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宣平侯是先夺我妻子,因潘家村为沂水县所辖,小人就上告沂水县令,结果却毫无动静,于是小人,便又上告至青州府,岂料想,这一上告,便还得小人家中老母、三岁稚童均命丧青州府衙的差役手中。”
“故而小人节衣缩食,攒下盘缠,前来京城,就为讨个公道。”
“求殿下禀公处理,宣平侯邱衍与时任青州府府尹文峥嵘。”
这一案,本该是平平无奇的权贵滥用特权一案,若非是由沈止调查,大概会如同以往无数的类似案件一般,府衙并不理会,直至将苦主耗死。
不过,这一次的事到底是由沈止来管,他在京兆府,甚至大启其余各府传了令,凡有如此案者,皆可来京兆府上告,他定会为人讨回公道。
不过说实在的,做出这样承诺的官员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京中的普通百姓已经厌倦了权贵官官相护的游戏,故而其实在一开始并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
总归是为那些位高权重的开脱罪责而已,这是他们数年以来的经验。
然而,沈止这一次是不同的。
茶寮酒肆瞬间传遍了这样的消息。
“三皇子这回是真的吗?”
“我赌一个铜板,又是和之前一样草草收场。”
“但这次似乎和之前不同,有个青州来的要告宣平侯,三皇子已经将宣平侯直接‘请’过去了。”
“你还不知道吗?我家大人在朝中当差,听说三皇子和宣平侯有嫌隙,肯定是借机公报私仇。”
“若是这样,以往被宣平侯府害了的倒是可以借机伸冤了,不过其他的人就别去了,免得无缘无故丢了命。”
陈妤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听到了茶馆里人们的讨论。
她有些想说,其实或许沈止是个难得的好人,但又想起沈止偶尔说出来的、她难以想象的话,又止住了想说话的心思,只是快步的往京兆府去。
京兆府里,沈止听着邱衍胡搅蛮缠的狡辩,正在用极大的毅力克制自己直接下上刑的命令,他虽从父皇那里拿到了审讯邱衍的权柄,可毕竟还是要顾及那早该改了的律法。
“本侯府中的女眷都是心甘情愿的跟着本侯的,不信自可去宣平侯府拉来人问。”邱衍没想到都到了这地步,沈止还要针对他,一时间有些气愤,也远不似从前尊敬。
“大约宣平侯是做惯了作奸犯科的事,所以才能想办法堵住别人的嘴吧?”陈妤正好这时候过来,便说道。
公堂前围观的群众都在好奇着突然到来的陈妤。
“那是谁家的姑娘,竟然敢这样对宣平侯说话?”
“听说,那是长宁郡主。”
“公堂之上,岂容无关人等放肆?”还未等沈止发话,邱衍就先装出了教训人的架势。
“谁说我是无关人等了?”陈妤撇了邱衍一眼,而后便如其余前来状告邱衍的人一般,对沈止说道:“我听闻殿下在审有关宣平侯的案子,我亦有冤屈要伸。”
沈止愣了愣,他其实的确是存着点公报私仇的心思,毕竟,只因为娶了沈花影,明帝便要把邱衍伤了阿妤的事一笔勾销,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可是,不过短短的一个上午,便已然有十数苦主跪在了公堂上。
若是以前,他从不会在意这样几乎没有机会出现在他眼前的人的,可是这一次,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些饱经风霜、痛苦不堪的人,他想起了他不久前才答应阿妤的话。
他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了。
沈止收集到了比他想象的多得多的证言、证据,他将这些细细收好,而后便按理要将邱衍压入大牢。
“沈止,你不能关我,我可是驸马,律法中皇室不同于平民,不能下狱!”
“那你可提醒我了,”他走下了公堂,对着邱衍,亦对着所有围观的民众,说道:“律法为万民行为之准绳,无论天子庶民都理当遵循。”
“律法是陛下定下的,你敢违抗皇命?”
“还不劳宣平侯费心。”
京兆府的差役不敢动身份尊贵的人物,故而邱衍是由沈止所带的黑衣人,押去了京兆府的牢狱。
京兆尹不想自己的牢房里有这么个烫手山芋,想跟沈止商量商量,起码将人移交到刑部去。
却不成想,这位主却说道:“宋大人不必诚惶诚恐,我既说了这话,自然也定是要行这法。”
京兆尹心里一惊,却见沈止拨开人群,从京兆府衙,往皇宫而去。
“殿下,我和你同去吧。”
陈妤不知怎么,忽然心中生出了无限的希望,那灵魂深处不停哭泣的声音似乎也停止了 ,好像事情朝着她从未想过的,更好的方面转变了。
“好。”
他低声应下,他们一起走上了或许无法回来的路。
天子与庶民应当同等遵循律法,在大启是个相当大逆不道的说辞。
乾清宫里,一听沈止的上奏,明帝几乎当即震怒。
“你好大的胆子!”
旁边的吕丹青跟着说道:“陛下乃真龙天子,岂可与凡夫俗子同等对待?三殿下,您这话欠着考虑。”
沈止拿出了他准备的东西,有今日一上午收集来的证词、证据,权贵侵占土地,城西安排居民入住的房屋被偷工减料,这一年旱灾的赈灾银被中饱私囊,还有更早些时候收到的欺男霸女,逼良为娼,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父皇,大启能昌盛二十载,离不开政治清明,而如今清明只成了表面,内里污浊横行,如今从外看着高楼辉煌,其实内里已被白蚁蛀空,若有外力一推,只怕是即刻间就会烟消云散。”
沈止跪了下来,说得字字真切。
明帝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他,却又好像并没有看着他,更似是在看着别的什么,陈妤不知道那该用什么来形容,只知道除却愤怒之外,还夹杂着许多复杂的东西。
可她此刻不想却思考那神情背后的含义,她觉得沈止做得对,于是陈妤也跟着跪了下来,说道:“北地能守蛮族十三年,无非军纪严明,不因其他任何因素而有所包庇、容忍,今年大旱,臣女斗胆预言,蛮族攻势势必更胜往年,若大启国库整日被那样蛀虫吸血,北地将士何以战?”
“若大启内部甚至不能许百姓安稳,百姓何以归心?”
“大胆!朕看你们是都活得不耐烦了,来人将三皇子和长宁郡主压入诏狱。”
第二十九章诏狱
诏狱,是由明帝亲自执掌的监牢,入诏狱之人,轻者流放三千里,重者诛九族的也有。
大启歌舞升平二十年,其实甚少有人会将明帝气到这个程度,故而沈止与陈妤倒是成了诏狱难得的“客人”。
与其他普通的牢房不同,诏狱建在幽深的地底,刑部的大牢还能靠换气的小窗透进一点微光,而诏狱则全然黑暗、沉闷,让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上次去刑部的大牢找殿下,我还想那地方真是够阴冷潮湿的,没想到还有更为甚之的牢狱。”
陈妤甚至是带着点笑意说的。
沈止不能够理解为什么她在这样的环境中还能笑得出来,地底潮湿阴冷,她身上的伤还未痊愈若是以后留下了病根怎么办?
他会很心疼的。
这一回,陈妤看懂了沈止关切的神色,说道:“不用担心,我今日算是随你做了件大事,还不知道有没有命继续活下去呢,何必想以后?”
沈止用手掌轻轻捂上了她的唇。
“不许这样说,你会没事的,我听闻北地战事将起,父皇不会这时候扰了镇北王之心。”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止会同意陈妤与他一起,去上奏这极有可能杀头的事宜。
“那殿下你呢?”
陈妤的眼睛里闪着水亮亮的光,让沈止的声音都弱了几分,说道:“我怎样都好的,只要阿妤平安,我便能够放心。”
“我初见殿下时,其实是有些害怕殿下的。”她轻轻地开口说道。
沈止一愣,问道:“为什么?”
陈妤有些茫然地看向牢笼之外,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我身体里有另一个灵魂,一直叫我离殿下远一些,否则就会发生我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沈止忽而想起他数日以来一直做的那个离奇古怪的梦,若按照那个梦来说,他的阿妤的确该离他远一些。
于是他开口问道:“阿妤是着了什么奇怪的梦魇吗?”
“只是一种直觉,”陈妤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可后来,我几次与殿下相处又觉得殿下太好了,我时常在想我有何德何能让殿下如此待我?”
“后来便觉得,大约是因为我爹。”
“不是的。”沈止忽然有些急切地说道。
陈妤用疑惑地目光看着他,他长叹了一口气才说道:“那日在长乐宫并非我第一次见到阿妤。”
“去年夏天,父皇派我监察渭水下游堤坝与考核沿河府县官吏,入了冬以后才启程回京,那时候便刚遇见了阿妤。”
陈妤想了想,她从北地启程,也差不多是那时候到的渭水附近,可她仍然有些疑惑。
“可我并未见过殿下。”
“因为只是无意间见到了阿妤一面,阿妤不记得我也很正常。”
沈止在京中看惯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虚假的笑容,在那笑容之下,不知藏着的是何等糟污的心思,可是那日,渭水之畔,他看见了少女真挚的笑颜。
他几乎是刹那间就被吸引,自此一见倾心,少女的身影几乎日日入梦,让他午夜梦回的时候,时时陷入荒诞离奇的梦,却又眼睁睁地看着,那梦在一点点成真。
他看见阿妤有些露出了些许茫然的目光,喃喃自语似的说道:“只是因为这样?”
沈止重重地点了点头。
陈妤后知后觉地红起了脸,亏她还难得地脑补了一堆阴谋论,其实这人只是看上她而已吗?
她用力地甩了甩头,将无关的心思甩了出去,说道:“先不说这些了,我们要怎样才能出去呢?”
“其实,先前在京兆府的时候,情况便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虽然这里是诏狱,但或许我们很快就能出去。”
诏狱之外,沈止与陈妤去乾清宫上奏一事,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
原本不相信的民众也不得不相信,真有权贵愿意为他们这些普通的百姓触怒明帝,一时之间,午门之外、京兆府外、六部衙门之外,都跪满了请愿的民众。
而有人则来到了金銮殿前,说道:“我从古籍之中见到,上古时期就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说,三殿下与长宁郡主此举,并非大逆不道,而是拨乱反正。”
寻常百姓难得识字,因而在金銮殿前大放厥词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才醒过来的宁文曲。
宁文曲并无功名,然而他一出来,许多本就极想促成此事的科举出身的官员,便也跟随着,跪在了金銮殿前。
如此就过了数日。
乾清宫里,明帝听着太监一次又一次地通报着外面的情况,就一阵头疼。
“梁卿,你怎么看这情况?”
“臣以为应当变法,”梁相思索了一会儿,便道:“说来,陛下当年为赌一时之气而定下的规矩、与其他律法,也应当一并废除。”
“梁卿!”明帝的脸色阴沉得有些难看。
可是梁相依然不慌不忙,接着说道:“陛下,斯人已逝,节哀顺变。”
明帝长长地叹了口气,仿佛老了许多似的,说道:“你说的也对,那些古怪的规矩与荒唐的事,也该随着这一遭掩藏起来了。”
“臣代万民谢陛下天恩。”
行过跪拜大礼之后,梁相便又起身,寻常似的对明帝说道:“看来三殿下倒是像极了他的母亲。”
明帝微怔,说道:“那这样看来长宁郡主还像极了镇北王妃年轻的时候。”
这旨意很快从乾清宫传遍了大街小巷,除却皇室的特权,明帝的旨意中还废除了如玉泉寺那些稀奇古怪的规矩一般的东西,一时间满街欢腾喜悦,各州府衙很快就将部分积年的案件处理了个干净,而以此牟利的人则是战战兢兢,不知审判的刀刃何时会落到他们的头上。
沈止和陈妤也被从诏狱里放了出来。
刚从黑暗的地底走出,沈止用手为陈妤遮住眼前刺目的阳光,他自己也合上了眼,任凭身边的人将他牵引去前方。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他出现了错觉,他好像听见路的两旁有人在欢呼着他们的名字,似乎他与阿妤是被人夹道欢迎着。
沈止所熟悉的黑衣人接替了业务不熟练的狱卒,熟练地为沈止与陈妤的眼睛上系上了不见光的布。
“这里有很多人在吗?”他低声对身边的人问道。
“是啊,殿下,大家都很感谢您与郡主。”
沈止下意识地回头,想寻找陈妤的踪迹,却惊觉眼前一片黑暗,他看不到阿妤,阿妤也看不到他。
可是恍惚间,他却能感觉到手上传来柔软的触感,他听到阿妤说道:“殿下?”
“阿妤,”他回握住陈妤的手,又问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前来感谢?”
这是在他的前半生里从未遇见过的事情,沈止从前所见的,都是隐形的刀光血影,每个人行为的动机都是为了自己,几乎各个都是玩弄人心的高手,因而阴谋手段尽出,裹挟着民意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不过这一回他的确并非为了自己,他在乾清宫说那一番话时,想到的是跪在京兆府历尽艰辛的苦主,但是只是这样就会有如此大的不同吗?
“因为殿下做了正确的事情。”
“如果这样就是正确的事情,那在我之前,也仍有人在这样做,可是他们并未得到这样的待遇。”
沈止想起了那个倒霉的前任刑部侍郎。
“因为有些事情不是单单正确就能够成功的,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少不了,而成功了自然会有鲜花和掌声,”陈妤顿了顿,想到了她在北地的见闻,说道:“不过谁说之前失败的人,就一定无人知晓呢?”
他们在花团锦簇中归去,这一夜,京中灯火通明、火树银花。
数日之后,宣平侯府被禁军包围了起来。
有官吏宣读了宣平侯的罪行,包括但不限于强抢民女、贪墨公款、草菅人命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邱衍跪在圣旨前,几近颤抖,他没想到,沈止居然真的敢去变这已经实行了二十年的法。
“陛下仁慈,只赐了你死刑择日实行,你院中的女眷皆可自行离去,自然你也是要与公主和离的,”那宣读官吏对他说道,“不过这回你后面的日子都要在牢里渡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