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景初紧张起来。
他搓了下手，说道：“毕竟……毕竟外婆这一回也算是死里逃生，鬼门关里闯过一——”
“啪”的一声，傅一白手里握着的拖把杆子砸在了地上，打断了韩景初的话语。两人都愣了愣，接着傅一白赶忙蹲下身去，在扶起拖把的同时，她有些慌张地瞥了自己的外婆一眼。
韩景初一直看着她，知道她是在自己说出“死”这个字眼时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他又回想起了初睁眼时傅一白满脸泪痕的模样。
在她的外婆昏迷抢救的那几个小时里，这女孩儿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情呢？
若没有了外婆，这屋子便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了。
韩景初心口发紧。为了缓解气氛，他故意叹了口气，说道：“怎么啦，妹妹是嫌我现在太糊涂了吗？”
傅一白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跟你顺顺畅畅地对话啦，现在高兴都来不及。”
她说着想到了什么，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有些兴奋地看向韩景初：“这是不是说明你正在康复？”
阿尔兹海默症有康复的可能性吗？韩景初并不了解，印象里好像是不会的。他想，傅一白本人应该比他更清楚。
见韩景初不吭声，傅一白试探着又问了一次：“是不是？”
韩景初点头：“嗯。”
傅一白笑了起来，又弯下腰拖起了地，嘴里小声说着：“要是能慢慢地把以前的事儿都想起来就更好了。”
韩景初在心里嘀咕，若这老太太真的突然好转，那恐怕只可能是因为回光返照了。
希望傅一白不要联想到这一点。
“算啦，记不起别的也没关系，”傅一白又说，“能一直记得我就好。”
她说话的同时，已经拖到了韩景初的脚边。韩景初看着她纤细瘦弱的手臂和被发丝遮挡了大半的白皙面颊，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她的头顶上轻轻地摸了两下。
“当然，外婆永远不会忘记最宝贝的妹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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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张阿姨把买来的菜挂在了他们家大门的门把手上。她没有按门铃，而是等回去以后才给傅一白打了个电话，让她赶紧去取。
傅一白拿进来一看，除了说好的青椒和落苏，居然还一小包肋排。
她赶紧又给张阿姨打电话，张阿姨不接，只回了条消息，说这肉正好打折便宜，买多了吃不了，所以才给她，就当是谢谢她给乐乐补习。
“补习的钱她都给过我啦！”傅一白在房间里转悠，“多不好意思啊！”
“给了多少？”韩景初好奇。
傅一白伸出手，竖起五根手指：“五百块。”
“一天？”韩景初问。
“怎么可能！”傅一白摇头，“这一个月。”
韩景初震惊：“一个月才给五百？”
傅一白对他的发言表示难以置信：“我只是陪他一起做作业而已呀！”
傅一白和乐乐方才念书时韩景初在一旁看着，他俩大多数时间都是各看各的，偶尔乐乐遇上了问题便会向傅一白请教。傅一白讲题很有逻辑，思路清晰，非常好理解，用不了几分钟乐乐就能明白。
韩景初中学时家里也给他请过家教，一堂课两个小时，每个小时收费两百。乐乐刚才待了至少四个多小时，就算不是正正经经的上课只是答疑，整整一个月才五百，未免也太寒碜了。
“你当初听说我收了钱还跟我生气呢，”傅一白继续说道，“现在居然还嫌少了呀？”
“呃……”韩景初问，“我当初怎么说的来着？”
“你说大家这么多年邻居，有能力稍微帮点忙都是应该的，收钱就太生份了，”傅一白看着他，“张阿姨本来给一千，你非要我退回去。最后折中下来才给的五百。”
就这么丁点儿钱还来回折腾，真是累得慌，有什么必要呢，韩景初难以理解。
“既然人家给了你就拿着吧，”他随口说道，“你收着觉得不安心，但人家给少了恐怕也不安心，就当是照顾人家的情绪嘛。”
说完，他自己都觉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
傅一白被说服了，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也是。那我去做晚饭啦，这排骨你想炖汤还是拿来糖醋？”
“都可以，”见她往厨房走，韩景初也慢悠悠跟了上去，“要择菜吗？我来吧！”
傅一白这次没再推辞：“那你把青椒和落苏都撕一下吧？”
撕？韩景初脑袋上跳出了一个问号。
在他贫瘠的厨房知识中，只知道切菜，第一次听说还有撕菜的，一时间不知如何下手，又怕询问会显得古怪，只能硬着头皮点头答应。
厨房很小，两个人一块儿站在里面显得很拥挤，又有些热闹。傅一白利落地洗好了菜，装在篮子里递给了韩景初，接着便忙着去处理肋排了。
韩景初一脸凝重地看着篮子里沾着水珠的新鲜蔬菜，搓起了手。
既然要撕，那就撕吧！
他拿起一个青椒，握在手里来回看了两遍，思考过后决定先把它捏扁好下手。
稍一用力，“咔嚓”一下，青椒裂开了。韩景初顺势把它沿着裂痕掰成了好几片，正琢磨要不要再撕得更小块些，忽然眼睛一阵刺激。
“你在做什么呀？”身后传来傅一白惊讶的声音。
韩景初扭过头去，脸上淌下两行热泪。
傅一白哭笑不得：“你得先……啊呀算了，还是我来吧。”
她说完拿走了篮子，从里面取出了另一个完整的青椒，一手握着青椒另一只手捏着蒂，轻轻一推，一转，再一拉，便把青椒里的籽完完整整地抽了出来。接着，她顺着青椒顶部的窟窿把青椒掰成了两半，又麻利地撕下了内侧偏白的部分。最后，她才把已经处理完的青椒撕成了若干大小相近的小块。
方才韩景初掰碎的青椒还放在篮子的一边，果肉上沾着籽，看着乱糟糟的。
见他一脸无措，傅一白有些刻意地笑了笑，说道：“这都是外婆你以前教我的，看我现在是不是做得跟你一样好了？”
韩景初惭愧地点头：“你比我棒多了。”
“外婆你站着累不累，”傅一白说得拐弯抹角，“要不去客厅坐会儿吧？”
韩景初却不肯挪步：“不累，你一个人做菜无聊，我陪陪你。”
“好呀！”傅一白说着跑了出去，很快用脚勾着一张凳子挪回了厨房，“那你坐着陪吧。”
韩景初如今的老胳膊老腿确实已经有些累了，老老实实坐了下来。
傅一白又递来了一张纸巾：“快擦擦。”
韩景初接过，在脸上胡乱抹了抹，自暴自弃地说道：“我真不中用。”
“什么话，”傅一白说，“你要是不中用怎么能把我培养的那么优秀呢！”
韩景初笑了起来，心想，哦对，外婆没有不中用，外婆只是老了。不中用的是外婆身体里装着的他，明明是和傅一白同样的年纪，却仿佛真的垂垂老矣，派不上用场，成了个彻底的拖累。
第9章 胡乱猜
韩景初生疏的手艺为当天的晚餐埋下了不妙伏笔。
虽然傅一白已经试着挽救，但那个没有经过处理便被掰碎的青椒还是让整盘青椒落苏都变得辣辣的。
“青椒的辣味主要都在籽和里面那个白色的经络上，都撕干净味道就会淡很多了。”傅一白说。
她说话时半吐着舌头，嘶哈嘶哈地吸着气，毫无形象，看着有点好笑。
但韩景初此时并没有功夫在心里笑她，因为自己也没没有好到哪儿去。过去明明是个吃辣小能手的他被这盘菜闹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嘴麻舌头刺，几乎说不上话来。
没想到外婆一把年纪，吃辣能力近乎于零，半个青椒的辣度都受不了。祖孙俩都被辣得不行，偏偏又对这味道有点上瘾，就着饭吃了一口又一口。
傅一白吃着吃着不小心呛了一下，咳得眼泪直流。
不久前韩景初还为她落泪的模样揪心不已，此刻看着她皱着眉头眼眶闪着泪花嘴里喊着“好辣好辣”的模样，又忍不住偷笑。
此刻她落泪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可怜了，很可爱。
“这盘菜太下饭了，恐怕我们得吃一个星期才能吃完。”她抹着眼泪说。
一个星期，就算是放在冰箱里都不新鲜了，早该倒了。韩景初心里这么想，却不敢随意说出口，怕会与外婆过去的形象有所违和。同样的错误他已经犯过好多回了，得长教训。
“吃不上就别吃了，”他把小排骨往傅一白面前推，“你想变强壮就得多吃肉。”
傅一白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后很快蹙起了眉头。
“外婆，这个你能咬吗？”她问。
韩景初尴尬地笑了一下：“还行，慢慢嚼还是可以的。”
时间不够充裕，肋排也不是容易炖烂的部位，中间还夹杂着不少软骨，对使用着外婆身体的韩景初而言，这道菜吃起来挺辛苦的。
昨天的晚餐吃的是就算不用牙齿也能轻松吞咽的肉圆，韩景初猜测，这个家里应该很少会买这类不怎么好嚼的肉。
但这份排骨毕竟是张阿姨的一番心意。
“还挺香的呢，”韩景初说，“妹妹手艺真是不错。”
傅一白得意地抬起下巴：“我聪明嘛！”
韩景初很想顺着也夸她几句，可张了嘴心头却不知为何涌起了许多不好意思，于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张阿姨经常给我们送菜吗？”
“应该……不算吧，”傅一白想了想，“像这样直接买了菜送过来还是第一次，但以前送过不少土特产什么的。她和她先生人都非常好，很热心，从过去到现在帮了我们很多忙。”
韩景初点了点头，心想，这么看下午时自己脱口而出嫌五百块太少，确实是不应该了。
然后他又想，这两家人关系再怎么好，也只是住在楼下的邻居，热情到这个地步实在罕见。莫不是那对夫妇也看中了傅一白，想要她做自家未来的儿媳妇？毕竟傅一白性格那么好，温柔体贴又会照顾人，长得也是清秀漂亮，一副招人疼的模样，谁见着不喜欢呢。
想着想着，韩景初脸红了。
不知道傅一白本人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
乐乐方才表现得如此明显，她却始终状况外，对各种明示暗示全无反应，无疑是根本没意识到这小男孩的心思。
想来也是，哪个十七岁的女孩儿会对比自己小四岁还没正式发育的中学生感兴趣呢？至少在几年内，乐乐都毫无机会。
有点可怜，却也令人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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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时后，韩景初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思维有一个巨大的盲区。傅一白对小毛孩儿不感兴趣，可她身边会出现的却远不只有小毛孩儿。
晚上九点不到，她接了一个电话。
铃声响起时韩景初正坐在她身旁，老眼昏花只瞅见屏幕上那个名字最后一个字是“强”，一看就是男性。
果不其然，傅一白接听后，主动管对面叫了一声“哥”。
这个字眼怪暧昧的。韩景初立刻竖起耳朵，奈何基础设备实在老旧，电话那一头在说些什么愣是一个字也没听清。
通话过程中傅一白没怎么开口，回应大多很简洁，还有些客套，与私下与外婆单独相处时那副活泼模样截然不同。
“嗯、嗯好的，已经没什么问题了，嗯我知道的……真的没事的，不用不用，真的不用。你们放心吧，嗯……好，好的我明白，谢谢，麻烦你了，嗯，好。”
韩景初正暗自分析，却听傅一白突然说道：“你要不要跟外婆说几句？”
“我？”韩景初比划着口型指向自己。
傅一白看着她，继续对着手机说道：“她……还是和以前差不多，糊里糊涂的。嗯，好吧，那就算了。”
挂了电话，她一阵脱力，长长地舒了口气。
“谁打来的？”韩景初问。
傅一白把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名字给他看，然后问：“还记得他吗？”
韩景初当然是不记得的。
见外婆一脸茫然，她主动解释道：“应该算是……我的表哥吧。是外公大姐家的外孙，你们的孙外甥。”
好远的关系，但好在是亲戚。
“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你前些天住院的事情，有些担心，”傅一白说，“来关心一下。他还想上门看望，我说了不用，希望他能听进去。”
韩景初缓缓点了点头，心想，原来还有人在关心她，真好。
在欣慰的同时，他忍不住又在意起了之前被他所忽视的问题。
像傅一白这么优秀的女孩儿，不可能只吸引到邻家弟弟，天知道学校里有多少男生心里藏着对她的好感，其中又有没有她也在意的对象。
他们这个年纪，有点暧昧心思，再正常不过了。
傅一白和外婆那么亲，若真有好感的对象，不知过去有没有同外婆提过？就算没有，如果外婆想知道，她又会不会愿意说？
韩景初为自己的八卦和好奇心感到汗颜。可他就是想知道，想得到了晚上依旧睡不着。
“是不是有点热？”躺在他身旁身上散发着些微香气的女孩儿挨在枕头边轻声问。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困倦，比平日更哑一些，听着黏黏糊糊的。
外面的雨刚停下，空气还带着湿润的凉意，韩景初本来是不热的，可现在却又觉得有一点儿了。
他紧张了半天，终于还是没能厚着脸皮把心头的疑问问出口。
“不热，”他摇头，“你快睡吧，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