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邱衍北上北地从军,她的父亲为什么会对他多加关照?
不正是因为老宣平侯曾在他手下做事,他信得过曾经的部下,故而也愿意多照看早亡部下的孩子。
那囚犯一时哽住,说不出话来,而他的眼神仿佛在回忆着什么,那回忆混合着浓墨重彩的情绪,让他悄无声息地落下了一滴泪来。
在沈止愕然的目光中,陈妤从容起身,离开了牢房,沈止跟了上去,这一次他也没有再嘱咐黑衣人严刑逼供,只是说了看好犯人。
“阿妤,为什么要对一个罪犯以那样温和的态度说话?”
沈止有些疑惑,也有些不明白为何那个犯人会流下一滴泪。
陈妤看着眼前的人,他神情的冷漠与眼神中的茫然都不似作伪,于是她开口问道:“不知可否请三殿下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殿下往日在刑部审讯犯人都是以刑罚屈打成招吗?”
陈妤看上去有一点隐秘的火气,沈止的疑惑更深了。
于是他如实回答说道:“并非屈打成招,而是威逼利诱之,人总会屈服于痛苦与利益的诱惑,我代行刑部侍郎职责三年,还未见过例外。”
陈妤柳叶似的眉皱得更紧,说道:“那万一要是有人忍受不了痛苦,或是禁不起诱惑说了假话怎么办?”
“那就弄出些东西,让假的变成真的不就好了?”
沈止理所当然的态度,让陈妤忍不住泄出来点火气,她的声音大了些,说道:“殿下,我虽不通文法,却也知刑部‘掌天下刑罚之政令,以赞上正万民。’的道理,若刑部都不能将案件各处疑点溯本清源、以正视听,那其余府县又当如何?”
“长此以往,冤假错案横行,必定人人自危,又如何治国兴邦?”
沈止听着陈妤的话,隐约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是多年来的经历却又告诉着沈止,陈妤所讲的只是种美好的祈愿,不会成真的,即使真有如三年前的那位刑部侍郎一般,不畏权贵非要将真凶绳之以法的人,最终是什么下场来着?
沈止回忆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好像是流放边境,终身不得入京,而他所查到的那权贵,却依然高高在上。
沈止想与陈妤说些,能打碎她那些天真想法的话,可是,他一看到那双眼睛,便将话咽了下去。
那双眼睛是那么的清澈,清澈到那一点点的不愿相信,就这么明晃晃地展现在他的眼前,闪耀着一丝丝细碎的光。
故而,他珍而重之地点了头,并说道:“阿妤,我知道的,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陈妤这才重新笑了起来,嘴角不自觉地勾出来一点弧度,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
夜晚,明月高悬。
宣平侯府里,听着最新探得到消息,邱衍背起了手,走来走去的,像一只暴躁的野兽。
“侯爷,那暗桩已经全都招了,等三皇子再收集些物证,怕是就要直接向陛下进言了。”
“废物!那老家伙果然靠不住。”
邱衍的拳头攥了握,握了攥,可是都未能让他平静下来。
“侯爷,”而这时候,月夫人温声细语地开口说道:“为今之计,只有您要在三殿下之前,给陛下一个不杀您的理由了。”
邱衍的眉头皱成了一团,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要如何做呢?
他顺着月夫人所在的方位看去,又看到了似烈火一般燃烧的花,那花摆满了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前几日妾身见侯爷一直看着那花,便以为侯爷喜欢,便叫人多采购了些,布置在房间里。”
“其余的花虽然开得比不上四公主送的那么夺目,但总归也是极好的。”
邱衍若有所思。
第二十一章求亲
翌日,例行的朝会上,明帝决断完了百官上奏,眼见着没什么事了,便示意太监惯例扯着嗓子喊着退朝之语。
“陛下,臣有事启奏。”
临着百官将散的节骨眼,邱衍一咬牙上前一步说道。
“邱卿何事?”
“臣想求娶四公主沈花影。”
邱衍行了个大礼,双膝跪地,将脸用宽大袖袍挡住,并接着说道:“臣倾慕四公主已久,然男儿未建功立业何以成家?故而今日才敢将心中的想法吐露,还望陛下成全。”
尚未离去的百官均神色怪异地看着邱衍。
邱衍风流多情的名声,不说人尽皆知,但朝堂上几近朝夕相对的群臣都很清楚,明帝自然也很明白。
果不其然,听到邱衍这话,明帝的眉毛拧在了一起,邱衍的秉性,说得好听叫风流,说得难听些就叫好色。
他如何放心把女儿的终身托付给这样的人?
“容后再议。”
明帝一边冷声说着,一边寻思着怎么绝了邱衍的心思。
邱衍磕头谢过了皇恩,却又说道:“臣以为嫁娶之事,当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臣少时父母双亡,而四公主亦是自幼亡母,想必,她自己的意愿也是很重要的。”
沈止眼见着邱衍随着群臣一并离开,而他自己则前往了乾清宫。
另一头,邱衍求娶沈花影的消息几乎很快就传遍了坊间巷陌,茶馆说书的甚至还添油加醋地编成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
而在皇宫中的沈花影也同样有所耳闻。
“宣平侯在早朝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向陛下请求与您的婚事?”柳鸢略带诧异地重复着宫女禀报给沈花影的消息,怎么想怎么有一股不对劲的味道。
她瞧见沈花影满脸的欣喜,根本按耐不住自己的心情,问那宫女说道:“那我父皇怎么说?”
“陛下似是不大满意,只留下了容后再议四个字。”
“容后再议什么,本宫此生非邱衍不嫁!”
沈花影在宫殿里放下了豪言壮志,又对柳鸢说道:“柳姐姐,本宫要去乾清宫寻父皇,你可要一起?”
自那日迫不得已承认曾叫人恐吓陈妤,柳父知道原委后,将柳鸢禁足了许久,又叫人将柳鸢所住的宅院严加看管,今日是她被放出来的第一天,是以,她对发生了什么还是一头雾水。
故而,柳鸢自然是应下了沈花影的邀请。
沈花影一行来到乾清宫时,沈止对明帝讲完他在查陈妤玉泉寺遇害一事中,邱衍的所作所为,以及其他由宣平侯暗桩供出来的事。
因此,明帝没叫沈花影先在外面等着,而是直接将那一行人都唤了进来,问道:“影儿何事?”
“父皇,女儿愿意嫁给宣平侯。”
沈花影的话,让明帝愁得捏了捏眉心,他就猜到他的女儿定是为这件事来的,但方才听了沈止的禀报,断断不能让沈花影嫁与邱衍。
况且,这离下早朝才约莫过了一刻钟而已,邱衍求亲的消息是怎么传到深宫之中的沈花影那里的?
“你且回去。”
虽说明帝怎么琢磨,怎么不对,但是见沈花影此刻的状态,大约也听不进他的苦口婆心。
“女儿不回去,”谁料沈花影却起了倔劲儿,非要明帝先应下邱衍的求亲, “父皇您就答应了宣平侯嘛。”
明帝的脸色沉了下去,说道:“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轮得到你个姑娘家自己做主?”
这话很重,至少在沈花影有限的记忆里,她的父皇从未这样对她讲过话。
她一时之间有点悲伤和难过,默不作声地离开了乾清宫。
柳鸢瞧了沈止一眼,便迅速追了过去。
明帝的头又有点疼,见此机灵的吕丹青连忙叫手下的小太监,去请一直被明帝安排在乾清宫偏殿居住的如美人。
沈止将剩下的一些琐碎的打算与猜测俱禀报完毕后,便也离开乾清宫。
只是离开的刹那,清风扶过,他与一妃嫔打扮的女子打了个照面。
沈止皱起了眉,对身侧的太监问道:“乾清宫何时允许后妃来此了?”
“三殿下,那是如美人,陛下一直就让如美人住在乾清宫呢。”小太监低声回答着沈止的话。
他记得这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妃嫔,这是与他那古怪的梦唯一对不上的人物,他之前从未见过她,但方才那照面,他却感觉那妃嫔有种微妙的熟悉感。
“三殿下?三殿下?”在身旁人的几声呼唤之下,沈止才缓过神来。
“已经出了乾清宫了,您接下来要往哪儿去?”
沈止很快地收敛了思绪,说道:“去沈花影那里。”
幽兰殿里,沈花影屏退了所有宫人,将破旧的香囊紧紧地攥在手里,声嘶力竭地哭泣着。
“殿下,你不必如此伤心,陛下如此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柳鸢轻抚着沈花影的肩膀,但在她嚎啕的哭声里,柳鸢的安慰便显得有些无力。
她也并未将哄沈花影放在心上,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安慰的话,心里却是仍在思索邱衍为何求娶沈花影。
毕竟,沈花影大约是她在这偌大的京城里,能抓得最好的一张牌了。
而没等柳鸢思索多久,便有宫女在门外通禀。
“殿下,三殿下来看您了。”
沈花影红着眼眶,哽咽着声音,对着门外大喊道:“不见!本宫谁也不见!”
“四妹,我只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那就隔着门说!”沈花影接着喊道。
柳鸢被这一嗓子拽回了思绪,轻声开口道:“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沈花影摇了摇头,便看着门上映出来的黑影,等着沈止的话。
“你可知长宁郡主玉泉寺遇袭一事?”沈止试探地问道。
“知道,”沈花影有些不以为然,“那和本宫有什么关系。”
“此事幕后真凶便是邱衍,而由此,为兄顺藤摸瓜,摸出了他不少腌臜的事。”
“三哥,你平日与宣平侯关系最好,你岂能不知他的人品,定是被人冤枉了。”
沈止无视了沈花影为邱衍的狡辩,继续说道:“一应证据,再有些时日便能集齐,邱衍之所以今日在朝堂之上求亲,只是听到了风声,想救自己。”
“你心悦他,但他只想利用你。”
“你胡说!”
沈花影一瞬间便起了身,抄起瓷碟、茶壶等等就往门口扔。
在瓷器破碎的声音中,门也被打开了,沈止神色平静地看着她,说道:“我只希望你能想清楚。”
“毕竟是四妹。”
沈花影从这个一贯冷漠的哥哥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点难得的温情,是兄长对妹妹的怜爱。
她不再扔东西,而是跪坐在原地,嚎啕大哭。
大约这世上,从母后死了之后,便无人愿意全心全意地对她好了。
她也在宫中生活了十来年,总不至于是个傻子,她的父皇之所以明确地告诉她不要嫁给邱衍,除却亲情的羁绊,又怎会少了一旦邱衍成了驸马,便无法再按律法惩罚他的原因?
沈止见沈花影如此模样,也并未再多说话,而是只嘱咐了宫人清扫满地的碎片,而后就在那哭声减弱之后,便离开了。
而柳鸢则是听到了沈止离开的脚步声,才重新走到沈花影的身边。
她就说邱衍怎么就这么放弃了陈妤,向沈花影求亲,原来是被抓到了把柄。
宣平侯府上莺莺燕燕向来极多,只不过无一人能当得了侯夫人的位置,若沈花影成了侯夫人,那日后陈妤邱衍被玷污了清白,岂不是要委身为妾?
毕竟,那为妻的可是四公主,不似其他寻常人家,可以轻易休妻。
柳鸢想着,嘴角不自觉地冒出了一点快意的笑容,很快她便压了下去,柔和着声音说道:“殿下,你别难过,还有我在。”
沈花影眨着泪眼婆娑的眼眸望着她,口中委屈地说道:“柳姐姐,我该怎么办?”
这时候的沈花影真像极了无助的孩子,柳鸢的心底更是欢喜,她缓声又带着些许诱惑地说道:“殿下,您可是公主啊,公主自然是要做一切想做的事情的。”
“您可以扪心自问一番,您是否真的愿意嫁给宣平侯。”
“您是否愿意与他朝夕相对,与他形影不离,与他琴瑟和鸣,与他共度一生?”
“你们可能会过着平静的生活,我朝驸马毕竟不能再参与国事,只是,偶尔会为今晚的晚膳用蛋花羹还是果仁羹而争执。”
“你们可能会共同养育几个孩子,男孩像他,女孩像你,他教男孩射御之术与四书五经,你教女孩女红利益与琴棋书画。”
“请您扪心自问,您想过这样的生活吗?”
在柳鸢说话的时候,沈花影便已经有些愣住了,柳鸢所说的这些,都是往日她曾说过的向往之语。
她怎么会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呢?
见到沈花影的神情变化,柳鸢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继续说道:“那殿下,您就得争取啊,即使是公主,要想实现所有想要的一切,也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第二十二章
数日之后,就连在宅邸养伤的陈妤,也听说了沈花影在皇宫中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迹,而沈止的证据,仍有几处尚未集齐。
不得已,明帝只能允了邱衍的求亲,只是仍附加着,撤去邱衍所有职务,不得再参与朝政,且新婚伊始的六个月不得离开候府,美其名曰,好好与沈花影培养感情。
这条件就算对不能参与国事的驸马来说,也着实苛刻了些,前几位公主的驸马,除却爵位好歹还挂着几个虚职,还算保住了些许颜面,更别提还有六个月的禁足令。
然而,这些邱衍都一一应下,让知情的人不得不怀疑,他到底是犯了多大的事,才要这样寻求庇护?
但邱衍应下,明帝便不好再反悔,于是便只好以公主大婚不可马虎为由,再拖些时间。
可是,也不知道邱衍给沈花影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又是大闹一通,非得要速速成亲。
是以,此刻陈妤与一众宾客一起,在宣平侯府参加四公主与宣平侯的大婚。
兴许是因为这婚的准备过于匆忙,宣平侯府上下,只有悬挂的红绸与红灯笼能看出些许大喜的意思,旁的东西制备的并不齐全。
宾客在院落里觥筹交错,伤口尚未痊愈的陈妤不能饮酒,更不能用油腻的餐食,她在人群中也找到沈止的身影。
于是她起身,问着侍奉在一旁的侯府侍女,说道:“有没有空旷点的地方,这里有些闷。”
侍女领命,带着陈妤穿过一道垂花门与回廊,来到了个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显得格外安静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