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在夜里出行,需要穿上夜行衣,便十分不引人注意。江停云若要跟着谢寻出门,也须得换上。谢寻是个行动派,略一想,给她拿来一套自己的衣服。
江停云在女子中已算是身量颇高,跟谢寻一比却显得十分普通,因而衣服大了不少,江停云从内室走出来,一边卷袖子一边道:“回头也让醉冬给我做一套。”
她如今既已知道自己的身份,便明白自己同普通的闺阁生活将越来越远,像夜行衣这种旁的闺秀一辈子都用不上的衣服,对她来说却是颇为必要的。
谢寻正坐在桌边喝茶,见她出来,放下茶杯道:“走吧。”
下一秒,江停云便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冬霜味道的怀抱。谢寻带着她跃出窗子,跳上了屋顶。江停云从他身上跳下来,落在屋顶上,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已经到了午夜,大部分的灯都熄了——其实这个时代的油灯并不能分走星月的光辉——今夜没有月亮,星星却很多。天幕低垂,星星大得惊人,悬在她的头顶,仿佛她一伸手就可以摘到。
“好漂亮。”江停云感叹道。
谢寻笑了笑,重新抱起她道:“出发了,公主。”
江停云跟着谢寻在屋顶和树梢之间飞驰。冬夜里凛冽的风迎面吹来,割得她面颊生疼,她却不舍得别过脸去,揽住谢寻的脖子不停向外张望。
谢寻带着她,不能走得太远,只是在豫王府附近逛逛。铺着青石砖的御街宽阔严整,远处屋顶连绵,飞檐翘角,时有参天古木拔地而起。在他们这个高度,整个京都一览无余。
万籁俱寂的都城,只有他们两个来去自如,睥睨街巷,让江停云油然生出一种自己是此间主宰的错觉。
如果她像谢寻一样,恐怕早已膨胀得不记得自己姓名。
她抬头去看谢寻,他用一块黑布蒙住了脸,只露出形状好看的眼睛。这个人总是让江停云捉摸不透,她不知道他带着什么样的目的跟着自己,不知道他到底希望自己生还是死,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没有将她所谓的公主身份放在眼里,却愿意因为自己随口的一句愿望,冒着风险大半夜在京都的上空游荡。
但是不管怎样,享受此刻吧。江停云望着夜风中安静的京都,眯起眼睛,笑起来。
大约过了一刻钟,谢寻带着她回到房中。
江停云颇觉意犹未尽,但出发时已是忘记穿斗篷,再在外面逗留,恐怕要感染风寒。听说在古代风寒也是很危险的病症,她还不想因为风寒英年早逝。
她给自己和谢寻都倒了一杯热茶,把茶杯递给谢寻,郑重道:“多谢你。”
今天是她前后两辈子加起来度过的最开心的生日,不但有人早早惦记着给自己送礼物,还实现了一直以来的梦想。
谢寻接了茶杯,笑道:“这是臣下的本分。”
江停云听他又在信口胡诌,耸了耸肩问道:“你总说是我的臣下,我却不知道你在滇州是做什么的。你也是带兵打仗的将军么?”
谢寻跟她讲过许多,永兴帝一家子的事情,滇州耿将军的事情,首领侍卫江父的事情,却从来没有提过他自己。除了他叫谢寻,轻功和易容很厉害,江停云其实对他知之甚少。
谢寻沉默了一瞬,才答道:“对啊,我也带兵。”
“你是怎么加入滇州的?”江停云好奇道。听谢寻的口音,并不是滇州本地人。且她看谢寻也很年轻,当年那些事情发生时,他恐怕也就几岁,也不知是什么机缘巧合,让他走上了造反之路。
这一次谢寻沉默的时间更久了,江停云正想说若是他不愿意说就算了,谢寻轻声开口道:“我是耿将军的养子。”
江停云惊讶了。之前谢寻提到耿将军的时候,语气都很平常,仿佛只是说到关系并不熟稔的上官,却没想到耿将军竟然是他的养父。
如今耿将军乃是滇州叛党的领袖,那谢寻岂不是相当于皇子。怪不得他从来不把自己所谓公主身份当一回事。如今江氏早已失势,她这个便宜公主唯一能仰仗的就是人家养父,她面对谢寻,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谢寻仿佛能看出她在想些什么,微讽道:“耿将军对江氏皇族最为忠诚。”
江停云自问只是一个普通市民,承担不起家国天下的重担。如今知晓谢寻身份,看他有手腕,有谋略,不由闪过一丝念头——他若是想走给她划好的阳关道,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去走独木桥了?
一念及此,她忙道:“若是此间事了,你不想让我去滇州的话,只要给我一些钱,把我远远送走,我保证绝不出现在滇州。”
谢寻看了她一眼,失笑道:“公主在想什么,臣下怎么可能不想让您去滇州呢?臣下不是说过,整个滇州都在盼着公主,只有您在,我们这么多年的坚守才有道理。”
就算他是这么想的,此时也决计不会应承什么。江停云也不多做纠缠,将话题转回:“你既带兵,肯定也要带他们练武了,有人的轻功像你一样厉害吗?”
谢寻今日对她异常耐心,有问必答,闻言说道:”我不怎么练兵,也没有人的轻功能像我一样厉害。”
“那你时常飞来飞去吗?”江停云还是很在意这件事情。
谢寻摇头:“旁人都在地上,飞起来会太过显眼。”
江停云不赞同,说道:“旁人都在地上,自然想不到有人在飞,不会抬头去看的。那里的风景,只有你能看到。”
谢寻没说话,半晌才道:“现在你也看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20227 22:48:10~20220228 21:43: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58167166 1个;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殷君临 1个;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谢寻果真言出必行,江停云生辰过后的每个早晨,都会提早叫她起床锻炼身体。
江停云受了举不起袖箭的刺激,倒是十分配合。她一贯是非常自律的人,本身就有健身的习惯,如今迫于压力,练得更为认真。况且若是能将体质练好了,逃命的时候都能少拖后腿。
这天早上,江停云正在院子里跑步,刘肃忽然来了。见她扎着袖子和裤脚在院子里慢跑,他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立在廊下的当归和茯苓。
江停云忙停了下来,请刘肃进屋上座,自己则陪在一旁。
刘肃接了茯苓端上的茶,喝了半晌,才放下茶碗,拿出一封信递给江停云,探究地看着她道:“长安写给你的,宁妃娘娘召你进宫,传谕的太监正在前厅候着呢。”
宁妃娘娘就是长安公主的母妃。江停云心中一动,暗道让宁妃的太监在前厅候着,他却有闲情在这里喝茶,真是生怕不能替她得罪人,面上却若无其事地接过信来,口中称谢:“劳烦豫王殿下百忙之中亲自跑一趟。”
当归和茯苓已听见刘肃的话,上前服侍江停云去更衣。她坐在那里任两个人捏圆搓扁,一边去读长安公主的信。
信并不长,只是解释了一下最近自己偶感风寒,耽搁了请客,如今终于痊愈,自当兑现当日承诺云云。
怪不得刘肃方才看着自己的表情如此探究,只怕是没想到自己竟能如此快速地和长安公主搭上关系。
日常入宫不必像赴宫宴一般盛装打扮,江停云很快梳妆完毕,刘肃便带着她向前厅走去。
江停云自觉地落后刘肃一步,快到前厅时,刘肃忽然停下脚步,偏过头淡淡道:“宫中不比旁的地方,谨言慎行。”
这是在告诫自己不要乱说话了。江停云心中有数,点头应喏,又道:“民女心中感怀豫王殿下搭救之恩,自然不会为殿下惹什么麻烦。”
自从刘肃说让她不要浪费时间在他面前装傻子,江停云就恢复了一些牙尖嘴利的本性。
刘肃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宁妃的传旨太监很是年轻,态度谦卑,见刘肃来了忙躬身行礼。刘肃平平淡淡地叫了起,稍一示意,就有身后的侍从上前一步,塞给那小太监一个荷包。
刘肃道:“劳烦王公公了。”
被称作王公公的小太监袖了荷包,忙堆起满脸的笑,谄媚道:“豫王殿下太客气了,都是奴才本分,当不起殿下的劳烦。”
两人又客气几句,江停云才带着当归登车出发了。
这一次二人已是熟门熟路,当归颇为懂得因材施教,又给她强调了一番面对宫妃的礼仪。
待进了宫,走的却是跟那日截然不同的路,王公公带着她们穿过一座阔大的花园,到了宁妃居住的恒福宫。
长安公主早已等在正殿之中,待江停云向宁妃行礼毕,便蹦蹦跳跳地上前挽住了她的手:“我一直没给你去信,你不会怪我吧。实在是我偶染风寒,母妃拘着我哪也不许去。御医一说我好了,我就求母妃召你进宫来了。”
宁妃无奈一笑,嗔道:“没规矩,惯得你都没边儿了。”
长安一点也不怕她,皱皱鼻子道:“从小母妃便教我要言出必行,女儿谨遵母妃的教导,怎么会是没规矩呢?”
江停云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腼腆的闺秀,在一旁抿着嘴笑。宁妃长得秀气精致,性格中亦是带着江南女子的婉约灵秀,长安公主长相颇为肖似其母,却更加活泼开朗。
在宁妃处略坐了一会儿,长安公主便说要带着江停云去找长乐公主,再去御花园逛逛,两人一起辞了出来。
长乐公主跟着德妃住在恒翠宫,德妃此时恰在宫中,二人忙入内请安。
德妃娘娘命宫人端上糕点,看着江停云好奇道:“你就是老四从容郡带回来的江氏?”
江停云听着这个形容,颇觉牙疼,却不敢多言,颔首称是。
德妃娘娘闻言笑道:“长得真是漂亮,有空多来宫中坐坐,长安、长乐从小玩伴少,天天盼着有人陪她们玩。”
江停云忙应了。心中却暗道这北歧皇宫的规矩看起来颇为不森严,自己一个来历不明身份不白的民女,怎么还能常常入宫。
德妃长得明艳照人,非常符合江停云对于将门虎女的想象。只是她性格十分爽朗大气,毫无跋扈之气,却不知养出的儿子为何如此骄横。
略用了些点心茶水,两人便约上长乐公主,一同前往御花园。
御花园就在恒翠宫旁边,是江停云来时穿过的那座阔大的园子。如今正值深冬,花园里却佳木葱茏,有腊梅凌寒绽放,整个园中都浮动着幽香。
两位公主兴致勃勃地折了几枝,交由身后的宫女捧着。
长安公主对江停云说道:“前些年冬天,父皇日日都让人从花房里搬来新鲜花卉,御花园里姹紫嫣红。如今北面战事吃紧,后宫带头俭省,这些讲究早已没有了,只是可惜没让你看到。”
江停云笑着道:“现在这样也很好啊,梅花也不必与旁的花相争。是谁的时节,才显出谁的好来。”
长安公主自小在不甚热闹的后宫长大,玩伴又只有长乐公主,见了江停云便颇为喜欢,听了她的话,更觉惊奇:“四哥也是这么说的,”她又想起那日宫宴听到的英雄救美,不由道,“你和我四哥真有缘分。”
江停云听了,在心中暗暗撇嘴。她和刘肃能有什么缘分,不过是他想杀了她,她也想杀了他的你死我活的缘分。
面上却不敢显露,微微一笑道:“萤虫之光岂敢与日月同辉,能跟豫王殿下所见略同,真是民女的荣幸。”
提起豫王,长乐公主好奇道:“都说四哥在容郡搭救了你,却是怎么一回事?”
江停云垂下眼帘,道:“那日家中有歹人行凶,多亏豫王殿下伸出援手,民女才保得性命。”
长乐公主这时也想起二皇子说过的话,忙歉意道:“抱歉,我不是故意提起。那歹人捉住了么?”
江停云摇摇头:“未曾。”
长安公主安慰她:“如今你自己一个人,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况且四哥救了你,就不会放任不管,若是查出凶手,他定会为你报仇的。”
江停云不敢指望刘肃能自杀为自己报仇,她不想多提,便只是感激地笑笑。
此时她们正走到御花园的东北角,前方嶙峋的假山之上露出一角飞檐。
长安公主看到了,眼睛一亮,对江停云说道:“太极殿和四象殿都在前朝,你我均去不得。这不正是八卦亭,我带你去看看。”
三人转过假山,拾阶而上。八卦亭乃是一座八角攒尖的重檐亭子,颇为庄重。只是以江停云习了半个月易经的眼光去看,却看不出它与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有任何关联。
说是亭子,其实八卦亭的体积十分阔大,每一边都装有墙壁门扉,实是一间八角形的屋子。长安公主拉着江停云来到亭子内,指着正中间地面上镌刻的六十四卦图对她道:“你看,就在这里。”
江停云低头去看,却见地上刻着六十四卦方圆图,内里是太极的标志,跟她在书上见过的一模一样。
这能看出什么来,她心下有些犹疑。
长安公主在一旁道:“我跟四哥当初就是被罚在这里背阵图。我被罚也就算了,四哥可一直是个好学生,若不是当时他的母……”
说到这里,长安公主意识到失言,忙停住了话头。江停云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仍是低头看着卦图,心中却想,莫不是刘肃的母妃被打入冷宫的时候?
长乐公主身为德妃的女儿,此刻也颇觉尴尬,忙转移话题道:“我差人送些茶水点心来,咱们在这里歇歇。”说着,转身出去了。
江停云看了半日,却没看出一丝奇特之处,不由得有些气馁。恰好宫人送来了茶水点心,又在座椅上铺了锦垫,她便暂时放下此事,随着两位公主坐下休息。
长安公主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端着茶碗笑道:“那天我背着背着就困了,就偷偷躺在美人靠上睡觉,还是四哥提前提醒我太傅来了,才没有又挨一顿骂。”
她仰起头,看着亭子内的天花,说道:“若不是偷偷睡觉,我还没发现,这亭子的天花上竟然也有一个六十四卦图。”
江停云霍然仰头,果然见天花上繁复的纹饰之间,隐着另一幅六十四卦方圆图,只是中间却不是太极,而是一只衔着火种的凤凰。
这凤凰工艺极高,振翅欲飞,流光溢彩,令人惊叹。
长乐公主亦跟着抬头看去,不由叹道:“好美。”
长安公主收回目光,冲她们眨着眼睛笑道:“这件事我谁也没告诉,只让你们两个欣赏。”
江停云又对着两个卦图参详了一会儿,却无所得,她不能在宫中逗留太久,只好辞了二位公主,出宫去了。
待回到王府,马车却停在了前厅,刘肃正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