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灵力屏障及时挡住石头, 把它们在空中碾成齑粉。
朝冽感受到杀气,眸子又泛出淡淡的蓝来,从石头雨中瞥她:“怎么,突然活腻了?”
迎棠扔累了,气得眼睛通红:
“姑奶奶我现在杀不了你, 但你也别猖狂。待我恢复了, 一定把你大卸八块, 让你生不如死!”
朝冽轻蔑地移开视线,一脸“几个菜喝成这样”的表情:“随你。”
他是杀戮道, 杀孽无数,仇家遍布三界, 活得久了, 除开万年前的那一役, 别的统统如蝼蚁, 全不记得。
小兔妖浑身灵气, 金丹初成,元婴若现, 不是个魔, 兴许是飞升前的仇家。
她不肯跟上来就算了。
养不熟的小畜。
思罢, 他一跃而上,飞走了。
迎棠:……艹。
她拔草往天上撒:“该死的软脚猫!敲你大爷!”
她恨啊,恨没能在小溪边直接把他□□杀了,恨得门牙疼。
她原地气了一会,在心里咒他百种死法,踹烂了一大片草皮。
迎棠蹦跶着穿过树林,经过一处驿站。
驿站里有几个修士小憩瞎侃。
迎棠光明正大走过去,靠在椅子腿边听。
“哎,青阳宗千年一度的请仙会又要开始了。”
“知道知道,据说今年请的是重新振兴青阳宗的那位青茷祖师爷。”
“可得凑上热闹,不能错过了。”
青阳宗还没灭门啊。
小人精还挺厉害,成祖师爷不说,还飞升了。
吃饭的地方是第一情报源,迎棠赖在桌角,束起耳朵到处收集信息。
斜后方的桌子传来男女的对话声。
听这声音,正是昨夜草丛里野战未遂的小情侣。
“虹翘,你多日不回,妖尊不会生气吗。”
女子不以为然地嬉笑:“白卿可不会那么小气。”
白卿?是阿卿吗?那小屁孩竟然成妖尊了。
可真是沧海桑田。
男子握住女子的手,细细抚摸:“那正好,我寻到一好去处,你定会喜欢。”
虹翘眉眼娇俏,料到似的点他的额心:“你是说渊都的海棠花海?我早就听说了,现在就要去!”
迎棠一愣。
渊都,海棠花海。
小情侣忙不迭起身,你侬我侬地朝驿站外去。
迎棠撒丫子跟上。
她们穿过一望无际的小山林,进入一小镇。
小镇里有许多传送台,站上去就能传送至三界各地,但上传送台需要耗费灵力,迎棠趁二人站上去之际,赶紧蹦上,蹭了一把传送阵,吃了两天的胡萝卜瞬间被掏空。
白光骤现,化为流萤,消失在黑暗中。
有花瓣落在她的鼻头,迎棠甩了甩脑袋。
白茫茫的天光一闪而过,紧接着一片汪洋奔袭而来,粉浪滔天,微风拂过一地落英,打着粉色的卷。
好大一片海棠花林。
她竖起耳朵,能听到叮铃铃的铃铛声。
原来每株海棠树上,都挂了一颗小铃铛。
如此巧思……
迎棠打住思绪,没往下想,心却跟着铃铛声跳得快了些。
小情侣走在前面,叫虹翘的小狐狸笑意盈盈,随后又叹息:“想当初,她老人家凭一己之力突破绝地天通的结界。可谓,魔尊一出,无仙争锋。”
男妖应和:“那可不是,手刃温凉真人,打退一万天兵,还把天界第一美挂在华山殿上打了三天三夜,逼得那青渺仙子的老相好杀戮天尊下凡亲自封印。
杀戮天尊是什么样厉害的人物?三界独大!就算如此,也在她面前吃了瘪,身受重伤,一万年都不曾飞升成神。”
真可谓流言害人。
除了手刃温凉,其他颇有夸大。但迎棠听了很受用,甚至有点后悔当初打青渺打少了,就应该打三天三夜才对。
原来软脚猫和青渺是老相好,怪不得。
走进海棠花林,迎棠抬起白色的小毛爪,一片片柔软如云的花瓣随风从她手心溜走。
“不过,”男妖看这头顶芳华,舔舔唇,“也不知魔尊怎么想的,竟要嫁给一个凡人……”
虹翘当即脸色一沉:“晦气。那瞎子是尊者的炉鼎,哪里称得上‘嫁’。要不是他,天上神仙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找尊者麻烦。
那瞎子愧疚,所以才在尊者被封的渊都城外种下这片海棠花林,尊者最喜欢海棠花了……
但又怎么样呢,一万年过去,尊者原本可以飞升成魔神的,却被他一个被人用破了的炉鼎拖了后腿,他根本不配!”
男妖赶忙安抚:“是是是,你说得对,不配!呸!”
迎棠的脸蓦地黑下来。
她捞过海棠花瓣,往二人脚前一扬。
两人被忽然升起的海棠花台阶绊到,又被一股灵力推了一下,双双跌了个狗吃屎。
趁二人还没发现,迎棠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无知小妖,乱嚼舌根。
根本没什么配不配的。
他是弱了点,但在危险面前从来没有退却过。
哪怕手无缚鸡之力也会下意识把她护在身后,哪怕那个该死的天尊弹指移山,他也勇敢地站出来为她澄清,虽千万人亦往矣。
他也很在意配不配这件事。
她一直都知道。
他突然想当皇帝,不是为了复仇,不过是在为了世人口中所谓的配不配努力。
一片片花瓣落在她头上。
她阴沉着小脸,一次又一次抬爪扫开它们。
“臭辣椒年糕!”迎棠恨恨嘟囔,“以后再让我听见你说允平不好,我饶不了你。”
漫天花雨哗啦啦地下,迎棠跑到海棠林的深处,脚步越来越慢。
她想象不到这杳无止境的海棠林,允平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开辟了多久。
也许正如虹翘说的,愧疚、自责。
但这分明不是他的错。
是那些狗屁神仙。
迎棠走着走着,累得有点小喘。
金丹期就是不行,身体好重。
她放慢脚步歇了一会儿。
灵府里,玉鱼化成的金丹漂亮极了,温柔地转化着灵力,荡漾出暖意,温柔如他。
她翕动翕动鼻子,嗅到一股酒气。
顺着酒气往前,迎棠拨开草丛。
一个沧桑,老成,仿佛一棵百年长松的青年,立在海棠花下。
迎棠狐疑地躲到海棠树后盯着他。
须臾,那人沉声:“何方小妖,再不走,吾便不客气了。”
迎棠嗤笑:“这海棠花林是本姑娘的,本姑娘要待在这儿,你奈我何?”
“你的?呵,不知天高地厚。”他转过身,指尖随意凝出庞大的灵力,周身充斥无上仙气。
迎棠看清那人的脸,惊诧地探出头:“小人精?”
青茷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会叫他小人精?
他收起灵力,凝神细看,一只小兔子从海棠树后面跑过来:“小人精,真的是你!”
“姑奶奶?”他蹲下身,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觉得眼前这只小兔子有些滑稽,但又不敢轻视。
一万年了,但骨子里对她的恐惧、尊敬都还在,仿佛刻入灵魂:“我的天……真的是你吗?”
“是我,我从封印里逃出来了,但恢复修为还要一些时候……不,准确说是很困难……是允平的玉鱼,它变成了我的金丹,我这一万年一直在修补灵府。”迎棠难得看见故人,忍不住哽咽了一下,忙甩甩头压住心绪,两只爪子巴拉住青茷的袍子,“允平呢。”
三言两语便能证明身份,青茷神色晦暗,一时震惊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一万年了,一万年了啊。
他摇摇头。
迎棠死死抓住他的袍子不放,两只眼睛湿漉漉的。
他轻轻扒开她的爪子,欲言又止:“他当了皇帝,举国盛世,奠定了沧州繁荣的基石……他过得很好。”
青茷长叹口气,找补道:“他是个……史书也无法定义的皇帝。”
这么多年,他都鲜少回忆万年前的事。
凡人的短短一生,在一万年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迎棠一眼看穿他在说谎。
“你骗我。”她一爪子过去,灵力太弱,竟划不烂青茷的仙袍,“你想清楚了再说。”
青茷沉默以对。
迎棠的心骤然凉到了谷底。
溽热的天气,气压低得闷人。
须臾,他艰难地开口:“你被封印后,他不愿离开。他早前已入魔道,却又是沧州唯剩的正统,便被那群神仙强硬下了禁制,只能一辈子待在渊都,他们说是为了保护他不再被妖祟觊觎,有助他回归正道。”
“渊都……就像个巨大的牢笼。饶是金山银山,万人之下,天下英雄尽趋之,他也像个没有灵魂的机器。他定下严苛的法律,动不动就杀臣子。但他又是个杰出的皇帝,让沧州疯狂繁荣了十年。唯一有点人气的时候,就是在这里种树。”
迎棠梗住,感觉喉咙里有根倒刺:“我不想听了。”
青茷闭上眼,双拳紧握。
他深吸气,没有停下:“你知道这里有多少棵树吗,一万一千棵。”
“无论刮风下雨,他每日都种三棵,年复一年,种到死……”
“他像被白蚁侵蚀的树,肉眼可见地枯萎、腐烂。”
“你见我的时候,我才化神,后来只进了半个阶段,他就去了……那年他才二十八岁。”
“你赠他明眼囊,他服后勉强能看清事物……他便每日都盯着那尊泥塑……”
“别说了。”迎棠放下爪子,以一种几乎木然的眼神看着他,“他不过是肉身死了,不算真的死……”
她抬起小脸问:“他应该有墓吧。”
青茷一愣:“你要做什么?”
“我要把他的一切都带到冥界去。”迎棠擦擦赤红的眼睛,小爪子握成拳,“我要复活他。”
一万年,青茷已经不是以前那个青茷了。
他无奈地笑了好几声,预感到自己可能又要做那个“叛徒”了。
“你是要掀翻这天。”
青茷没拒绝,带迎棠去夏裴回的墓。
夏裴回是帝王,但他的坟却如野冢。
青茷说坟是他挖的,碑也是他立的,这些是夏裴回亲口要求的。
他死后,想自己的尸首和她靠得近些。
坟头草很长,青茷说他每年都来,即便如此,万年的沧桑过去,这儿也早就没什么坟样了。
墓碑是普通石头刻的,青茷说怕用太好的材质,会被人觊觎。
墓碑上书:春元皇后爱夫之墓。
迎棠木讷地问:“春元皇后?”
青茷点点头:“是她给你的谥号。”
迎棠吸吸鼻子,用灵力劈开那块碑,“本姑娘不需要它。”
咔嚓,碑裂了,碎一地。
她埋头用爪子刨开夏裴回的坟土,露出一个对她来说硕大的棺材。
棺材用的是海棠花木,雕刻的花纹也是海棠花,栩栩如生。
嘎吱……
她亲手扯断钉子。
棺材板比她想象中松垮,仿佛被人强行打开过。
她暗自奇怪,但也没放在心上。
青茷脸色一白,别过头去。
棺材里还能剩点什么呢,唯有残缺的粼粼白骨。
白骨瘦削,像枯败的杉木枝。
他的指骨紧紧攥着什么。
迎棠面色木然。
她深呼吸,从白骨的手心里硬扯下一块布。
那是一块即将被腐蚀干净的红布,上绣春棠满园,还有他曾喻的“春棠经雨放”五字,绣在小小的角落,如今只剩后三个字依稀可见。
盖头质感变得无比粗糙,早已没有丝绸的光润。
迎棠用灵力修补,才渐渐显出它本来的样子。
那春棠二字,却恢复不得。
她小爪子抚在上头,仿佛能看到那只清秀的手日复一日摩挲过金色的绣线。
她取下指骨上的储物戒套在爪子上,把盖头放进去,又从里面拿出一根红绳,红绳的一端系着琉璃铃铛。
她用灵力把夏裴回的白骨炼化,塞进琉璃铃铛,挂在脖子上。
白骨的身边,还放有一尊泥塑,和一根海棠花枝。
迎棠抄起花枝塞进储物戒,再小心翼翼捧起泥塑。
泥塑被保养得很好,真真是万年不腐,童叟无欺。
他刻的其实不是很像,不及她本人三分。
迎棠噘噘嘴,压下心头的起伏,把泥塑塞进储物戒。
“冥界怎么去。”
青茷的眼神里带有一丝怜悯:“姑奶奶,你这是逆天而行。”
“烦死了,你怎么成仙以后变得这么老古板。”迎棠摆正脖子上的小铃铛,“天罚我都不怕,你放心,我一个人去,不会牵连你。”
青茷被她说得怔住了。
这一万年,他好像确实变得有点古板,还有点迂腐。以前他还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飞升以后,渐渐瘫下来。
他转念又想,姑奶奶以前哪会考虑牵连不牵连的、管你呢,现在她竟然为他考虑。
好感动,他是不是也算姑奶奶的老朋友了?再不济也是个心腹吧。
他递给迎棠一块玉简:“若有什么难处,尽可与我联络。你如今这修为去冥界很难,保护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