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达的全尸已经拼凑在验尸台上,大部分尸块已经开始溃烂,长满尸斑。特别是带有致命伤的那块尸体。
十块尸体分别为:头颅一块、双腿四块、手臂两块、身段三块。现在验出的致命伤是左胸口位置,尖锐利器直接扎穿了心脏。另外,右侧大腿内侧也被扎破,但并不致命。
此时,程典的手中拿着一个拨香炉的铜钎子,正在对比尸身上的致命伤。
“这是昨日来投案的唐觉大师交出的凶器。”程典对仵作说道。
“应该就是这件。”仵作轻叹口气,又道:“作为验尸的仵作,身份十分低微,属下有次被邻里嫌晦气,心中烦闷去慈悲寺,正好遇到唐觉大师,他那么耐心的开导属下,给属下讲经说法。”
“是呀,属下也不相信唐觉大师会杀人。这其实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这时又有个衙差问道。
此时程典却冷下脸来,“你们把公差和私人感情给我分开。”说完便走出了验尸房。
陆微澜跟在程典的身后进了他的廨房,只听他问道:“你应当有话要对我说?”
陆微澜点点头,然后才拿出琴乐的那根簪子,说道:“我想这个才应当是真正的凶器。”
程典抬手按按自己的头,“可唐觉已经在证词上画押了。”大理寺按律法办案,谁来了都是这样的程序。
“可他有杀人的动机吗?”陆微澜说完才意识到,既然唐觉能主动为琴乐抵罪,那一定想好了动机。
罪犯招供,在证词上按上手印,就代表罪名已经成立。唐觉应当是抱着赴死的决心来的。
他到底和琴乐有什么瓜葛?
为何要替她抵罪?
陆微澜真的有些无奈,来到这里一共经手过两个案件,每个案件中都出现过替人定罪的情况。
是这里的人无视律法,还是这里的人重情重义,连生死都可以替别人去承受。
“快!不然永远都没有机会知道真相了。”陆微澜转身出了廨房,这次是程典跟在她身后。
两人很默契的一起往大理寺狱去了。
陆微澜觉得自己跟这里还真有些渊源。
因为她知道唐觉是一个内心情绪非常稳定的人,你很难在他心里掀起情感波澜,也很难找到机会试探他,所以在家见他之前,陆微澜一直都在想用什么方法能让他说出真话。
这场谈判,她根本没有什么把握,只能尽量去尝试。
“唐觉大师,您还记得我吗?”这是陆微澜在牢房中见到唐觉的时候问的第一句话。
他衣着整洁,根本没有囚犯身上那种身陷囹圄的狼狈,打坐的身姿笔挺,气质出尘,就好像他还在那颗菩提树下。
“当然记得。”唐觉笑笑,虽然你每次出现的时候,扮的都是不同的人。
陆微澜就知道,他能够看穿。
“其实我是骁王殿下身边的人。”陆微澜不会试图和一个如此通透,看透生死和名利的人说谎话。
“哦?这倒是没有看出来。”他依旧笑着,那笑如春风般拂面,即使隔着牢门,都能感染到对面的人。
“我有我想保护的人,大师也有想保护的人,我们都是一样的。”她把自己先抛给对方,是让对方对自己产生信任最重要的一步,这也是她布局这次对话的第一步。
这次唐觉却不再回应她的话了。
陆微澜没有再马上开口,而是先拿出琴乐的那只长命锁,唐觉也没有觉得特别意外。
琴乐的长命锁丢失,唐觉也定会知道,此时不意外不惊讶,实属正常。
陆微澜的目的也不是像之前那般,突然拿出有意义的物件,来观察对方的即时反应。
她只是想起让唐觉产生共情,这是她布局这场谈话的第二步。
唐觉能为琴乐抵罪,必然关系匪浅。也许很久之前就认识了。虽然琴乐不会让唐觉了解她的所有,但是煽情的部分肯定会的。
就比如说这长命锁,既是代表了琴乐的出身,也必然代表了她悲惨的命运。
大师认识这长命锁吧?”陆微澜问道。
唐觉并没有否认,但也不打算说太多。
“琴乐也一定是个身世可怜的姑娘。”陆微澜破例的低着头说话,而不去观察唐觉的表情。因为他不是罪犯。
“特别是我看到她怀中抱着那个已经洗得破旧失掉原来颜色的布娃娃。”陆微澜顿了顿继续说道:“人的过去好像是最难找回来的东西。”
对面的唐觉还是沉默着。
“琴乐姑娘就连死的时候,怀中都抱着那个她最为珍视的布娃娃,唐觉大师觉得这是幸还是不幸?”陆微澜还是没有抬头看他。
时间仿佛静止,空气也好似不流动了,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陆微澜听到唐觉发出一声轻轻的喟叹,这才抬起头来。
“所有相皆是虚妄。”唐觉这才道。
“谁人无执念。”陆微澜接道。
唐觉:“她的执念是家,我的怨念是家。”
“愿闻其详。”陆微澜在等待着答案,这应该是琴乐的故事,也是唐觉的故事。
“我祖上是从商的,家底颇丰。小有些读书的天赋,阿爷便想着让我走科考这条路,也能光宗耀祖。记得那是十年前,我第一次来长安参加进士科,对于身边其他举子大行朋党行卷之风颇为不屑。后来落榜之后,阿爷说我迂腐,准备第二年让我再试一次,并亲自花钱打点,疏通关系。然我对这种科举制度已失去兴趣,更无心追名逐利,进入官场,想到处去游历。阿爷就将我软禁起来,准备逼着我再进一次考场,我宁死不从,他便花钱找个人替我考试,最后竟真的高中了。”
“你想出淤泥而不染,偏偏就有人要把你按进泥潭中去。”陆微澜能够理解唐觉当时的感受。
唐觉捂着胸口轻咳了两声,“琴乐是我家厨娘的女儿,那时还不及我大腿高。但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姑娘,救了准备自戕的我,并将我偷偷放出了家门,给了我新的生命。我在外游历七载,最后竟落脚在这个曾经最不愿来的长安城。”
陆微澜则问道:“你说你们的执念都是家。如果你的执念是想逃离家,那么琴乐的执念就应当是找到家。”
唐觉点了点头,“她一直都在找阿爷。只不过却很少提及她阿爷的事情。”
陆微澜点点头,这才拿出琴乐的簪子,“如果不是我找到这件凶器,你不会来投案吧?之前我曾想过,能将一个人碎尸十块的人,一定心狠手辣,心存恶念。谁知我想错了。后来我无意中翻了《应作慈爱经》,其中为贪行者开示了十一种不净的修行方法。”
陆微澜看着唐觉依旧淡然的表情,继续说道:“十一种的其中一种是有思想意识的不净,另外一种是无意识的不净。无意识的不净再细分为十种,称为十种不净相,是尸体腐烂的十种不同相。所以你在见到常玉达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尸体了,又何来的杀人?”
第60章 .春风意 [V]
「贰拾伍」
见唐觉还是没有回应,陆微澜又道:“人不可能是你杀的,你只分了尸。而且除了胸口的致命伤,常玉达的大腿内侧也有伤痕,应当是他冒犯琴乐的时候被划伤的。”
这次唐觉先是对陆微澜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然后才道:“希望你对待自己的事情,也能像断案这么通透。”
陆微澜不解,刚想问他自己的什么事情,又听他继续道:“他百般纠缠琴乐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咳咳……”唐觉又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身躯已经不稳,嘴角竟渗出血来,“他拿走了琴乐的长命锁,险些勘破她的秘密。”
陆微澜:“琴乐要找的人究竟是谁?”
“不知……”唐觉的身躯已经支撑不住,靠在身后的墙壁上,但依旧保持着打坐时候的笔挺身姿。
“那她的本名叫什么你总记得吧?”陆微澜扶着牢门问道。
“阿……音。”说完之后,唐觉便面露安详的阖上了双眼。表情依旧那么淡然,气质依旧那么出尘,好像他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亦对这个世界没有半分的留恋。
这时,一直回避在角落里,担心影响陆微澜审讯的程典快步走上前来,问道:“唐觉大师还有救吗?”
此前他虽呵斥自己的属下,让他们分清公案和私人感情,可此时也不由想起:自己年迈的阿娘有次到慈悲寺上香,老人家不小心扭到脚无法走路,是唐觉大师一路背着他的阿娘送到了寺外的马车上。
陆微澜摇摇头,“唐觉大师已经圆寂了。”
程典再次看了唐觉一眼,轻叹了口气,“他就不觉得遗憾吗?”
陆微澜回应道:“他欠这个尘世间的最后一笔债已经还完了,自然没有遗憾了。”
“你说他和琴乐这是什么孽缘啊!”程典再次叹了口气。
“唐觉为唐觉的执念而死,琴乐为琴乐的执念而死,这本就是两件事。他能渡人,却渡不了所有人。”
现在陆微澜想的却是,琴乐在长安的阿爷,究竟是谁呢?是否与李郴为敌的两股势力有关系?
程典此时却道:“唐觉已经认罪画押,可他又不是凶手,这要怎么处理?”
“做为办案人员,找出背后真凶是职责也是本分。至于如何对外公布,这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陆微澜回道。
其实陆微澜知道程典是怎么想的,只不过觉得由她说出这样的话更合情合理。毕竟她代表的是兴庆宫那位。
唐觉在长安人心中是怎样一种存在,陆微澜和程典再了解不过。
既然唐觉已经认罪,将他按手印的认罪书公布于众,带来的舆论影响是最小的,只不过会让很多人的信仰坍塌。
如若公布案件背后真相,长安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民声鼎沸,议论此事的声音不绝于耳。
如何抉择,取决于李郴。
他们能做的就是,将真相呈现给他。
程典点点头道:“我们走一趟唐昭寺?”
陆微澜:“我们去唐觉的分尸地点,也就是琴乐的杀人地点,将杀人的过程进行案件重演。
“这怎么能少得了我呢?”这时夏扶风竟然笑意盎然的走进了程典的廨房。
程典看到夏扶风就觉得脑仁疼。
前日在朱雀门发生的事,程典自然是知晓的。
长安民众不认识夏扶风,都在议论宁王李蘅为何会救下一个大理寺的小捕快?
救人倒也能说过去,不过宁王搂着晕倒的小捕快跟搂着自己媳妇似的,还臭着脸差点泪流满面。这就很奇怪了吧?
听说宁王妃十分不受宠,日日独守空房?原因终于找到了。
于是长安老百姓发挥出了无穷无尽的想象力,脑补出了一出宁王不爱丞相女爱小捕快的狗血剧来。
不过程典认识夏扶风啊!
她现在已经在程典面前彻底掉马了。
程典看看对面的陆微澜,又看看刚进屋的夏扶风,觉得他这间巴掌大的小廨房真心容不下这样两尊大佛呀!
一个是骁王的心肝宝贝,一个是宁王的宝贝心肝。
他这要是没照顾好这俩小祖宗,有个什么闪失,自己粉身碎骨也赔不起呀!
“不用你赔,我们能照顾好自己,而且还断案有如神助。”陆微澜给了程典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然后拉着夏扶风走出了廨房。
“你这读人心的本事可真强,有机会教教我。”夏扶风对陆微澜说道。
“我骗你你不生气?”陆微澜仔细打量她,“伤可好些了,宁王肯放你出来?”她说的是没有告诉夏扶风簪子就是杀人凶器的事。
“你也是为了引出背后真凶。”夏扶风笑了笑,“你只是暂时没告诉我真相,又没对我说谎。”
陆微澜了解夏扶风的性格,便也不再多做解释。
夏扶风如此心性,也怪不得是女主命。以后更是宁王府后院,以及未来后官说一不二的女主人。
“别婆婆妈妈了,快走吧。”夏扶风拉着陆微澜,“一起去凶杀现场,还原杀人经过。”
听她一提到凶杀现场居然还很兴奋,陆微澜忍不住笑了笑。
程典带了个大理寺录事做记录,并夏扶风和陆微澜,四人一道去了唐昭寺,就是琴乐杀害常玉达的杀人地点。
据唐觉的供述,在加上他们对琴乐这条线掌握的线索,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的:二月十五那日,也就是进士科考试当日,唐觉从慈悲寺到了唐昭寺。
唐昭寺的延明大师与唐觉之前都做过苦行僧,他们到处游历的时候在衢州九华山山脚下相遇,结下佛缘。
两人先后回到长安后,虽然不在一所寺庙侍奉佛祖,却经常在一起研读经书。
而那日,唐觉到达唐昭寺的时候,正遇上风月楼都知们到唐昭寺供奉香火。
以前平康坊的都知妓子都是每月逢八日到唐昭寺,他都会有意的避开,不想与藏着秘密的琴乐过多接触。
不曾想这日风月楼临时改了听经的时间,遇上了他也并不介怀。就在后殿的菩提树下讲经。
日头刚出来不久,琴乐就觉得又晒又渴。因她是风月楼的风云人物,蔡假母宝贝得很。所以便找寺中小沙弥为之安排禅房。
禅房正在唐觉讲经的对面位置,是他来唐昭寺落脚的地方。他看到那小沙弥出来不久后,就有个穿着披风带着兜帽的男施主鬼鬼祟祟的进去了。
琴乐做的什么生意他自然知道,他第一次遇到她时提出帮她赎身以报救命之恩,被她拒绝也可以理解。
毕竟琴乐不是个愿意度平凡之日的人,她喜欢被人万众瞩目,更喜欢践踏男子的真心。
不过将这生意做到寺庙里来,就真的太过分了。
唐觉皱了皱眉,有意去找人阻止,不想还没等他有所举动,就看到琴乐突然拉开禅房的门。
她面露惊恐无助之色,如惊弓之鸟一般,而且手中还拿着一根簪子,他远远瞧着簪子上有血迹。
唐觉如此通透之人,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