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裴景行问一问兰姝与此人可有何过节,便见一名粉衣女子迈着莲步轻移而来。
到了正中方停住脚步,柔柔弱弱的模样行了个礼,状若不经意,又好似实在好奇帝王容颜般微微抬起头,露出那带着盈盈笑意的巴掌小脸。
原来这就是陈沁雪,恰好穿了裴景行不喜的粉色,睁着一双好似无辜的大眼睛,笑得好似十分甜,道:“臣女陈沁雪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
待裴景行微微一颔首后,她方抬眸用更加无辜的眼神,轻轻转头朝兰姝看去,又柔柔地朝兰姝行礼:“臣女陈沁雪给昭妃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兰姝凝神看了陈沁雪许久,恍然回想起当初陈沁雪泪眼朦胧地朝裴景行哭诉,哭诉自己是如何如何地受她欺辱。
想那时候的陈沁雪并不知她厌恶某个人,真真儿针对起某个人时是什么模样。
思及此,兰姝忽的笑了一声,只说:“陈秀女瞧着柔若无骨,举手投足好似都是精心设计,想是下了不少功夫吧?”
陈沁雪一愣,哪里能想到自己费尽心思要在今日将最贴近裴景行所爱模样展现出来,没得到裴景行夸赞,竟是还得了这般的数落。
但若是这点儿数落便能让陈沁雪灰心慌乱,那便不是陈沁雪了。
“自然是下了好些功夫的,臣女在储秀宫学了三月的规矩,日日夜夜都盼着能将最好的模样展现给皇上与昭妃娘娘,免得举手投足间哪儿不合规矩,污了皇上与昭妃娘娘的眼睛。”陈沁雪微笑着,说话间睫毛微垂,好似自己这般努力却被兰姝一张嘴否定了,于是她难过得仿佛一朵将要枯萎的花。
可惜裴景行一向觉得,如花般娇嫩的粉,与如花般娇嫩的人儿,都是不该留在后宫之中的。
“粉色是极为娇嫩的,即是娇嫩,留在宫中三两日便会枯萎,倒不如不留。”裴景行抬手拦住了将要说话的兰姝,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这般落下话来,丝毫不给陈沁雪为自己多争取的机会。
兰姝有些讶异地看向裴景行,眉心微蹙着,想问些什么,最终却又碍于尚在储秀宫而什么都没说。
陈沁雪难以相信,可她还是维持着那柔柔弱弱的模样,挪着膝盖朝裴景行磕了两个头,眼中含泪,抿了下唇做出强忍眼泪的模样。
她只问:“皇上,臣女是有何处不好,叫您连旁的话都不愿意听,便这般定了去留。”
裴景行眉头一皱,倒是没想到一个秀女会胆大到问他为何不许自己留下。
兰姝嗤笑一声,扬起下巴看她,说:“皇上即是不留你,自然是处处都瞧着不好。”
陈沁雪咬了咬下唇,心底堵了一股气,但最后还是强压着没有出声呛兰姝,只是做出一副因兰姝的话而痛苦流泪的可怜模样来。
裴景行看了兰姝一眼,嘴角不自觉地带上笑意,待看向陈沁雪时又是收起笑意,冷着脸说:“昭妃不喜欢,朕心中念着她,自然留不得你。”
陈沁雪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竟是因为兰姝。
她从前便听人说兰姝如何如何的荣宠万千,仿佛裴景行满心满眼都是兰姝。
可她比谁都看得清楚,帝王宠爱也只不过是宠爱罢了,趁着荣宠加身的时候多为自己谋求才是正经的。
求什么帝王之爱在陈沁雪眼中是可笑至极的,她想要的是福寿宫那个位置。
至于旁的,对陈沁雪来说并不重要。
而挡住陈沁雪走向那个位置的,她都会不择手段将人除去,比如……兰姝。
可如今这一切已然无法实现,陈沁雪连后宫的门都进不去,又谈什么福寿宫。
陈沁雪心中生出恨意来,她方才进门来,瞧见兰姝第一眼便知晓自己与此人定然是不对付的。
可如今她对兰姝此人已经到了恨的地步,就是此人挡在了她的面前,如一座大山,如横亘河流,就这样阻断她往前走、往上爬的道路。
有了陈沁雪这般一打岔,裴景行也失了往下看的兴致,牵起兰姝的手,对朱荣说:“后边的秀女就不看了。”
兰姝也没挣脱开来,只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朝储秀宫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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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裴景行没到瑶华宫去,而是在离开储秀宫的时候将兰姝也带到了福宁宫去。
虽说离开储秀宫的时候也才午时,但裴景行以回去一块儿用午膳为由将兰姝也带到了福宁宫,也算是顺利将人给带了过来。至于夜里该如何将人留下来,这自然是等到时候再说。
没到夜里,裴景行可不知会有什么变故,自然不好提前做好准备。
到了福宁宫之后,兰姝也没多话,只跟着裴景行往里走,并不问一些多余的话。她只是在路上的时候稍稍打量了福宁宫一番,心中叹了一句这福宁宫与记忆中倒还是一模一样。
待兰姝坐下之后,宫人们才涌入屋内,又是端茶又是端来一些小点心,好叫兰姝在等待中打发打发时间。
朱荣瞧着眼前情景心中也是舒坦,福宁宫好些日子没有这般热闹了。宫人们个个都带着笑意,不知道的还当福宁宫有什么好事呢。
不过,这儿唯一脸上没什么高兴神色的,便只有兰姝了。
兰姝并不觉得自己到这儿来是什么叫人心生欢喜的事儿,心中还想着待用过饭便找个由头回瑶华宫去。
今日她跟着到储秀宫去选秀,皇上便一个都没瞧中,想这两日太后便会叫她过去训话。
这般想来,兰姝眉眼间更是多了几分忧愁来,心中也多了几分不解,明明是裴景行一个都瞧不上,为何最后会是跟着去的妃嫔被叫去训话呢。
“怎的这般愁眉苦脸?朕今日可一个都没选进来,也没叫那陈家的姑娘进宫来给你添堵,总归不能又是因朕而发愁吧?”裴景行也瞧见兰姝神色异常,轻笑一声过后就要去牵她的手。
可兰姝却不叫他牵自己,在对方将要碰到自己瞬间躲开,方抬眸看向对方,只道:“方才忽的想到,皇上一个秀女都没选进宫来,那臣妾可不得被太后娘娘叫去训话了。”
裴景行想过许多种理由,却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他微微一愣,随后笑出声来,摇了摇头,说:“朕实在瞧不上能有什么办法,你总归不能硬是要朕选一个进来吧。”
兰姝也不说话,别开眼去只看着别处,一副不愿意搭理裴景行的样子。
裴景行也不恼,只坐在那儿看着兰姝笑,打量着对方脸上神色,心中思绪转了一圈,忽然问:“朕听人说登基之前曾在明国公府的赏花宴上与昭妃有过一面之缘,不知昭妃是否知晓此事?”
明国公府?
兰姝凤眸微抬,在与裴景行对上眼神时眯起眼打量着对方,想从对方脸上神色瞧出这般问的目的。
可裴景行只是笑,浅浅地笑着,让兰姝摸不清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摸不清也就摸不清吧,明国公府的事儿,倒也不是什么不可提起的往事。
那是兰姝刚过十四岁生辰之后,明国公府给兰家抵了个帖子,说是请兰家大娘子与姑娘一块儿到赏花宴上去。
明国公府二爷尚了先帝膝下的三公主裴兰芷,遂皇子公主们大都给明国公府几分面子,偶尔有个什么宴席也常到场坐一坐。兰家那会儿站在尚为太子的裴景行那边,身为裴景行胞妹的裴兰芷自然也给兰家几分面子,有个赏花宴也将兰家也算了进去。
遂兰姝那时候也得了机会到明国公府去的机会,也得以在那里见到了尚且还是太子的裴景行。
记得那时候她坐在桌案边正与身旁贵女说着话,忽的听见前边喧闹起来,复又安静下来,恰在这时前方桃树不知被谁撞了一下,顷刻间那桃花纷纷洒洒落下,与那正走过桃花树旁的锦衣男子相触,融成一副叫兰姝难以忘怀的美画。
恰在这时那男子抬起头来,一双丹凤眼狡黠中藏着张扬,薄唇微弯带着未来得及收起的笑意,只一眼便叫兰姝神魂荡飏,将此景深深刻入脑海之中。
之后兰姝朝身旁贵女打听那是何人,才知那举手投足间叫她心神荡漾的男子便是他们兰家一直支持的太子殿下。
自那以后兰姝便四处打听裴景行的喜好,悄悄叫人去打听什么样的女子最讨心爱男子喜欢,她学着去做从前自己并不擅长的事情,去压抑自己本来的性子。
她那时只有十四岁,却已知晓两年之后她便会入宫选秀,到时候便会被指给太子裴景行当侧妃。
可知晓归知晓,春心萌动时的她不懂太多,想不通许多事情,这才有了后来的那些事。
若早一些知晓她的入宫不过是因为兰家一直扶持裴景行,知晓她受尽万千宠爱是因为家族,那兴许便不会因裴景行不管她辩解后的软禁而生出怨怼来。
可惜即便知晓一切,兰姝依旧没有办法如从前那般对待裴景行。
在兰姝看来,即是因家族而得到这些,那她为何又要低声下气去讨好男人呢。
这本就是她的家族为她换来的,还低声下气去求做什么?
第十三章
明国公府赏花宴一事,从前在兰姝心中是如何的好,如今在兰姝心中便是如何难受的一根刺。
不至于痛,但想起来便叫她如鲠在喉。
那是一切的开始,若没有那一回,也许她会维持着那个明艳张扬的模样,相看别家的公子,再嫁去某个世家做那当家主母。也许那般并不会叫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愿成真,但至少比进宫要好上许多。
如今兰姝想明白了,嫁进门当户对的那些个世家大族,家族尚且能为他撑腰,为他上门斥责姑爷如何不疼惜她。可入了皇帝的后宫,家族至多便是抱怨一句,有时甚至连提一句都要斟酌再三。
受制于人,兴许便是如此。
至于那时候因好容颜而对裴景行生出的感情,如今已经失了那时心头悸动的感觉,与他相望时也再找不回年少时的春心萌动,思及一切若没有发生,自是不会因放不下而仍旧选择进宫。
这个时候兰姝便会想,既然都叫她回到从前,为何就不能叫她回到入宫之前,竟是叫她回到了二十二岁那年。
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二十二岁这年有什么好回来的,总归不能是回来拦住陈沁雪入宫这件事吧?
这般一想,似乎又能说得通。
兰姝睫毛微微一颤,闭了闭眼,平复了一番自己因想起陈沁雪而心生不快的情绪。
“昭妃?”
见兰姝许久没有反应,裴景行唤了她一声,将她飘远的思绪给带了回来。
兰姝看了裴景行一眼,摇摇头:“臣妾没事,不过是忆起那年赏花宴罢了。”
裴景行倒没想到兰姝会承认此事,只是瞧着兰姝这般模样,却不像是因忆起从前而高兴的模样。即不是高兴,那想来便是因此事而伤神了。
“昭妃后悔那年遇见朕吗?”裴景行看着兰姝,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皇上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兰姝柳眉一挑,凤眸微抬,笑着说了这话。
见对方如此,裴景行便明白兰姝将要说的话想来是自己不爱听的。
不过裴景行并非是那般易怒之人,也不至于会因为对方一两句话不合心意而不满。上一回气着,也不过是因为太过突然,他一时间没能适应兰姝的转变,方才有了那样的反应。
如今他是不会了,他已然摸清兰姝如今的性子,自然不至于因话语不中听而动怒。
且一个帝王若因话语不中听而动怒,多少有些暴君了。
“自然是真话,朕想要你一直都与朕坦诚相见,莫要有那些个隐藏掩饰。”裴景行说到后边,似乎意有所指,深深看了兰姝一眼。
“皇上这话是在责怪臣妾从前装成您欢喜的模样吗?”兰姝直言。
裴景行有些惊讶地眉头一挑,没想到兰姝竟然会这般直言。
不过裴景行的反应也是快,很快便笑了起来,说:“谁告诉你朕喜欢那般女子了?”
兰姝一愣,眯起眼狐疑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问:“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景行也不卖关子,说:“意思自然是从前的你受了外人哄骗,朕不喜欢那般女子。”
兰姝这下是真的需要时间来思索此事,她愣愣地垂眸看向自己的手,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这件事。
她从前只当裴景行对自己没能生出感情只因自己装出来的小意温柔多少是不够味的,但如今她才知道,哪里是什么不够温柔贤淑,这分明是她装错了。
“朕说了真话,昭妃也该叫朕听听你的真话了。”裴景行没叫兰姝把话绕过去,而是适时将方才的问题给提了一提。
“真话……真话自然是后悔的。”兰姝说着,自嘲地笑了一声。
裴景行本想说些什么,却在听见那声自嘲的笑之后止住到了嘴边的话。
他知晓兰姝是察觉了什么,也许兰姝要的并非是后宫妃嫔都艳羡的宠爱。
宠爱宠爱,终究只是宠,没有爱。
裴景行多少有些明白兰姝原先想要的是什么了,也明白从前的兰姝似乎是把他的宠误会成了爱意。
有这般误会,后来清醒的时候才会如何瞧他都觉得伤心难过,甚至于因此不愿再见他。
只是裴景行如今对兰姝是否有那般深刻的感情,他的答案依旧还是否定的。
他清醒,一直都很清醒,清醒地明白自己对兰姝的感情也不过是多年相处下的习惯罢了。
至于为何选择兰姝而非旁人,他仔细想来该是对比之下兰姝更加合他心意,他也刚好需要兰家。
更何况,如今兰姝的性子实在是对他胃口。
他很喜欢这样的兰姝,也很为做回自己的兰姝而高兴。
只是他的感情也就仅此而已,若要再多,至少此时此刻是不能的。
“朕……朕自认待你不薄,若你不奢求太多,也许你我都能好过一些。”裴景行看着兰姝,犹豫过后才说出此话。
兰姝闻言只皱眉,瞬时压了压唇角,凤眸微眯过后便是一声冷笑。
这冷笑叫那本就为绝色容颜增添艳色的泪痣更添冷艳,看得裴景行心间忽的一阵荡漾,一时间只觉迷了眼。
“奢求?为何求得真心便是奢求?皇上是自认身为帝王的自己此生都不会给出真心,还是觉得臣妾不配您的真心?”兰姝的话十分尖锐,说完之后还勾唇自嘲一笑,更是叫那眉眼间冷艳更为明显。
“朕是不是这个意思,昭妃难道不清楚吗?”裴景行见兰姝不愿意听自己的话,也不恼,只是笑着说了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