场大厅。
总是会无意识回到这个……有他在的地方。
大学那几年,秦鸢不止一次徘徊在西临大学对面的那条街上,靠着路杆假装在等红灯,可是往往一站就是大半天。
也窥不见那人的身影。
像个怯懦的冒险家,从不敢趟过眼前的这条河。
即便河水一点也不湍急。
于是每次她都只是在西临大学门前驻足很久,然后又垂眼离开,去沿江大桥边吹一场晚风,看一场日落。
但秦鸢好像没太注意到,自己每次过来都是周末,沿江路的后街是西临警察学院,每到周末,这群警校生难得的休闲时间,秦鸢在看日落的桥上,总能零星看到几个穿着制服的警校生。
他们中也不乏有浪漫因子旺盛的少年,也会带着相机在桥的中央拍日落。
秦鸢想自己可能就被拍过,因为站位绝佳而不小心入境,就像现在这样,他们一群人站在大桥的中央,背后是波光粼粼的江面与渐数西沉的落日,绵延的山头在远处铺成一层壮阔的山水。
一时没人说话。
许久又断续传来一些感叹。
“靠!这里好漂亮!”
“嗷呜噫吁曦!危乎美哉!!”
“靠周肆你他妈语文学疯了吧……”
“没疯,我这叫意境懂不懂……”
吵吵闹闹。
……
喧嚷的杂声中秦鸢没来得及回头,却突然听到从后方传来的一阵‘咔嚓’声,相机按下快门的声音。
秦鸢闻声向着声源望去,却见楚曦一个人站在大桥中央的另一边,秦鸢的对立面。
对着她的方向举起了相机,将她与背后的落日余晖一同定格。
那一刻,秦鸢的脑子里,倏地飘出四个字。
——似曾相识。
仿佛跨越时间的维度,上辈子站在这里的自己,也遇见了楚曦。
只是当时女生的脸被镜头遮蔽,隐没在喧嚣的人海里。
会不会,又是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第53章 化妆间
时间转瞬即逝,秦鸢转眼到了大二。
今天是西临电影学院百年校庆的日子,秦鸢所在的班级有一个上台表演的话剧。
秦鸢是编剧。
吃完早饭一直忙到现在,帮助演员做最后微调,几个主要编剧人员凑在一起做最后的台词调整,一直到下午,问题才算基本解决。
秦鸢也是趁这时,才偷空给段正衍发了条信息。
这个傻瓜谁家的:【男朋友,校庆快开始了,记得带好零食过来投喂……】这个傻瓜谁家的:【否则拿不到入场券的/威胁.jpg】我家的:【想吃什么?】
这个傻瓜谁家的:【酸奶布丁冰淇淋!】那边随即沉默,只余两人的对话框顶部反复出现‘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
秦鸢盯着看了半天。
等的假花都快谢了的时候,终于等到了段正衍那边发来的一条语音:“不行。”
音色冰冷无情。
一点没有对待女朋友应有的自觉。
秦鸢颦眉,愤愤戳着某人的头像点了几下,发过去一串敲打的表情包。
旋即感觉到有什么视线随着她愤然的动作落在了她身上,秦鸢微怔,冥冥中的默契让她脑袋抬了起来。
这一抬,就看见了对面校门口站着的段正衍。
还有他手里拿着的冰淇淋甜筒。
秦鸢的唇角肉眼可见翘了起来。
呵,口是心非的男人。
秦鸢心里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倒是一步没磨蹭朝段正衍的方向跑了过去。
不管怎么说,两人都留在西临好处还是有的,学校就隔了一条街,随时好像都可以贴贴。
嘿嘿……
秦鸢这般想着及时把脑子里的思绪摁了下去,又换成一副‘质问’的表情看他:“不是不行吗?那请问某人现在手里拿的什么呀?”
话落便听那人轻轻笑了一声,段正衍目光落在她脸上,澄澈的眼睛看着仍旧温柔,只是说出来的话却显得一点也不和谐:“我有说是给你的吗?”
秦鸢:“……?”
关键是这话说完以后,这人还漫不经心当着她的面一口咬在了冰淇淋上面,秦鸢看见那个雪白的奶油尖被他吞了进去,随着滚动的喉结装进肚子里。
“!!”秦鸢,“这是人干的事??”
仿佛太过震惊,秦鸢怔地瞳孔都园了一轮,然而段正衍仍旧不为所动,继续漫不经心地吃着冰淇淋。
一点点雪白在他唇边蔓延着,像最不经意的嘲讽。
秦鸢觉得自己脑袋上都要气出蘑菇来了,偏生这人到这儿还不满意,甚至嘴欠着对她来了一句:“想吃?”
秦鸢讪讪将脑袋转了过去,一副完全不想搭理他的样子,连带着回应也闷:“不想。”
“嗯。”
说完又听他笑了一下。
秦鸢原本还想转回去的脑袋这下彻底被这笑声遏在了原地,见她迟迟未动,罪魁祸首才终于开口撞了下她的胳膊:“生气了?”
秦鸢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还未有所行动,就感到一只骨节分明手伸过来抵住了她的下巴,再然后,脑袋就被轻轻转了过去。
被人吻住唇,朦胧交缠的温度里,秦鸢听他囫囵说了句:“就一口。”
就一口什么呢?
秦鸢还没想明白,舌尖上传来的触感就告诉了她答案。
微凉的奶油味在两人舌腔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