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江停云站在京都数十里外的山坡上,背着手眺望着京都方向。如今已是初秋,京都靠背,逐渐褪去了暑热,天高气爽,最是攻城的好时节。
大楚已在京都之外扎营五日,大楚围城的消息传进京都后,京都的百姓一时不敢再妄动。若是出城时恰赶上大楚攻城,岂不是白白做了炮灰。大楚的到来歪打正着地遏制了京都近些时候的人口流失,北歧朝堂顿时松了口气,否则战未起气先泄,人心背离,不是好兆头。
谢寻走到江停云身后,陪她一起望着京都,问道:“阿云在想什么?”
江停云默了片刻,问道:“当年你在那座城里,是什么感觉。”
“害怕。”谢寻的目光变得悠远,缓缓说道,“当年的大楚就如同今日北歧,坐看江山尽失,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所有人都知道这注定是一种失败,却只能在害怕中等待着注定的到来。”
江停云转过头看着他,说道:“这一次我们在城外。”
谢寻笑着点了点头:“是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只要留有命在,就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阿云,选个喜欢的日子,我们去把京都拿回来。”
江停云望着远处青灰色的城池,说道:“那就五日后罢。”
北歧接连失土,士气正是低迷的时刻,大楚不打算给他们调整的机会,要一鼓作气拿下胜利。江停云的命令传了下去,整个大楚军都在为五日后的决战作准备。
当年守城的谢将军投敌,北歧可以说是兵不血刃地攻破了京都的大门。而如今大楚没有这样的运气,攻城势必是一场硬仗要打。
好在骠骑大将军回了京都后,萨仁公主带着她的骑兵势如破竹,连下五郡,几乎要直接从北边打到京都。接替骠骑大将军守边的将领带领军士拼死抵抗,才在距京都三百里的代郡止住了蒙古南下的脚步。
由于蒙古的牵制,北歧无法令北疆军南下支援,大部分有生力量又在南部与大楚作战的过程中被消耗殆尽,守城的军士数量不多,仅有大楚的十分之一。如今京都被大楚团团围住,守城军士不知大楚何时会攻入城中,只能强撑着精神防御,一连十日下来,早已疲惫不堪。
预先定下的攻城之日一早,战鼓便如雷鸣一般响起。东华门上守城的北歧将士昏昏欲睡间,被战鼓声惊醒,心中只有一个词回荡:来了。
大楚率先在东华门发起了冲击。十数米宽的攻城锤被固定在大车上,一次又一次撞向东华门,铁质的城门被攻城锤撞得颤动不已,门后严阵以待的北歧将士的心亦跟着忽上忽下。
城墙之上如雨点般落下巨石和燃烧的火箭,大楚重甲骑兵举起厚重的盾牌,为攻城将士阻挡来自天上的武器。谢寻一身蓝衣,如一片落叶般轻盈地飞上城头,来自北歧城墙上的攻击顿时稀疏下来,减轻了不少重甲骑的压力。
眼看着城墙上的支援越来越多,谢寻又飘然而起,踏着城墙快速回到了地面。
守城的将领看到谢寻现身,又瞧见城门下指挥进攻的乃是大楚归德大将军,确定了大楚是想要全力进攻东华门,赶忙命人燃起烽烟寻求支援。
其余七座城门的将领瞧见了烽烟,却有些犹豫。大楚人数十倍于北歧,就算集中兵力攻打东华门,余下各个城门前的大楚兵力也与北歧势均力敌,若是他们敢去支援,己方城门被轻松攻破可如何是好。
七位将领不约而同地派出传令兵,前去征询统帅的意见。北歧统帅看着面前七个等着他下决策的传令兵,也是颇为头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兵力少,怎么调度极为考验指挥的艺术。
最终,他决定由离东华门最近的派兵支援,就算这两座城门再遭攻击,回援也方便。传令兵们领命而去,两座城门的守城按照指挥派出了支援。
然而前去支援的军士刚刚出发不久,两座城门就遭到了猛烈的攻击。守城将领无法,只好燃烧烽烟,召回了派出的军士。待他们回援,城下的攻击也停止了。
大楚的目的很明确,正面攻打东华门,余下的兵力牵制剩余七座城门的守军,令他们无法前去支援。
北歧统帅无法,将守卫皇城的大半军士抽了出来,派去东华门支援。毕竟若是东华门破,再怎么守卫皇城都已是徒劳。
京都城门高达数十米,又经过大楚和北歧两朝的加固,得了支援的北歧将士凭恃着城门的固若金汤,勉强阻挡住了大楚一波又一波的进攻。
东华门下,江停云看了看行至中天的日头,微微有些苦恼。城门久攻不下,大楚的将士一直在被居高临下的攻击消耗,她虽然笃定胜利定会属于大楚,却还是不由得感到心疼。攻城战中火铳排不上用场,是以她并没有让苏英的神机营顶在前面,等到进了城后,才是她们发挥的时候。
她望着东华门想了想,对身边的副将吩咐道:“让北安门的将士来东华门支援,留一支队伍在城外埋伏,把北安门让出来。”
有的时候,无路可退反而会激发对方背水一战的斗志,当她给他们留出一条退路,人心就会开始散了。
北安门离东华门不远,支援来得很快。有了增援,大楚攻城的气势越发高涨。
而此刻,负责守卫北安门的北歧将领望着城墙下空荡荡旷野,有些反应不过来。大楚这是,从北安门撤了?他试探性地命人朝下方投出攻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又分出部分将士派往东华门支援,也没有想象中的攻击到来。
直到这时他才确信,大楚真的从北安门撤了。消息很快传遍了京都,统帅亦深知背水一战和犹有退路的区别,不由更觉头疼。二皇子此刻就在统帅的身边督战,统帅偷偷瞧了他好几眼,才下定了决心,重重地跪在二皇子面前。
“殿下,臣请殿下恕臣无能,为今之计,只有赦免骠骑大将军,请他主持大局,才能力挽狂澜啊。”
说罢,他将头叩在地上,不肯再抬起。
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清楚,势均力敌,甚至略有劣势的仗,他能赢,然而面对十倍于己方的敌人,整个北歧唯有骠骑大将军敢言一胜。
统帅是二皇子的心腹,在他监国后,被提拔上来,负责京都防卫。跟随二皇子这么多年,他当然深知二皇子为人,这个主子十分记仇,睚眦必报,多半是不会承认自己只能依靠自己的仇人。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只能试上一试。
二皇子果然面色十分难看,咬着牙犹豫了许久,方才说道:“孤同你亲自上城门督战,必能鼓舞士气。”
这就是不愿意释放骠骑大将军的意思。统帅面色灰败,但还是叩首应了。二人来到东华门上,此刻城门上的将士已经连续作战了近五个小时,由于大楚的牵制,他们没有等来增援,情势危急之下,自然也无从轮换休息,均已十分疲惫。见到统帅和二皇子,众人颇感振奋,将疲惫抛于脑后,对城下的攻击一时间更加猛烈了起来。
攻城期间,每每在将士顶不住北歧来自头顶的攻击时,谢寻都会想办法翻上城墙消耗一番,此时感到城墙上的攻击又猛烈起来,他顿时提气,躲避着如流星般滚落的巨石,一路跃上了城墙。
守城的将士早已习惯了谢寻时不时的攻击,纷纷放下手中的抛石机和石弩,四散开来躲避。然而二皇子和统帅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竟有人可以越过近百米高的城墙,若是他杀穿了城墙上的士兵,进入城内,再从内部打开城门,这仗便不用再打了。
二人呆立当场,谢寻一眼瞧见二皇子,立时放下所有人,仗剑直奔他而来。二皇子是听说过谢寻威名的,当初他在坤照山下带着五十骑将刘肃的部下杀得片甲不留,他还曾暗中欣喜过,只是如今自己面对谢寻,才知晓这个人有多么恐怖。
他志大才疏,又没有临阵反应之能,身体不好,功夫在几个兄弟中最是平常,如今瞧见谢寻的剑一往无前地向他而来,二皇子脚一软,便要向地上跌去。身边的统帅倒是反应迅速,忙一把拉住二皇子,一边带着他迅速向后退去,一边口不择言地喊道:“护驾!护驾!”
守城将领无法,指挥着军士向谢寻攻去,为二皇子撤离争取时间。统帅带着二皇子此番上城墙来是为了鼓舞士气,却当着众将士的面被一人追得落荒而逃,适得其反,导致北歧士气更加低迷。
谢寻见二皇子跑得飞快,也不深追,轻松摆脱了北歧军士的攻击,飘然回到城下。江停云远远瞧见城墙上的情形,命攻城将士高喊:“刘渊已临阵脱逃,尔等速速缴械,投降不杀。”
东华门城墙上下的军士都瞧见了二皇子落荒而逃的模样,抵抗之心骤歇。恰在此时,攻城锤攻破了紧闭的大铁门,大楚将士一拥而入,控制住门后的军士。
城墙下的大楚军士架起云梯,悍不畏死地冒着巨石和□□向上攀爬,北歧军心涣散,攻击的频率大幅下降,大楚迅速占领了东华门城墙上下。
城,破了。
第87章
东华门破,韩大师带领的先锋队率先杀入城中。北歧统帅已将大部分兵力投至城墙之上阻止楚军攻城,方才带着二皇子自城墙上逃下,又带走了城下的一批人,是以大楚并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便占领了整个东华门。
其余七门的守卫收到命令,放弃守护城门,向皇城收缩,准备最后的决战。
江停云随着军队进入京都,宽阔的长街上空无一人。她还记得三年前第一次来到京都时,偷偷掀开车帘看到的热闹。如今构成这些热闹的人想必正躲在一扇扇门后,忐忑不安地悄悄看着她。
她令人沿街喊话,声明大楚的目标只有皇宫,不会侵扰平民。大楚军势如破竹,一路行至宫门口,遇到了集结于此的北歧军队,带领他们的是骠骑大将军……和刘肃。
他们并没有出现在城墙上,反而是骑马站在如临大敌的北歧军的最前方。刘肃面色苍白,看起来异常虚弱,却强撑着不堕帝王威仪。他的马瞧见江停云,竟下意识向前走了两三步,才被刘肃勒住缰绳,站在原地。
江停云眼神一闪,看着刘肃的坐骑,那是小白。没想到它竟然还记得自己。
两方隔着金水河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江停云将眼神从小白身上移开,看着竟然能在最后关头醒过来的刘肃,平静说道:“北歧气数已尽,抵抗只会造成无谓的牺牲,投降吧。”
刘肃苍白的脸上浮起病态的红晕,他有些艰难地低头咳了几声,复又抬起头,对着江停云,又好像是对着身后的将士们说道:“我已斩杀临阵脱逃的刘渊,我北歧刘氏,没有临阵脱逃,不战而降的男儿。”
江停云已经放出了北安门这个退路,如今还留在刘肃身后的,都是肯为北歧付出生命的。这样的人,哪怕是心软如江停云也知晓绝对不能留。她朝着刘肃举起手中剑,说道:“希望你也能平静地接受自己的失败。”
她的举动仿佛一个信号,身后的大楚士兵立刻杀了上去,与北歧士兵战在一处。经过攻城之战,北歧士兵或死或逃,残存的数量仅有不到三千。十数人攻击一人,结果早已无可更改。
到了这样的时刻,骠骑大将军和刘肃已什么也做不了,骠骑大将军护着刘肃站在远处,眼睁睁看着北歧的将士逐渐消耗殆尽。
最终,金水河被鲜血染成红色,北歧还站着的只剩下骠骑大将军和刘肃。
骠骑大将军举起长刀,策马上前,与韩大师战在一处。大楚所有的战士都止住了动作,给予这个征战沙场数十年的老将最后的尊重。
江停云握着缰绳看着二人缠斗。若不是刘渊将骠骑大将军下了狱,大楚攻进京都的难度恐怕会倍增,她所折损的人也会倍于现在。江停云同样尊重强者,但是此人是萨仁公主的仇敌,她留不了他的性命。
数日的牢狱生涯虚弱了骠骑大将军的身体,他与韩大师过了上百招,终于力竭而亡。
江停云抬眼看向刘肃,到了此刻,他终于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刘肃受了重伤,强撑着醒来,来到宫门外,早已耗尽了精力。此刻他看着与他遥遥相对的大楚军队,和站在最前方的江停云,眼神却仿佛穿过了他们,看向虚无的远方。
他抬手捂住右侧胸口,费力地咳了两声,看着江停云说道:“大哥的儿子,你若要杀便杀了罢。长安和长乐已经出嫁……若是可以,还请放她们一条生路。”
他摸了摸小白柔顺的鬃毛,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我为了这个皇位,千方百计,什么都可以抛却,得到之后,却发现哪怕是皇位也换不来我想要的。”
刘肃的面色突然狰狞起来,仿佛陷入无尽梦魇,声音低地几近耳语,只有靠近的江停云和谢寻可以听见:“他们是娇妻幼子,和睦天伦,我呢?我的母妃又算什么?!她也曾为他生儿育女,却只能在冷宫中绝望等死,眼看着害她的人享尽荣华富贵。
“凭什么?我问你凭什么?他不慈,就别怪我不孝,他想要他心爱的儿子得享江山,我偏不让他如愿。
“我要我的母亲称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我要所有害她的人跪伏在她的灵前痛悔,我要坐上他费尽心思留给刘钰的江山,再把他最爱的那些人一个一个送下去陪他。哈哈哈,我做的好么,父皇,事到如今,你会不会有一刻后悔过……”
刘肃忽然神色一震,复又清醒过来。高热带给他幻觉,同时也让他明白,自己已时日无多。
“若是能重来……”他沉默了片刻,却又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缓缓挺直了脊背,对江停云道:“若要死,我愿意死在你的手里。杀掉你的敌人,踩着我成就你新皇的荣光罢……阿云。”
江停云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剑。就算能重来,对她来说也只是回到了那个噩梦般的晚上。她和刘肃从故事的开头就注定了,结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现在是时候给一切画下句号了。
剑光闪过,江停云立在原地,看着谢寻手中的长剑贯穿了刘肃的左胸。
越过挡在身前的谢寻,刘肃凝望着江停云,鲜血从他的胸口不断流出,染红了明黄色的龙袍。他看着江停云,勉强张开口,一字一顿道:“也,好。”
谢寻收回长剑,大楚军中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十七年了,他们终于回来了。
江停云带人进入皇宫,他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清扫皇城,安抚京都百姓,昭告天下,准备开国大典,封赏有功之臣……一条条政令有条不紊地发下去,江停云安排好了一切,时间已到了深夜。
谢寻到后宫中将刘肃留下的几个宫妃暂且挪去了皇家寺庙,将留给皇后住的仪元宫收拾出来,充做他和江停云的居所,复又回到太极殿接江停云回去休息。
二人走在皇宫之中,江停云抬头看着墨黑的天空,心中生出无限感慨:“头几次来宫中时,没有一刻心不是紧绷的,唯恐行差踏错,便失了性命。却没想到从今以后,这里却会成为我们的家。”
谢寻握了握她的手,说道:“其实你每次进宫,我都在暗处陪着你,不会让你有事的。”
江停云有些讶异地转过头看了谢寻一眼,她记得他曾说过,这里防卫森严,他进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