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棠捏了数个阵法,她感受到头顶被朝冽拼命地投下无数的御雷阵和神识。
然而这一切,都在这波灵力中化为乌有。
一痕银光冲破漫天的邪气,焦躁地飞扑而来。
与此同时,玄蛟吞下了那颗大元丹。
灭顶的、不容反抗的庞然灵力瞬间把她淹没。
“姑奶奶!”
“阿棠!!!”
迎棠听到咔嚓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碎了。
太突然了,以至于她起先感觉不到任何痛意,好像被沙尘暴一下子盖住了五感,浑身麻木,连眼睛都眨不了,仿佛人生被按下暂停键。
她听到玄龙飞天遁地,直升神界,还听到青茷的惊声,听到他用水华剑奋力抵住后置的灵浪,听到雏阳的哭声,还有朝冽几近绝望的嘶吼。
后来,宛如有人按了播放键,邪气散去后,迎棠的耳朵像是要炸开,大量的信息从五感中渗透进来。
她好疼……
从来没那么疼过。
她控制不住地掉眼泪,血一口又一口涌上来,好像浑身的骨头都碎了,四肢百骸都废了,动一下都疼。
每一次呼吸,胸腔都是一次钝痛。
迎棠的眼神很茫然,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很痛。
“不要……阿棠……阿棠!”
朝冽几乎是扑过来的,他浑身是伤,疯了一样划伤自己,往她嘴里灌血。
可是她一滴也咽不下去,统统和着她体内的血又涌出来。
她的眼瞳渐渐涣散。
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离开这个身体。
就像当初她寄生进来一样。
但这次,她的灵魂也感觉到痛了。
青茷用尽全力撑住结界,抵挡住照晏冲击神界的灵力波,脑袋却怔怔的,竟也掉下一滴泪:“她,她的魂要散了……”
“不……”朝冽紧紧拥着她,他的指腹划过她苍白的小脸,不断拭去她眼角汹涌的泪花。
啪嗒啪嗒。
他的泪和血像雨滴到迎棠的脸上。
咸涩、腥气。
迎棠怔怔望着他,望着他那双眼睛,心想臭牛皮糖你哭什么啊,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好累,也好困。
朝冽捧着她的脸:“阿棠……”
他想到她第一次救他的时候,她的眼睛是茫茫白雪中的星尘,他还想到她第一次逃跑,任凭海棠漫天,也遮不住她得逞时的笑颜……
他想到自己是怎么怀着一腔痴情和悔恨,追着她跑遍三界,她都不愿意正视他一眼。
她爱的是夏裴回,那他就当夏裴回。
他可以不是朝冽,可以不是阿朝,可以只当她的允平。
软翠的眸子忽而缩起,他发狠,竟毅然从残破的灵府里抽出那枚纯魄来。
“天尊,别!”青茷一梗,“你这么做,就再也不可能炼化纯魄了!”
朝冽充耳不闻,他把纯魄贴近迎棠的丹田,将浑身灵力注入进去。
哪怕他的灵力已然透支。
纯魄强行把迎棠的魂聚起,但仿佛只要朝冽一脱手,迎棠便会灰飞烟灭。
他不怕死,他可以把生命都给她,他可以抛弃一切再下远古深渊,帮她把夏裴回的肉身找回来,只要她好好的。
只要她好好的……
可是迎棠此时就像一只普通的、脆弱的小兔,神魂肉眼可见地涣散开。
“不……不……”他抱着她,哄孩子似的轻摇,“阿棠你别睡……”
迎棠看到点点忘川水汽漂浮在空中。
储物戒从空中掉下来,落在她的耳畔。
一片红色的盖头飘飘荡荡,落在她的手心。
迎棠眨了眨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攥住那方盖头,手慢慢的,滑了下去。
朝冽跪着,死死地抱着她,终于崩溃地、无措地恸哭起来。
忘川的雨淅沥沥地下,承载着千万神魂的记忆,肆意冲刷他的伤口,让痛意撕裂他的经脉。
细雨中,那个少年啊,哭得伤心欲绝,哑声哀求了她一遍又一遍。
“你别丢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我是允平啊……”
“我是你的允平啊……”
第65章 (一更)
春棠经雨放。
是他亲口叮嘱绣娘在盖头上绣的字。
“定要用金线。”他淡淡吩咐毕, 轻轻摩挲着那尊刻好的泥塑。
他用匮乏的想象,在他满是黑夜的世界里,勾勒未婚妻娇俏的模样。
他曾无数次在梦里想象过与她成婚的场景。
但如今, 每每想起, 都是刺痛。
“今夕是何年。”他第无数次痛苦地从梦中醒来,冷冷问身边的小太监。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跪下来:“回陛下, 是川泓十年五月二十二日。”
距离那一天,竟然才过去十年。
他挥挥手, 让人滚。
熟稔地从床头摸到那方盖头,二十八岁的青年像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弯着腰,用指腹感受金线的脉络。
明眼囊让他看清了这尘世色彩。
但在他黑暗生活中点亮色彩的那个人,已然不见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盖头上的春棠二字, 眼里漫过无尽的温柔。不知是指腹已然麻木, 还是这两字已不清晰, 他竟有些摸不出了。
姑娘戴过它,他却未曾替她掀过盖头。
他答应的俗礼, 一样未成。
他小心翼翼地郑重地叠起那方盖头。
“咳咳咳——”夏裴回剧烈地咳嗽着,手帕变得温温热, 血腥气从湿润的指尖里飘出。
青茷告诉他, 要养好身体, 别迎棠回来却见不到他。
但一日日的苦思, 终究是消磨了他。
夏裴回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他艰难地起身, 给青茷传音,叫他过来。
他今天的树, 还没栽。
此时正值海棠绽放的季节。
曙光穿过团团簇簇的花蕊, 把他的眼睫染上淡淡的粉。
他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悉心栽种的这片海棠花海,姑娘回来,定会喜欢的。
魔域的海棠林有铃铛,那渊都的自然也要有。
他差人打造了上万颗琉璃铃铛挂在海棠树干上,让风带走他对她的思念,吹到玄水,希望她能听见。
百姓之中流传着一个传闻,据说将铃铛挂在树上,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那人总有一天会回来。
他对此深信不疑,等了十年。
但十年终究是太短了,他再也等不到她。
夏裴回的眸子晦暗了一瞬,忽而瞧见一只慌不择路的小兔子。
小兔子竖起耳朵,警惕地看着他。
他轻轻一笑,深海样的眸子掀起波澜。
“小兔?”他蹲下来看它。
那是只不通人性的小兔子,没有灵力,看上去才活了不到一两年。
它小小的一只,三瓣嘴咂摸着盯着他。
夏裴回随身带了些糖,他把糖捻碎了,细细洒在地上。
小兔子鼻子翕动着,小心翼翼跳过来。
它伸出舌头,欢快地舔着糖末。
小兔子最爱吃甜的了,笨笨的,若是你将蜜水撒一路,它定会跟着你回家,而且对“此处每天都有糖水”深信不疑。
夏裴回轻轻抚摸它,一下又一下,感受它柔软蓬松的毛。
他还记得姑娘抱起来,也是这么小,这么软,这么脆弱。
他浅浅笑起来,明月皎皎。
小兔子吃完了,抬起头眼巴巴望他。
“抱歉,我家已经有小兔了,若养了第二只,她会生气的。”
小兔子歪歪头,用小鼻子顶了顶他的手心,轻轻舔了几下。
湿意温润,叫他有些怅然。
他推推小兔子的背:“你走吧……”
夕阳西下,青茷来了。
夏裴回前些时日已经下不得床,今日却有精神到处溜达,还种了树,他担心……
他忧心忡忡地走进东宫。
夏裴回即便登上大宝,也没搬离东宫。
“因为姑娘曾来过。”他曾说。迎棠走过的所有地方,他都不愿意离开。
在青茷看来,夏裴回对迎棠的执念太深了,只会害了他。
他跨进门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嗅到浓烈的,冲鼻的圣脉血气。
“陛下……”
夏裴回满脸的憔悴。
他仰躺在床上,静静望着殿顶烛台上佻挞的烛火。
“青茷,人死了会如何。”
青茷回答不上来,他坐到夏裴回的身侧,静静等他吩咐。
“青茷,我走了以后,把我葬在海棠林里,不要给我修墓,地底太黑,看不见光。”
“好……”
“姑娘说,哪怕我死了,阴曹地府她都能翻得,”他唇角上扬,“我就在那儿等她,她一定会来找我的。”
“她会的……”
夏裴回沉默了,他的眸子暗下来,蒙上一层冷漠:“星河城的屋子交给你了,你走吧。”
他不想让故人看着自己离去。
青茷哽咽了一声:“我就在外面。”
东宫寂寥。
从前,东宫很冷僻幽静,迎棠说过于简陋,她不喜欢。
他在院子里种上许多果树与海棠花,铺上青石板路,种上小雏菊。他请宫人在东宫顶上绘制顶画,用琉璃装饰长柱,极尽奢华。
但如此装潢,如今也显得孤独。
他翻过身来,侧躺着。
床头放着那尊泥塑。
他每回只能透过泥塑窥得迎棠的相貌。
她的美,定举世无双。
他费力地拭过泥塑的脸,偏头靠在枕头上,轻轻闭上眼。
最后一丝气息,平静地消散。
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到他进了冥界,但黑白无常说他执念太深,不让他多留。
所有的鬼魂都必须喝孟婆汤。
他不想喝,他不想忘掉有关迎棠的一切。
他在冥界大闹一场,被强行灌下孟婆汤,无奈之下,他转投轮回井。
所有的记忆都在消散,他慌乱地想抓住它们,抓得越紧,它们消失地越快。
脑子里乱哄哄的,回忆都涌了进来。
“求天尊赐一缕神魂吧……天界的指标真的不够啊……”
“只要一缕,您随便踅摸一缕施舍给小仙吧……小仙保证它万无一失……”
他抽出那缕神魂丢给他。
有报复,还有怨怼。
他以为他再也不需要这份惹人心软的温柔。
“人界承载气运的帝王的司命簿都由凌霄殿的通天石更改……我之前偷偷溜进通天石的界内看到了……但我没想到……”青茷梗了梗,他是想到夏裴回是某个神仙渡劫的神魂,但谁能想到是天尊呢,谁敢想?
忘川的雨水划过朝冽的脸,那张曾清贵无双也曾嗜血狠戾的面庞,如今淡淡的,仿佛一碰便要碎。
他紧拥着怀里的人,他感受到她的体温在一点点下降,他好怕她冷。
青茷冒死进言:“天尊……现在你只能把姑奶奶的肉.身先保存起来,然后……把她的神魂和纯魄一并投进仙界的轮回井先送去渡劫,否则,她真的要去了……”
“好。”
他打横抱起她,不让别人多碰一下。
蛟龙吞了大元丹,天上如今已裂开一道天堑。
它扶摇而上,冲入了神界,仿佛再也不管人界苍生,消失在遥远的天幕中。
忘川河水的干涸,让所有的法力失效,神魂记忆统统归位。
青茷也想起自己曾轮回的十几世,头疼欲裂。
朝冽冷漠地朝天界飞。
他也曾轮回,但每一世都下场凄惨……
他只有她。
他转生转世,只有迎棠一个。
他绝不会让她再离开她。
三界一片混乱。
灵脉干涸,噪杂一片。
朝冽什么也感受不到,什么也不在乎。
他身上的血滴滴答答的,在汉白玉的台阶上画出一痕扎眼的赤色。
他把她轻轻放下来,小心翼翼地、视若珍宝般轻抚她的脸。
她谈笑时,笑靥轻绽,她初救他时,海棠妍妍,一地落英不如她,有她在的地方,满室生春。
她与他刻下共生魂刻,生生世世。
她还欠他百年皇后。
他欠她一场大婚,一句抱歉。
朝冽俯下身,轻轻吻住她的额头。
纯魄自迎棠的丹田浮上来,青茷给朝冽渡去自己的灵力,助他聚魂。
金色的神魂慢慢从迎棠的身体里剥离。
朝冽把纯魄放进琉璃铃铛,随她的全部神魂,一并投入轮回井。
他凝望着井中混沌的旋涡,直到她消失。
“天尊……”青茷知道此时说话很不合时宜,但他还是要说,“如今天上地下,只有您能出面……”出面摆平这场乱局。
他觉得自己在找死,仙界谁都想做仙帝,只有眼前这个人不想。
按照朝冽的性子,他一定会拒绝的。
朝冽根本不在乎。
但他忽而想到。
这三界,有那片她亲手栽培的海棠林,有她喜欢的、充满回忆的星河城,还有她承诺要护下的流香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