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妩好整以暇地坐直身子,在少年的注视下,慢悠悠地穿好绣鞋,然后站在床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微微露出一个笑。
“苏忆,你是忘了吗?刚刚可是你嚷嚷着疼,我才好心来看一看你。不巧有蚊虫落在你面颊上,我替你赶走而已,你怎么就生出这么多联想来?”
“还是说……”
奚妩故意弯腰靠近少年,挑着细眉笑得张扬,“你一直抓着以身相许这个念头不放,莫不是你昨日一见我,就心生喜欢?所以才学着话本的样子故意来撩拨我?”
奚妩反将一军,全然没了刚刚的窘迫和紧张,她的笑容明媚灿烂,不像往常那么温柔,反而有些盛气凌人。
这样的她,才更像那个养尊处优的小公主。
苏忆眼底漫出些笑,他慢慢支撑着坐起来,长腿随意曲着,松散的中衣露出大片胸膛。
奚妩目光不小心触碰到,又若无其事地离开。
苏忆的目光没有落在奚妩的脸上,他看着少女悄悄蹿红的耳根,声音中带了几丝笑:“如果我说是呢?”
他又看向少女的眼睛,眼中的笑意愈盛,声音清悦入耳:“阿妩,我对你一见钟情,想要以身相许。”
他说得认真,如同对心爱之人表白那般认真,笑容真切又梦幻。
奚妩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她迅速反应过来,手指轻佻地勾起少年的下巴,声音清冷:“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吧?什么单纯少年,什么懵懂不知事故,不过是在外人面前的保全之法,你不过是不想将你的身世交代出来罢了。”
“阿妩,你还没回答我,你喜欢我吗?”
少年像一只乖顺的猫咪,下巴轻轻搭在奚妩指尖,像是等着主人的回应。
奚妩松开手指,懒散一笑:“哪怕你真的对我一见钟情,于我又有什么干系?是你欠我救命之恩,而非我欠你,这份恩情怎么还,自当由我来定夺。
“只是下次,还请苏公子不要随意进人屋子,不然像今日这般轻易暴露,多可惜。”
奚妩说完,不再多看苏忆一眼,转身离去。
她抱起守在门口的雪花,慢悠悠地走回自己屋子。
那背影显出少女舒畅的心情,苏忆静静看着,直到对面那扇门在他眼前紧紧闭上。
他看向自己左臂,随意挽起衣袖,可见一道猛兽抓痕。
其实,他本可以将这道伤疤一并掩盖起来。
但他忽然不想那么做。
他想看看,小公主能察觉到哪一步。
终究还是他装得太刻意,叫人轻易发现端倪,不过这样也好,清醒着沦陷才更有趣,不是吗?
奚妩回屋,雪花在她怀中并不安分,张牙舞爪得像是要找谁算账。
昨夜小家伙都被惊醒了,结果一把迷药过去,睡得七荤八素。
奚妩顺着它的毛轻轻安抚:“好啦,别计较了,人家毕竟有伤在身,今日给你做好吃的。”
春日和暖的风顺着支摘窗吹进来,雪花一个跳跃,跳出窗子跑到窗外的树上,闷闷地坐在那里不理人。
奚妩轻轻笑了笑,由着它去。
那根赤色长鞭还在放在梳妆台上,奚妩坐下来,将那长鞭拿过来,放到鼻尖轻闻,好像能闻到一丝丝的血腥气味。
她又看向门后,那里原本放着的一颗珠子不知何时滚到角落里。
昨夜她睡得太熟,并不知晓有人来过,但这屋子到底还是留下有人来过的痕迹。
她无法分辨苏忆到底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也不想多问,但若他没有失忆……
她能认出苏忆,那苏忆呢?会不会也能认出她?
奚妩将长鞭放回原位,她突然不太着急将鞭子还给他了。
他不是失忆吗?那肯定也记不得这赤色长鞭,她索性装一回傻。
日光渐亮,炊烟升起,奚妩煮了瘦肉粥和一屉肉包子,在晨曦中端进书房。
苏忆还像之前那样坐着,膝上放着一本书,不知是从哪里翻出来的。
奚妩看到那熟悉的封面,箭步走过去,一把将书抽走,语气不悦:“你怎么乱翻人东西?”
“是它自己露出来的。”
苏忆指了指床里侧,奚妩意识到是先前自己乱丢在那里。
她看了看苏忆看到的位置,心里石头落定,还好没看到后面……
如今她自己一个人住,身边没有人管束,从前没看过没见过的总想看一看,见一见。
所以这书后面的内容有些……
奚妩轻咳一声,将书放到书案上,“吃饭吧。”
热腾腾的粥和包子入腹暖胃,奚妩懒得再端出去吃,索性放在书案上吃起来,她背对着苏忆坐着,一边用饭一边看放在一旁的图纸。
她思索着改动的地方,也没注意到身后的人一直在看她。
这是她的书房,她需要在这里画图刺绣,哪怕苏忆不出去,她早晚也要进来。
少女的背影看起来认真又专注。
苏忆注视着她,其实奚妩的表现和他想象中的有出入,小公主好像很乐意这样生活,从前的荣华富贵仿佛是过眼云烟,苏忆在她眼中看不到一点追悔。
或许,很早之前就有这样的表现了。
那时候她才十二岁,一个人在御花园疯跑,可没有一点公主礼仪,甚至为了捡一个风筝,费尽心思地爬上假山,将自己弄的灰头土脸。
后来又找尽借口出来寻他,说着要带他游历盛京城,实则是满足自己出去游玩的心思。
那时候的小公主已经很不乐意回到皇宫了,虽然她将这种心思隐藏得很好,但每次回去时那种惋惜不舍的表情,还是让他轻易看出来。
所以,这些年她在宫中过得不好吗?
奚妩吃完最后一个包子,总算想到改动的方向,心神一松,背后那灼人的目光就明显起来。
她心中轻叹,不得不说苏忆当真是从不掩饰,这般直白地看人是生怕她发现不了吗?
少女指尖轻点画纸,她看着那空白的纸张,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她抽出一张纸来,执笔写下几行字,转身将纸递给苏忆。
“这是你看病的诊金和药钱,还有接下来吃喝可能花费的钱,我便不算你租金了。这算是欠条,你只要将这些钱还清,若是可以再给我一大笔银钱也是行的,只是之前什么以身相许的话,便不要再说了。”
少女字迹清秀,一笔一笔地记着他这两日花的钱。
比起什么都不要的慷慨,不如这般算清楚,省的牵扯不清。
“可是,”苏忆接过那张欠条,慢吞吞道,“我没钱,如今唯一能支使的只有这副身子而已。”
嘶……
“那等你有钱之后慢慢还,不急。”
“若是这样,不是更加纠缠不清吗?”
少年直白地戳出奚妩想要划清关系的心思。
奚妩一顿,她发现苏忆说得很有道理,他若拖着不还,只会更加牵扯不清。
奚妩看着苏忆,开始发现他没有昨日可爱了,少年还是那般单纯的模样更加惹人喜欢。
她缓缓走近少年,巧笑倩兮:“那你为什么要与我牵扯不清呢?”
“因为……”苏忆没有急着回答,他慢慢起身,一步步走近少女,垂眸看着她,看着她因为他的靠近,而忍不住蹿红的耳根。
他身量高,挡住窗外大半的阳光,奚妩整个人都被他笼罩在阴影里,仿佛被纳入猛兽的地盘,不得轻易逃出。
奚妩没有后退,她等着苏忆将话说完。
苏忆弯腰,背后有些疼痛传来,他倒显得很愉悦,在少女耳边轻声道:“因为我喜欢阿妩,想要和她纠缠不清。”
离得近,耳垂上的红意仿佛更鲜明许多。
苏忆不经意往前一靠,冰凉的唇畔触碰到少女的耳垂。
少女蓦然受惊,她捂着耳朵猛地跳出他脚下的阴影,眼中羞恼交杂,却硬生生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思索一番,索性也学着苏忆的模样笑着附耳过去,一字一句道:“可惜,我不喜欢你。苏忆,你这样的人,太危险,我不会靠近你这样的人。”
“是吗?”
苏忆侧眸看向少女,目光对视仿佛有火花迸现,颇有争锋相对之意。
小公主啊,还是有不肯服输的性子。
“你往下看。”
奚妩皱眉,她往下看,看到相近的衣摆,若即若离的衣袖,甚至两人投下的阴影都重叠在一起。
然后,她听见苏忆笑着说:“看,你已经在靠近我了。”
第7章
春风和缓,院子里的躺椅微微摇摆,少女仰躺在上面,面上盖着一本书,怀里躺着一只猫,一人一猫惬意地晒着阳光,廊下偶尔顺着风飘过来几丝苦涩的药味。
这几日天天熬药,连屋子里都有挥散不去的药味,时时刻刻提醒她还有个病人。
奚妩轻叹一口气,拿着书坐起来,她预估着时间,看着院内那棵玉兰树发着呆。
树上只剩下几朵残花,盛花期已经过去,再想看到那洁白的玉兰花,只有等明年了。
风一吹,一朵玉兰随风飘落,奚妩看着它坠落,支摘窗后忽然伸出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他接住那朵垂落的玉兰,而后轻轻放在窗台上,连面都没有露一下。
她在躲着少年,少年也甚为配合,不在她面前随意出现。
但……他身上还有伤,每日都需要换药,她也不可能时时拜托旁人。
奚妩认命起身,她准备好纱布和药粉,轻轻敲了敲房门,听见里面一声“进”,才推门进去。
苏忆正盘腿坐在床上,膝上放着一本游记,这是奚妩找来给他打发时间的,免得他又翻出些什么不该翻的书。
“你不该下床的,这样不利于你伤口愈合,最好还是躺着。”
少年显然不是个听话的病人,奚妩只得随时提醒他。
比起他自己,她可能更希望他赶紧养好伤。
奚妩一边说一边将支摘窗放下,一回头,少年身上的衣衫半解,胸膛半露不露,那刺目的白遮住一半的身体。
奚妩已经波澜不惊,她走过去利落地将少年的衣衫全部脱下,然后坐在他身侧,有条不紊地给他左臂上药。
她垂眸认真撒药,这药是她花大价钱买来的,效果很好,只盼少年伤口快点好起来。
她上药专注,耳边的碎发垂落,在修长的脖颈间晃悠,乌黑的发丝更衬得她脖颈白皙,如一块上好的白玉,引人触碰。
少年指尖勾起那缕碎发,他在食指间缠绕,指尖即将触到少女的耳垂时,他听见奚妩威胁的声音:“看来苏公子想要右手也伤着。”
苏忆慢悠悠松开那缕碎发,碎发微弯,是他触碰的痕迹。
少女手下一重,苏忆微微皱眉,而后又无所谓地笑了笑。
小公主这是在报复呢。
每日最难换药的地方还是后背,奚妩需要站起来,倾身去解开缠绕的纱布,这样她和苏忆的距离不可避免的拉近。
苏忆似乎很喜欢勾着她的发丝玩弄,奚妩偶尔低头瞪他一眼,少年却是那副轻淡无所谓的样子,仿佛什么威胁在他身上都不管用。
很快,苏忆又捏住奚妩腰间的荷包,那里鼓鼓囊囊的,放着几颗糖,但是奚妩最近一颗也没给他。
“原来你还有糖。”
“我看苏公子喝药那般爽快,想来也是不需要糖的。”
奚妩一边说一边将纱布打结,然后将荷包从苏忆手中夺回来。
苏忆垂眸,没有反驳。
他看着奚妩走到门口,薄唇轻启,吐出一句话:“吃苦吃惯了,便不配拥有糖吗?”
奚妩脚下一顿,她一时竟分辨不出少年是不是在装可怜。
她想了想,又转身走向少年,倾身看着他,浅笑道:“你想要糖?”
苏忆抬眸直视着她,没有回答。
奚妩又笑着道:“想要,就求我呀。”
苏忆看着张扬的少女,薄唇弯出笑意,他又缓又轻地问:“该怎么求?这样求吗?”
少年勾住奚妩腰间的荷包,轻轻往他的方向拉了拉。
奚妩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在他的眼底只看到些逗趣的意味。
她莞尔一笑,将少年手指拨开,“错了,这可不是求人的态度。”
少女没有心软,反而无情地离开。
苏忆看着她走远,唇畔笑意不经意加深。
这种没有恶意的挑衅,似乎更叫人身心舒畅。
比起那些虚假的关心,虚假的安慰,他更喜欢这种直白。
又或许,只是喜欢小公主这么直白。
午后阳光微弱,奚妩坐在窗前绘图,她将笔墨纸砚通通移出书房,暂且在屋中绘图刺绣。
她绘图专注,再次抬头看向窗外时,天色愈暗。
“奚姐姐,你在家吗?”
屋外传来许舒儿的声音,奚妩将最后一朵桃花绘完,一边疏散筋骨一边走出去,“刚刚在绘图,你怎么过来了?”
这些日子,奚妩和苏忆之间那种疏离客套的关系,连许舒儿都能看出来。
奚妩戒心重些,许舒儿自然也放心,不会频繁过来探看。
“奚姐姐,你最近不要往山里去采药了,听说山里蹿进一只恶狼,已经伤着人了,你可要小心些。”
许舒儿说起来还已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比奚妩还要害怕。
“狼?”奚妩闻言皱眉,“怎么会有狼?奚山不是好些年不曾出现猛兽了吗?”
若山上常常有猛兽出现,大家也不会住在这里,所以乍然间出现一匹恶狼,人人都有些心慌。
“许是从哪个山头蹿过来的,管它怎么来的,我们还是得小心些,姐姐最近看好雪花,可别再让它乱跑了。”
雪花平日里总会满山乱跑,但基本天一黑就会回来,所以奚妩也不曾关着它。
许舒儿这一提醒,奚妩才发现雪花又跑出去了。
她刚刚一直专注着绘图,也没注意,如今许舒儿这么一番话,她莫名有些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