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看到外婆的袖套了吗？”她问。
“不在你手臂上吗？”女孩儿说。
“只有这一个，”外婆举起了另一只空荡荡的手臂，“剩下的一个不见了，哪儿都找不着。”
女孩儿放下盘子，走到她身旁看了会儿，拉起了她那只带着袖套的手：“我知道了！”
她说着，从老妇人的手臂上摘下了一只袖套，而老妇人手上依旧还戴着一只。
“你把两个叠着一起戴上去啦！”女孩儿笑道。
“啊呀，我真是……”老妇人苦笑着摇头，“外婆老了，糊涂了。”
“我昨天还拿着遥控器找遥控器呢！”女孩儿说，“这有什么呀。”
老妇人笑着叹了一口气，并不说话。
眼见女孩儿转身进了房间，韩景初下意识想要跟上，一转身，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是这儿唯一的观众。
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她和那老妇人无比相似，只是身形更佝偻，面颊上的沟壑更深邃。
她安静地看着女孩儿欢笑的模样，唇角也跟着扬起温柔的弧度。
“我长大了要造一个那么大的桥，”小女孩儿坐在电视机前抬手比划，“这样以后回去就不用再坐船了！”
在她身旁坐着的妇人又重新变得年轻：“好好，那外婆等着。”
韩景初身后的老太太也跟着浅浅地点头。
“……外婆？”韩景初试探着唤道。
老太太侧过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把视线投注在了小女孩儿身上。
片刻后，她垂下眼睑，长长地叹了口气。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中，韩景初浮到了半空中。
那之后，就像是水底的气泡经过漫长旅途终于浮到了水面，他的世界伴随着打开的眼睑逐渐变得明亮。
他醒了。
第14章 还没回去哦
傅一白在同龄人中算得上勤劳向上，但暑假期间也免不了想睡懒觉。为了不妨碍习惯早起的外婆，她会特地睡在床的内侧。
大多数时候，她醒来时外婆早已起床，不是在厨房便是在客厅。外婆糊涂了，可还是惦记着要给宝贝外孙女准备早餐。这大半年来她时常折腾出一些令傅一白哭笑不得的东西，为了保证安全，傅一白现在每天入睡前都会记得关掉煤气总阀。
自从前几天去了一趟医院，这习惯终于改了过来，傅一白为此喜忧参半。
高兴的是这几天的外婆有别于以往，几乎不给她添任何麻烦。可她担忧的，也是同一件事。
外婆变了，变得又可以与她进行有逻辑的对话，变得不再絮絮叨叨，也变得僵硬迟缓。
过去，外婆虽也身体不好，但腿脚还算灵便，偶尔还能出去遛个弯。
这几天，她的步伐变得愈发拖泥带水，走两步就要停下喘口气。傅一白在不经意间见过她坐在卧室旧沙发上一脸呆滞双手高举过头仿佛在向前抛掷物品的诡异画面。可当她出声询问，外婆却说自己什么也没做，只是随意活动一下筋骨。
还有一些过去绝对不会忘记的事，外婆竟也不记得了。
以往她偶尔会认不出傅一白现在的模样，但心里永远都是惦记着妹妹的。除了宝贝外孙女，外婆也一直都记得自己曾经相伴过的爱人，和与爱人生下的唯一一个女儿。
傅一白因为被遗忘暗自心酸，又不可置信。
她在心中问自己，会不会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现在的外婆之所以看似神智清明，是因为回光返照。
特殊的身体状态夺走了她的一些记忆，又重新赋予了她理智。
这念头很快便被傅一白强行打消了。
她不喜欢这个猜测，哪怕外婆一直糊涂下去，傅一白也盼着她能长命百岁。
这些天来的种种细节，在她心头逐渐累积起来，变得不可忽视。前一天晚上，她原本已经打算好天亮后和外婆商量着去医院复诊，检查一下身体状况，就当买个安心。
可等醒来以后，她惊讶地发现，她的外婆竟还没醒，依旧躺在床上沉沉睡着。
傅一白的脑中瞬间冒出了一些可怕的想法。她试着伸手触碰外婆的皮肤，感受到温暖的热度后才松了口气。
老人家偶尔一天想睡个懒觉，也不稀奇吧？她怀着担忧下了床，待洗漱完毕后又回来看了一眼，外婆依旧安静地睡着。
傅一白猫着腰跑到床边，试探着轻唤：“外婆？能听见吗？”
外婆依旧紧闭的眼睛似乎是眨了眨，却没睁开。
这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但睡得太沉所以没醒吧？傅一白犹豫了会儿，选择先去准备早餐。
等做完了两人份的早点，回到卧室，外婆还是躺着。
傅一白心头的忐忑逐渐加剧。她走到床边，先是唤了几声，见毫无效果又伸出手晃了晃外婆的身体。外婆就像方才那样，有反应，却并未清醒。
强烈的不安从她心头炸了开来。短暂的慌乱无措后，她试着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赶紧找到了手机，想要拨打120。
正当她按下最后一个数字，床上的外婆发出了声音。
傅一白飞快地跑过去，只见外婆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表情显得有些许迷茫。
“……妹妹？”外婆轻唤了一声，“怎么了？”
傅一白长舒了一口气，忍了许久的眼泪瞬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怎么啦？”外婆着急地想要起身，奈何力有不逮，动作显得极为勉强。
傅一白一边伸手扶她，一边带着哭腔说：“你刚才醒不过来，吓坏我了。”
外婆很惊讶：“醒不过来？”
她仿佛全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傅一白问。
外婆迟疑了几秒，摇了摇头。
傅一白依旧放心不下，可看外婆现如今的模样，又好像没什么大碍，一时陷入踟蹰。
外婆的神色也显得有几分茫然。
见傅一白眼眶还湿着，她伸出手，抹去了傅一白面颊上的泪珠，说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我可能只是……只是睡得太熟了。”
傅一白低着头：“……嗯。”
虚惊一场，再好不过。
她舒了口气，试着扶外婆下床：“不早了，快起来吃点东西吧。”
外婆很配合，可才刚下地，却不知为何脚下一软，接着便向后仰倒，一屁股坐回了床上。
见傅一白一脸惊慌，她缓了缓后主动解释：“可能是睡太久了，人有点晕。”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傅一白问。
外婆明显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点了点头：“也好吧，去看一下，也能放心一点。”
.
门诊和急诊分别在两栋不同的楼里，离得有点远远。
挂完号后，外婆在等候区时不时向着急诊大楼的方向张望，模样极不自然。
“在看什么呢？”傅一白问。
“我上次去的抢救室，是不是在那里？”她问傅一白。
“好像是的，”傅一白说，“怎么啦？”
“是……是这样的，我上次说过，我有东西忘在那儿了，你还记不记得？”
傅一白惊讶。本以为那不过是外婆一时的胡言乱语，没想到她竟记到现在。
所幸，外婆并没有追问那通电话的下文。
“我想过去看看。”外婆说。
傅一白蹙起了眉头。从这儿到急救室可不近，得坐两次电梯，走不少路。外婆今天状态不佳，动作比前些日子更为迟缓僵硬，专程跑这一趟不是什么好选择。
“你掉了什么？”傅一白问，“要不我去吧，你在这儿等一会儿。”
外婆支支吾吾，说不上个所以然。
“乖啦，”傅一白试着哄她，“不然我们先把病看了，看完以后再过去，好不好？”
见外婆还在犹豫，傅一白凑了过去，想要在她脸上亲一口撒娇。谁知嘴唇才刚接触到外婆的脸颊皮肤，这个今天自醒来起便肢体极不灵便的老太太瞬间如弹簧般向后大幅度弹射。
傅一白愣在原地。
“好、好吧，”外婆低下头，还抬起手来捂住了那半边面颊，“等看完病再说吧。”
傅一白满心狐疑，片刻后，发现外婆不太对劲。
她把手贴在了外婆的额头上：“你的脸好烫啊，会不会是发烧了呀？”
外婆摇着头往后退，接着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对了！昨天和你提过的事，你还记得吗？你有没有去联系过那个叫韩景初的热心又善良的男孩子？”
今天早上这一通折腾，傅一白早就忘了个彻底。
“哦，对，”她说，“等回去了我就……”
“别等了，”外婆说，“反正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你快去联络一下。”
傅一白无奈极了。老人家很多时候都孩子气，想一出是一出的，又不好忤逆。
她捧着手机想了会儿，干脆给自己的班主任编辑了条消息。
——苏老师您好，有一件事想要麻烦您。前些天二班的韩景初同学助人为乐发扬风格主动送我迷路的外婆去了派出所，我的外婆很感激他，想要亲口向他道谢，您方便替我打听一下他的电话号码吗？
她的班主任对她的家庭情况大致有所了解，通过他打探，应该就不会传出奇怪的流言了吧。
按下发送后，她把手机屏幕给外婆看：“喏，这样可以吧？”
外婆老眼昏花，仰着身子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正要开口，傅一白的手机铃声响了。
是班主任打来的。
“你说的前些天具体是哪天？”班主任在电话中的语气很不自然。
“就是返校的那一天，”傅一白说，“他回去的路上遇到了我的外婆，主动帮了她。我的外婆很感激他，一定要亲口说一声谢谢。”
外婆本人对这通电话表达了高度关切，扭着身子把耳朵贴在了手机的另一侧，听得一脸认真。
“这样啊……那可真是……”班主任欲言又止。
“可以帮我查一下他的联系方式吗？如果不行的话，老师您替我代为转达一下也可以的。”
“倒不是这个问题，”班主任语调沉重，“那孩子出车祸了。”
“欸？”傅一白一愣。
“就是他送你外婆去派出所的那天，出车祸了，之后一直昏迷到现在，”班主任说，“可能会变成植物人。”
傅一白惊讶地张着嘴，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外婆。
外婆的表情也满是诧异。
“所以，给了电话你也联系不上，”班主任说，“这样吧，我替你转告他的家人，好吗？”
“……哦，好，”傅一白回过神来，“谢谢苏老师。”
挂了电话，她依旧难以平复：“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外婆没出声，眉头紧蹙，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第15章 台风过去了
虽说过去并未产生过太多交集，可听闻这样的悲剧，傅一白打心底里感到惋惜。
“怎么好人没好报呢，”她说着叹了口气，“居然会遇上这种事……”
外婆毫无反应，既不开口也无动作。
“我们要不要去见见他的家人？”傅一白又说道，“我想让他的父母知道，他很热心而且很善良。”
外婆看向她：“……你也很善良。”
傅一白有点不好意思，摆了摆手：“真希望他能快点醒过来。”
外婆低下头去，喃喃道：“如果他醒过来，那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傅一白问。
外婆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傅一白不明所以，正想追问，广播里叫到了外婆的名字。她连忙扶着外婆起身。
外婆动作僵硬，扶着比往日沉了许多，可能是下肢使不上力，还未站直又跌坐了回去。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了。傅一白紧张：“你还好吧？”
外婆闭着眼摇了摇头，沉默又艰难地站起身来，指了指诊室的方向，示意先去看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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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诊室后，医生询问了外婆的大致情况，又看了过往病例，开了一大堆的检查项目。
其中有些今天就可以做，其余的需要先预约。
预约之前得先去缴费。傅一白想让外婆找个地方坐下自己独自去忙活，可外婆坐下以后却拉着她的手不放。
“怎么要做那么多，”她顾虑重重，“这得多少钱啊？”
“这是为了了解你的身体情况，”傅一白耐心地解释，“知道哪里有问题，医生才好对症下药，给你安排治疗方案。”
外婆摇了摇头：“但……”
她总是这个样子，怕自己乱花钱，明明在面对傅一白时大方得很。
傅一白了解她，又说道：“不贵的，大多数都可以医保报销，自费的部分很少。”
外婆沉着脸想了好一会儿，又问道：“妹妹，家里现在日常开销，用的钱是哪儿来的？”
傅一白一愣。外婆过去在糊涂的时候压根想不起这类问题，眼下清醒了许多，竟连这都不知道了？
“你的退休工资呀。”她说。
外婆闻言，脸色更差了：“别查了，别再乱花了。”
“你放心，”傅一白继续哄她，“妈妈以前攒的钱都还在呢，这点我们还是花得起的。别的都能省，看病的钱怎么能省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