踉跄了一下克制地往前走。
一步。
两步。
三步。
……
十步。
到了殿前。
面前摆着一方软垫,秦鸢上前作了个揖,敬香,求符。
僧人随即递过来一只红幡木,秦鸢执笔写好信符——“秦氏女鸢,愿阿衍长命百岁,岁岁平安,早日醒来。”
落笔点墨,秦鸢从殿前起身,僧人凑到她旁边低声呢喃,让秦鸢把幡木挂在院前的那颗槐树上,‘登梯’才算完成。
秦鸢起身往外走,快要跨越门槛时,向后回了下头,压低声问道:“僧主。”
僧人合手回应:“在。”
秦鸢:“登梯求符真的灵验吗?”
那僧人闻言脸上表情未变,沉静的目光越过秦鸢看向了远处的群山,声音听着有些悠远:“福至心诚,虔在愿灵,是为——”
“缘回。”
修行之人的话一向半文不古,秦鸢听得一知半解,所幸也不再纠结,转身出殿,走向庭院。
殊不知背后目光缓缓落在她身上的僧人,瞳孔中倒影的——
是段正衍的影子。
福至心诚,虔在愿灵,是为缘回。
缘回?
缘回。
少女在蝉鸣盛夏潜心登梯求下的愿,殊不知在另外的时空里,有人顶着寒冬。
在同样的地方,也同样做过,只为求同样的信符。
让她醒。
第58章 就当我在做梦
秦鸢垫脚踩在花坛牙子上,将红幡木的带子系在老槐树枝头。
远处吹来不知名的风不停歇地拂动摇摆的树枝试图阻碍秦鸢的行动,都被她细细地分开找准枝干的纹路,一圈又一圈紧紧地缠绕上去,红幡木被挂得稳稳当当,被风吹得荡起涟漪。
秦鸢静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一块陌生的幡木飘在她眼前,上面刻有秦鸢熟悉的字迹。
清隽,醒目,哪怕只是一眼,也让她看清了上面了字句——“段氏子衍,惟愿吾妻,长命百岁,岁岁平安,早日转醒。”
心跳蓦然一滞,秦鸢抬手上前就要去找那块飘过的幡牌,然而树枝上红绳太过散乱,刚才那匆忙一眼,在一番漫无目的地寻找后更接近于是秦鸢自己的幻觉。
因为那上面的内容与自己写的太过相似,会不会只是她看错了?
秦鸢想着手下的动作一停,恰好此时又在起风,一块幡牌就这样被吹到了她手心,秦鸢眼皮轻轻掀起,看见了写在上面的字。
秦时明月汉时关,
忙乘东风放纸鸢。
冰封了很久的记忆突然开始解封。
这是她在高二分科考进一班时做的自我介绍。
扎着高马尾的女生安静地站在讲台上,眉眼浅浅,语气轻快地做着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秦鸢,秦时明月汉时关的秦,忙乘东风放纸鸢的鸢,很高兴来到一班。”
一晃眼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而这张幡木最下角还标有相应的日期,2016年4月17日。
2016年是什么日子?
秦鸢眉心略颦着,2016年……那时她高三,而四月,高三那年四月份的时候一中好像组织了爬山活动,所以这个……是段正衍当时登顶时挂的吗?
秦鸢想明白这点,眉心的那点弧度终于松了。看来之前的那块幡木肯定是自己看错了,应该就是把段正衍这张红幡木和自己的那块混在一起了……
“挂好了?”
见她站在上面迟迟不下来,等在下面的楚曦没忍住开口问了句。
秦鸢闻言随即应声:“好了。”
她下来后简单和楚曦说了两句,两人随即谢完礼从一旁的缆车上下山了。
缆车上。
秦鸢正看着窗外出神,蓦地被一道声音打断:“你怎么做到的?”
“嗯?什么?”秦鸢听到这话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等明白的时候才轻声应了句:“你是说登梯?”
“嗯。”楚曦点头,把后面那句“毕竟你看起来那么瘦……”吞回了肚子里。
却见秦鸢只是笑笑:“可能因为躺着的人是他吧。”
楚曦没再说话了。
回到医院以后,秦鸢把平安符塞到了段正衍的枕头底下。
心怀忐忑期待奇迹降临。
但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像预料中那般顺利,段正衍仍旧日复一日地昏睡,唯一的好转大概就是各项指标都维持在了稳定的水平。
这期间楚曦一有时间就来医院陪她,基本上每个周末都在,而秦鸢现在的作息也变成了医院学校两头跑。
漆远蓉表面的状态都很正常,甚至笑着告诉秦鸢医院这边不必来这么勤。她有找专门的看护,而且自己有时间也会多过来照看。可是这话在秦鸢第三次撞见漆远蓉接水时热水蔓出来都忘记关时,摇头否认了。
此后跑医院的次数更勤。
但是段正衍仍旧没有转醒的迹象,漆远蓉又一次目睹儿子动了指尖却醒不过来后终于情绪崩溃,跑出病房去卫生间哭了很久。
秦鸢就默默在旁边拍着女人的背给她递纸巾。
送漆远蓉上车以后,秦鸢回到医院,手拧在病房门上的扶手时,动作难得一顿,余光瞥见病房床上那一仍旧一动不动的身影。
头一次觉得脚底灌铅。
突然就没了开门进去的勇气。
秦鸢在原地愣了半秒,最后选择在走廊外面的休息椅上坐一会儿,盯着墙壁的一角思绪放的很空,连兜里的手机响起的信息提示音也没去管。
秦鸢就那样盯着被刷的粉白的墙发了很久的呆,一直到眼眶微微发酸都没停下来。
情绪奔涌着像被堵进了一条小巷,直到秦鸢看见出现在走廊拐角的楚曦。
女生一身黑色的警校制服,额角还带着一点细密的汗珠,看样子像是一放学就从沿江路赶过来的。
看见她的第一秒,秦鸢听见对方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接电话?”
秦鸢唇瓣张合了下,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
直到楚曦迈步走到她面前,在秦鸢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女生抬臂间一股清冽的气息传来,夹杂着低喘的气息,有凛冽的汗意。
味道有点特别。
“嗯?说话啊,发什么呆?”秦鸢出神间旁边的楚曦已经抬手点了两下她的胳膊。
秦鸢给她讲了一些今天发生的事,包括漆远蓉突然的情绪崩溃,虽然大多只是一笔带过,但楚曦能从语气中判断出来。
秦鸢很累。
这疲累中带着生理上的过度消耗,但更多是对未来的渐渐失望。
秦鸢说到最后情绪也崩不住,到最后终于靠在楚曦肩头略断续地吐词,叫着她的名字。
“楚曦。”
“在呢。”
“你知道吗?”女生说着眼眶有些发红,“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楚曦闻言眉心极快地颦了下,微侧过头问她:“医生出结果了?”
秦鸢:“没有……但我就是觉得…我看不到他睁眼了……”
闻言沉默,良久,旁边的人才又重新开口:“很想见他吗?”
秦鸢头点地很重。
楚曦见状笑了下,手突然抬起来摸了下秦鸢的脑袋:“那就当自己是在做梦,现在睡一觉,说不定醒了就能见到他了。”
虽然知道楚曦这话是在安慰自己,但听到这里秦鸢唇角难得向上勾了下,出口的嗓音沙哑:“好。”
就当我在做梦,醒来就好了。
楚曦闻言蹭了下秦鸢的眼角,背光闪烁的眼睛里一瞬间好像浮出些许别样的情绪,别样到秦鸢看不懂的情绪。
只听见她说了声‘好’。
秦鸢闭上了眼睛,许久之后,轻浅的呼吸打在楚曦肩头,热度传到脖颈。
楚曦动作僵了僵,良久,动作很轻地眨了下睫毛,手指伸到兜侧掏出一个小东西轻轻塞到了秦鸢放在一边的斜挎包里。
拉链合上的瞬间,也将小东西明黄的一角掩盖在夹层里。
是‘登梯’成功才有的平安符。
做完这一切,楚曦的动作停了很久,最后抬手将秦鸢散落在耳边的一缕碎发别在了耳后,贴在女生耳边的嗓音也很轻很轻。
像飘散在风中的蒲公英。
风一吹,就在眼前消失了。
只余一点余音在空中轻轻回荡——
“本来想多留你一会的。”
第59章 梦
秦鸢感觉自己这一觉睡了很久,明明只是靠在楚曦的肩膀上,再醒来时却是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睁眼是白色的天花板。
秦鸢脑子懵了一下,刚要起身,头上骤然传来一痛,她抬手往上一摸,略粗糙的棉柔纱布贴上她掌心。
秦鸢睫毛一颤,抬眼打量四周,陌生的环境,四面摆着各种奇怪的仪器,滴滴答答的波浪线频率纵横起伏。
垂眼是蓝色的病号服。
抬头是悬挂的消炎水。
消毒水的味道淡淡萦绕在周围,房间宽敞,一旁的床头柜上放了一束蓝紫色的鸢尾花,蓝色窗帘半掩的窗外渗进一股轻浅的风。
带着阳光照在病房一角特有的时间表上。
那上面明晃晃地写着——
2024.8.11
秦鸢脑子‘嗡’地一下,睫毛下意识颤了好几下,就听见门外把手拧开的声音,再然后,和外面进来的男人对上视线。
段正衍在看到秦鸢坐在床头时,脚步明显顿了下,显然是没想到……她醒了。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多余的动作。
秦鸢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才发出一个‘你……’这样的音节就发现自己嗓子哑地不行,显然是很久没有开口说话才会这样。
她于是又抿了下唇,适应性地清了下嗓子,就见之前顿在原地的男人长腿几步走到她旁边。动作急切又小心地把她圈进怀里。
环在腰间的手都有些轻微地抖。
段正衍的反应犹如一记闷钟,倏地让秦鸢醍醐灌顶。
那个念头倏然在脑子里闪过,秦鸢张了张唇,脑袋贴在段正衍的肩膀上,靠近脖颈的位置,嗓音沙哑地问道:“我……我睡了多久?”
男人闻言久久没有回应,半晌,才出声说了一句:“四个月。”
四个月……
所以她从车祸那天一直躺倒了现在吗?
那记忆里那些……她转班、西临电影学院、火灾、受伤昏迷的段正衍,还有走廊外坐着的楚曦……都是…是……是梦吗?
秦鸢想到这里心头微微一窒,所以从高二到大二那四年记忆的时光……只是她昏迷四个月所做的梦吗?
这世上很难定义玄学的存在,更遑论穿越这种跨时间维度的事情,所以,她根本不是碰上了什么小概率事件,她只是在车祸昏迷的时间里,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梦里的所有更像是她为自己所编造出的理想天空,那里面有她喜欢做的事,有很多真诚的朋友,有无数个如愿以偿的瞬间。
就连暗恋都得到了回应。
可醒…醒来……醒来有段正衍……
秦鸢想着情绪难免有些激动,略后退一步想要看清他的脸,男人顺从地松开力道,小心与妻子拉开距离。以为是自己太过激动把秦鸢抱的太紧不舒服:“我刚才——”
话到一半却被秦鸢手指封唇,女人眸光有些明亮,看他的时候像在闪着细碎的光。
段正衍神情怔愣,听见秦鸢在他眼前开口:“先别说话。”
“让我看看你。”
秦鸢说完伸手扣住了段正衍的手腕,夏天的西临本就炎热,所以哪怕这会儿男人身上穿着白大褂也能轻松被秦鸢拉开袖子撸上去。
退至小臂的时候,秦鸢看清了上面纵横四起蜿蜒的青筋,段正衍肤色很白,小臂也流畅干净,入目可及的地方皆是平滑一片,并没有被烧伤带来的凸起不平。
秦鸢放下心,段正衍刚准备问她做什么,就又见女人脑袋一低俯身凑到他胸前。
开始解扣子。
段正衍眸光微滞。
见秦鸢慢条斯理地连解了三颗扣子,视线又在同样白净的胸膛前扫了一圈,除了那颗附在锁骨下面有点性感的小痣外,段正衍通身都是白的。
紧绷的情绪骤然松懈下来,秦鸢的唇角不期然向上勾了一下。
还好。
梦里的过程再美好,结局都不是完美的。
只有醒来,她才能看到完整的段正衍出现在自己面前,秦鸢眼尾的湿意涌上来,看的男人一怔,须臾,段正衍抬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痕迹:“怎么哭了?”
秦鸢摇摇头,伸手扣住他的手腕:“太高兴了。”
“终于醒了。”
你和我都醒了。后面的这句秦鸢没说,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段正衍熟悉的眉眼。
目光有些缱绻,也有点贪婪。
好像是太久没看见这人睁眼的模样,又或者是这人成年后的样子,但不管是那种,都让秦鸢看不太够。
喜欢得不行。
段正衍最后伸手捏了捏秦鸢的脸颊,喂她喝了小半杯水,这之后主治的医生带着人过来检查了秦鸢的身体恢复情况。
太过专业的名词秦鸢听不太懂,只依稀听到几个“指标回到正常水平”、‘脑部CT无异常’等等之类听起来应该是还算不错的话。
送走主治医师以后,段正衍又走回秦鸢床边,在陪护椅前坐下看她,唇角挂着不自知的笑。
看着心情很好,问秦鸢想不想吃东西。
秦鸢摇摇头,虽然这几个月自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但葡萄糖和营养物质都摄入地一分不少。这会儿虽然才醒,但秦鸢并不感觉饿,只是摸了下脑袋还隐约有昏沉的感觉,但也不想睡觉。
最后段正衍索性给她下载了一部纪录片递给秦鸢让她转移注意,自己则接了个电话赶去四楼胸外科。
医院的状况向来多变,上一秒还有时间可以陪她休息的人,下一瞬就因为急诊送来的特殊情况进了手术室。
段正衍走的匆忙,秦鸢看着他离去的方向,门口还站着表情略带歉意的小护士。
秦鸢微怔,冲女孩子点了点头。
看来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医院应该发生了不少事,段正衍跑过来照顾她的频率勤快到跨科室的小护士都认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