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天色渐暗,那只胖胖的白猫没有按时出现在窗台上,奚妩看着外面,心里的恐慌不断蔓延。
屋外传来些动静,奚妩迫不及待地走出去,但院中空落,只有风声不断,听着如同野兽嘶吼。
天尚未暗完,这时候出去还是可以找一找……
奚妩捏紧双拳,她正要往外走,身后传来少年轻慢的脚步声,他站在门前,声音微冷。
“那只是一只猫,值得你搭上性命去寻吗?”
现在出去,若是不能及时回来,再遇上狼……
奚妩怎会不了解这些,但是……
“它不一样,对你来说它只是一只猫,但是对我而言它是亲人。
“我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如果……不牢苏公子费心了。”
奚妩没有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出院子。
苏忆看着她慌乱的背影,不解地皱眉,他不懂奚妩那句“命本就是捡来的”,更觉得她为一只猫冲出去甚是愚蠢。
若他像她这般,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奚妩一路唤着雪花的名字寻过去,她往雪花常常喜欢去的溪流边寻找,但始终没有踪影。
风声太大,天暗的比她预想得要早,天地间仿佛有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
直到天色全暗,奚妩心中的恐慌像是扩大百倍,她甚至开始忍不住想雪花面对恶狼的场面,它那么小,怎么能逃得过……
雨丝顺着面颊划过,奚妩看着黑黢黢的树林,没有再往前走。
这种情况再走下去也是无用,也许雪花已经回家了,也许它只是今日贪玩了些……
心中猜测纷杂不断,雨势渐急,奚妩寻着印象中的山洞冲过去,身上的衣衫湿了大半,风从洞口灌进来,冷得人发抖。
奚妩寻个挡风的角落缩在那里,她抱着双膝,耳边尽是呼啸不断的风声,这风声中似乎还有些别的声音。
奚妩看向洞口,身体开始呈防御姿态。
那是狼的叫声?
这种紧张的情形下,奚妩忽然想到临走前苏忆的话,她心下苦笑。
若她今夜真的葬身狼腹,怕是苏忆只会嘲她蠢吧。
确实挺蠢的,为了一只猫冲进黑夜,将一只猫视作亲人……可她,除了雪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千金之体,她没有家人,从出生后被交换的那一刻开始,就再也没有家人了。
她甚至,没有什么可牵挂的。
洞外的狼嚎似乎更凶猛了些,那嘶吼好似痛苦的呼喊。
奚妩抽出脚腕上藏着的刀,稳稳握在手中,洞外有渐近的脚步声,她全身紧绷,连呼吸都放轻,环视四周开始思索有利的躲避环境。
闪电倏忽划过,洞口投下一道斜长的影子。
那影子一脚迈入洞口,雨水和血水混合着从手臂上蜿蜒而下,几声咳嗽打破洞内的寂静。
奚妩浑身一松,刀从手中脱落,她震惊地看着站在洞口的那人——是苏忆。
他一身青衫浑身湿透,左臂伤口不知何时撕裂,后背似乎也在流血,他随意拎着白猫的后脖颈,随手一丢,将白猫丢到奚妩的脚下。
白猫似乎受了惊吓,一被放开立刻往奚妩怀里钻,小小一只淋得湿透,大大的蓝眼睛满是无措,可怜又可气。
奚妩检查一番,见它没有受伤,抱着它走近苏忆。
苏忆随意坐在角落里,他左臂垂在身旁,低着头,眼睫上还沾着雨珠,见少女走近,抬眸看她缓缓勾出一个笑。
“现在,可以求你要糖了吗?”
少年笑着,仿佛身上的伤不存在。
他那般认真要糖的模样,刺得奚妩心中一疼。
她蹲下来查看苏忆身上的伤,无论左臂还是后背,已经全部撕裂开来,这几日养好的伤再次加重。
洞外风雨不停,他们现在回不去,苏忆身上的伤没办法及时处理,恐怕又会高烧。
还有那只狼……
她刚刚明明听到狼叫声,难道是她幻听?
苏忆像是看出她的想法,伸出右手给她看,那手背不知何时多出一道抓痕,正在渗血。
“不必怕,已经杀了。”
苏忆轻描淡写,仿佛杀只狼是多么轻松的事情。
“你……”
奚妩看着他手背的伤口,心中的愧疚越来越浓,她垂着眼睛,眨眼间一滴泪珠落下,却正好落在苏忆指尖。
“哭什么?”
苏忆冰凉的指腹划过奚妩的眼睛,随意擦去她眼角的泪:“刚刚冲出去时不是勇气十足吗?现在哭什么?猫和人都没事,你应该高兴。”
奚妩抬头看他,一双眼睛红得彻底,瞧着是还要哭的样子。
苏忆皱眉,他不喜欢小公主这副惨兮兮泪珠不断的样子。
她该张扬的笑才是。
就算要哭,也不是现在。
“别哭了,我头疼。”
苏忆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奚妩点头抹了抹眼泪,靠在一旁守着他。
“等雨停我就带你回去。”
“嗯,天没亮也可以,我认得路。”
许是疲倦,苏忆说完这句话靠上奚妩的肩膀,奚妩没有推开他,她试探地摸了摸他额头,触手冰凉,好在没有发热的迹象。
外面风雨交加,他们不说话,整个山洞过分寂静。
奚妩侧眸看向靠在她肩上的少年,少年鬓发全湿,显得很乖顺,让人完全想象不出他与狼厮杀的情形。
奚妩突然想起刚刚他说要糖,她摸了摸腰间的荷包,从里面取出几颗糖,被雨淋过,糖纸都有些化开。
奚妩拨开一颗糖,递给他:“有些淋湿了,你要是不想吃,明日我去给你买新的。”
这还是几日来小公主第一次态度这么好。
“喂我吧。”
苏忆声音有些虚弱,他身上伤势未好,不然今日也不会被狼伤到,现在浑身寒意夹杂疼痛,他有些不好受。
但若是明显表现出来,这小公主怕是又要哭。
甜丝丝的糖抵在唇间,苏忆舌尖一卷,糖落进口中,不经意间扫过少女指尖,也不知是不是糖太甜,似乎真能将身上的疼痛缓解几分。
奚妩见他喜欢吃,又多喂几颗,直到荷包见底。
她摸了摸湿透的白猫,语气低落道:“今日,对不起,是我莽撞了。”
唇齿间最后一丝甜意化尽,苏忆看了看那只落汤猫,许是被他救了,完全没有之前的抵触。
他弹了弹白猫的耳朵,声音懒散:“再来一次,你还是会这么做。”
“可是我连累你了。”
这才是奚妩最不愿意看到的,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牵连任何人,可是今日她确实欠了苏忆。
“你不是说不值得吗?为什么还要来?”
苏忆把玩猫耳朵的手一松,他听着洞外的雨声,抬头看向一旁的少女,眼底的笑意往外蔓延,他勾出一个分外蛊惑的笑容。
“因为,你值得。”
第8章
洞外雨声渐小,苏忆那句“你值得”更加鲜明入耳,简单的三个字仿佛无限徘徊在耳边。
奚妩怔怔看着少年,她看不出也分辨不出少年神色的真假,这一刻她其实也不太去想分辨。
谁不希望有人真心护着自己呢?
她经历过那么假心假意,最后连自己身份都是假的,她过往那些年拥有的真意少得可怜。
所以,在这一时刻,奚妩反倒希望少年吐露的是真话。
“喵~”
雪花轻声一唤,打破洞内奇怪的安静。
奚妩顺了顺它的毛,对着苏忆浅浅一笑,声音温软道:“谢谢。”
谢什么?
今日的救命之恩,还是刚刚那句似真似假的“值得”?
奚妩没有接着往下说,她往外看了看,洞外雨声嘀嗒,这场风雨来得急走得也快,乌云散开些许,林中透着轻薄的月光,隐隐照着前路。
他们没有等到天亮再回去,一则奚妩熟悉路,二则苏忆身上的伤等不得。
出了洞口,林中弥漫着雨后的青草香,还有些许血腥气飘来。
那只传言中凶恶的狼倒在不远处,一把利刃正中心脉,奚妩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
“等一下。”
苏忆没有急着离开,他走近那匹狼的尸身,蹲下身子不知在检查什么,最后像是确信心中所想才起身往回走。
“走吧,我认得路。”
这是苏忆第二次说他认得路。
奚妩认得路,是因为她时常来这片林子采药,走了很多遍,但如今是半夜,林中昏暗,她都有几分犹疑,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走错路。
她扶着苏忆的右臂,苏忆将一部分的身体重量压在她身上,前路昏暗,他却走得闲散坚定,仿佛已经将来时道路记在心中。
奚妩偶尔转头看他一眼,不见他有任何焦躁不安的情绪,甚至在他脸上也看不到因为伤口带来的疼痛。
她心中有些讶异,但到底没有出声询问,想来就算问出来,他也未必会说实话。
道路尽头烛光微现,两间屋子的窗户透出薄薄亮光,奚妩看见那昏黄的烛光,一路的不安才渐渐消失。
她扶着苏忆进屋,先给他找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备好干净的巾帕。
“你先换下湿衣裳,我等会儿过来给你上药。”
言及上药,她看到苏忆右手背上的伤,忽然想到现在他两只手都伤了,能自己换衣裳吗?
苏忆看出她的担忧,右手搭在腰间革带上,似笑非笑地问:“怎么,你要替我换?”
说完,“咔哒”一声,革带松开。
奚妩立刻背过身子,匆忙离开:“你小心些,别再伤得更重。”
夜已深,厨房里没有现成备好的热水,奚妩只能随意擦了擦身子,将一身湿衣衫换下,先去厨房把热水烧上,才抱着纱布和药走到书房门外。
“你好了吗?我能进去吗?”
奚妩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动静,苏忆也没有回她的话。
她耐心等了一会儿,又问了一句,苏忆依然没有回答。
奚妩皱眉,她试着一推房门,房门径自打开,她刚往里走一步,就看见苏忆侧躺在床上,湿衣裳随意扔在地上,他只穿着水裤,现下右手抱着胳膊,似乎有些冷。
“你怎么了?”
奚妩疾步上前,她摸了摸苏忆的额头,有些薄热,怕是受凉加上伤口感染引起的。
苏忆察觉到她进来,勉强睁开眼睛看向她,握住她的手腕,声音虚弱道:“没事,上药吧。”
他单手撑着坐起来,右手背上凝固的伤口再次渗出些血,他毫不在意地擦去,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他身上那些湿透的纱布已经全部解开扔在地上,奚妩处理完伤口尽快上药,最后连他右手也被纱布包了几圈。
除了额头上的撞伤不必再包着,苏忆整个上身几乎都包着纱布,白惨惨的一片,看起来分外可怜。
奚妩一边帮他穿衣裳,一边轻声问:“你以前也这样吗?再痛也装着像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若不是看见那些伤口,依着苏忆这张波澜不惊的脸,最多觉得他虚弱些,旁的真是什么都看不出。
“不好吗?亲者不痛仇者不快。”
“但是你痛啊。”
奚妩轻声道,她看着少年满身的伤,他的后背还有许多经年的旧疤,也不知是何时伤得,奚妩指腹划过惨白的纱布,轻叹一声:“看来你过去的生活确实没什么可留念的。”
苏忆没回这句话,他俯卧着,淡声道:“刚刚那句话错了,应是仇者不快,还有……我不想看见你哭。”
没有亲人,更没有亲人会为他痛。
忍着,也是因为不想看见她哭得惨兮兮的模样。
奚妩听明白他的意思,她将被子给他盖好,起身出去熬药。
“你先睡一会儿,我把药熬好,给你端进来。”
夜深风寒,刚刚一场雨过去,更显得冷些。
奚妩关紧厨房的门,一边扇着药炉的火,一边忍不住想到苏忆身上的那些伤。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这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从假山上坠落,他接住她,左臂内侧的伤口却因为受力撕裂出血,她去给他寻药,回来时人早不见了。
那年正是番邦朝贡之时,她在驿站外面堵了好几天,才堵到他人。
少年冷冰冰地看着她,根本不愿意接她送来的药,可她不想欠人,拿着公主的姿态逼着他上药。
那伤口深可见骨,看着异常惨烈,少年说那是狼抓的。
但那只狼,也死了。
他那时明明才十二三岁,但好像已经习惯这样的厮杀,杀一只狼对他来说并不是为难的事情,哪怕自己受伤也无所谓。
“反正我不管,你救了我,我又不想欠你恩情。念你是第一次来盛京,我带你逛逛吧,逛完这盛京城我们之间就两清。”
奚妩想到自己那时幼稚的话,哪里是想报恩,不过是找个借口能出宫玩乐罢了。
苏忆当然是不愿意的,她便又像之前那样拿出公主的身份压他,千言万语说尽,才请的动他陪自己游玩。
不过那些日子,她从未见苏忆笑过,整日板着张脸,明明那么好看的脸,却吝啬一个笑容。
她倒是逗过他,不过都没有成功罢了。
奚妩轻轻推开房门,苏忆面向外侧,双眼阖闭似乎已经熟睡,但她一走过去,少年就睁开眼睛看着她,眼中倒是看不到一丝睡意。
“喝药吧。”
苏忆仰头将药喝尽,眸光不经意扫过她腰间的荷包。
“没有糖了,明日我去给你买,你先睡吧。”
奚妩将药碗放到一旁,看着少年闭上眼睛,又搬过来一张矮凳,坐在床前。
苏忆听到动静,一睁眼对上少女温柔的双眼,他目光微动,眼底有些疲惫:“你要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