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依旧摇头,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
傅一白拉着她的手来回晃,撒着娇说道:“来都来了,就做了吧,好不好嘛。”
外婆竟还是不愿让步。她拉着傅一白,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开口时一脸语重心长:“我不是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但……但我得为了你的未来考虑。今天……”
她才说到一半,傅一白的眼眶湿了。
为什么外婆今天那么倔呢,明明身体不好,还不听劝。她原本就怀着不安,担心受怕,心一直悬在半空,没个着落。此刻,满心的焦虑都化作了委屈。
这几天,她落的眼泪比过去一整年都多。
外婆愈发为难,抬手抹她面颊上的泪水:“别哭啊,求你了。”
“那你就让我去付款、预约时间,”傅一白努力板下脸,“然后去做检查。”
外婆长叹了一口气,片刻后松开了拉住她的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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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一白忙活完跑回来的时候,外婆依旧是愁容满面。
她刻意脚步轻快带着笑意冲外婆开口:“我回来啦!自费部分比想象中还低呢!我们先去验血,等报告的时候再去预约别的。”
外婆也冲她笑了笑,可眉眼却显得忧心忡忡。
傅一白搀扶着她往抽血的地方走,途中经过了与急诊相连的长廊,外婆又伸长了脖子往急诊处看。
“掉的东西很重要吗?”傅一白试探着问道。
外婆犹豫了两秒,摇头:“已经不重要了。”
她说完,把傅一白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傅一白也回握她。
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在傅一白心头翻滚,仿佛只要稍微松开手,她最亲近的人就会立刻离她远去。
“你一定要身体健康,”她又对外婆撒娇,“你要多陪陪我。”
好一会儿后,外婆才答道:“你的外婆也想啊。”
“所以你要乖乖做检查,”傅一白说,“你的外孙女以后会赚大钱,不在乎这些。”
外婆点了点头,片刻后又问:“上次跟你打电话的远房表哥是不是很关心你?如果……如果外婆不在了,他会不会照顾你?”
“说什么呀,”傅一白有点儿生气了,强忍着性子强调,“我自己就能照顾好自己,还能照顾好你。”
外婆轻轻地“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傅一白愈发惶恐。
她曾听过一个说法,老人家在即将离世前或许会有所感知。今天外婆的言行,仿佛已经确定自己不久后将与世长辞。
这类念头并不是此刻才兴起的。这几天她隐隐约约,心头一直有不祥的预感。
“你不会有事的。”傅一白说。
过去,她们也曾有过类似的对话。外婆在听过后笑着说,自己还想看着傅一白出嫁,想抱一抱曾外孙,怎么也舍不得那么快就走。
她盼着外婆能再说些类似的话来安慰自己。
外婆却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你……你很……但是,你或许需要一点心理准备……”
“……”
“想陪着你,不代表真的能一直陪着你。”外婆说。
傅一白不吱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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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化验报告一个小时以后就能取。
预约过了其他项目后,傅一白和外婆一同坐在诊室外,打算等报告下来以后再找医生看看。
两人之间气氛沉闷。外婆时不时抬头看她,却不出声。
就这么安静地待了会儿,外婆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极尽温柔。
傅一白鼻子一酸。
她转头看向外婆,说道:“你别觉得自己是我的累赘,不是的。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外婆看着她的眼睛,点了点头,仿佛在承诺一般说道:“好。我会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坚实的依靠。”
就在此时,原本待在诊室里的医生走了出来,见到她俩后主动说道:“太好了,我正想找你们。系统里能看到化验报告了。”
傅一白心头一紧。
正如同她预料的那样,医生会主动找过来,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检查结果不太理想,医生建议最好能入院观察,方便医生就近治疗,若有万一也能及时处理。
傅一白吓得不轻,可等到想办理入院,却又被告知没有床位,需要回家先等通知。
“但医生说她很危险,”傅一白对着登记的护士说,“如果不住院,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
“但现在没有病床,我们也没办法呀,”护士说,“等有了空位,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
“就不能加一张床吗?”傅一白情急之下显得不依不饶。
“你可以去我们的病房看一下,走廊上都挤满了,加不了了,”护士无奈,“还有床位不会不让你们进的。”
傅一白声音带上了哭腔:“那现在回去,如果有什么事,你们谁负责?”
面对她明显的失态,护士皱着眉摇了摇头,不吭声了。
老太太神志清醒也能自主行动,她恐怕不能理解为什么傅一白如此焦急。
“妹妹,”外婆从背后伸手拉她,“我现在还挺好的,我们先回去吧。”
傅一白看着她,心想,你真的挺好吗?我怎么觉得只要眨一下眼,你就会从我面前消失呢。
“小姑娘,先冷静一点,”护士见她模样可怜,又主动安慰,“只要一有空床,我们会优先照顾的。你今天就先带老人家回去,好好休息吧。”
傅一白吸了吸鼻子,说道:“嗯……刚才对不起。”
护士冲她笑笑:“没事的,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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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回到家后,外婆的步伐似乎比之前更轻盈自然了不少。
不用傅一白搀扶,她便自行换了鞋,进了屋。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傅一白问。
外婆点了点头:“好,吃点。”
傅一白很快怀疑起自己之前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一直到入睡前,外婆都很精神,行动自如。
心底有一个角落提醒她,一天之内那么大的变化很不正常。但她刻意地无视了。
两人都上了床后,傅一白睁着眼,不敢睡。
“外婆,还醒着吗?”她小声问。
“嗯,”外婆答道,“醒着呢。”
“你觉不觉得有点儿热?”傅一白问。
雨今早便停了,下午时还出了太阳。此刻虽已入夜,气温却比往日高出不少。
家里的空调坏了有一阵了。享受过了几日凉爽,再度迎来夏季应有的高温,傅一白很不习惯。
“台风过去了吧,”外婆问,“是有点儿热了。”
傅一白想了会儿,坐起身来,又跳下了床,从沙发边翻出了一把大蒲扇,接着举着扇子爬了回来。
她盘着腿坐在外婆边上,扇起了扇子。风从她身前经过,又吹到外婆的皮肤上。
“我想起来一件事儿,”她说,“小时候,你总这样给我扇扇子。”
外婆看着她,也不知是不是在回忆。
“我半夜热醒了,睡不着,翻了几个身,忽然就有凉风吹过来了,”傅一白说,“睁开眼,是你在给我扇扇子。”
“现在变成你给外婆扇了。”外婆说。
傅一白嘿嘿笑。
房间里没有开灯,仅靠窗外传来的些许光线,许多事物都是模模糊糊的。但外婆的眼睛却是明亮的,给人一种正焕发着生机的错觉。
“我又想起来一件事,”傅一白说,“我小时候生病发烧,死活都不肯抽血,被你和医生一起按在长椅上,折腾得浑身都是汗……你不记得了吧?”
“我记得,”外婆说,“抽完血你说要跟我绝交十分钟。”
“有吗?”傅一白惊讶,“我怎么没印象。”
外婆轻声笑了:“有,我昨晚才刚梦见了。”
“……假的,没有,你的梦添油加醋了,”傅一白不承认,“我只记得你和医生压着我了。”
“对,你哇哇叫,整个房间所有的人都看着你,”外婆说,“别的小孩都被你吓呆了。”
“……”傅一白撇了下嘴,“还是不说这个了。”
外婆轻轻地笑了几声,接着摸摸索索地握住了她的手。
“妹妹,你要记着,外婆有你很幸福,非常幸福,”她说,“就算外婆不能再陪你,也会一直爱着你。外婆不会真正离开你。”
傅一白吸了吸鼻子。
“妹妹很优秀,未来也会有人……有人欣赏你,愿意陪伴你,保护你,”外婆继续说道,“你永远不会是孤立无援的。”
傅一白也握紧了她的手:“你去了医院就会好的。”
第16章 新的篇章
韩景初不清楚自己的意识是什么时候变得模糊的。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傅一白柔软且温暖的手指上。
这个女孩儿漂亮、明媚、鲜活、充满魅力,令他怦然心动。可在那一刻,他的心中并没有任何暧昧旖旎的想法。
那是她外婆的手掌,他只盼着这双手掌能更有力量,能传递给她更多的温柔。
他怕不久以后,她就会彻底失去这些。
傅一白的班主任说,他在车祸后便陷入了昏迷,并未醒来。这意味着自己过去所担心的种种窘迫场面都不会发生。可韩景初却无法打心底里感到庆幸。
那么,真正的外婆会在哪里呢?
或许早就离开了,又或许一直都在。她在昨夜的梦境中用留恋不舍的目光注视着那么多片段里每一个小小的傅一白,像细数自己藏在时间河流中的宝藏。
她不愿走。而会出现不愿这种情绪,无非是因为她必须要走了。
韩景初很努力地思考,若是真的外婆,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怎样才能让傅一白更坚强地去面对。
他生平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什么是无能为力。
那么多复杂的情绪陪着他一同坠入梦中,梦里却一片虚无。
一切都是空的,没有光也没有色彩,连漆黑都不存在,他好像在坠落又仿佛正漂浮着,他的身体也几乎融进了虚无里。
那或许根本不是一个梦。
当韩景初再次睁开眼睛,入眼的是一片洁白。
他恍惚了片刻,心中隐约感觉不对劲,可当他试着思考,大脑却传来阵阵钝痛。
很难受,头晕晕的,脑袋空空的。
他就这么躺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那样茫然的状态中稍微清醒过来。他意识到,那一片白是有边界的,边界方方正正。
那是屋顶。
傅一白家的屋顶斑驳泛黄,老旧不堪,这不是傅一白家的屋顶。
韩景初猛然回过神来。他想要起身,却浑身都使不上力。
这种虚弱感与过去那些日子里因为年老体弱造成的行动不便很不一样,他的手脚软绵绵的,像被抽了骨头又泡了水,彻底卸去了力气。
虽然无法立刻起身,但他很快就分辨出,自己此刻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究竟是作为外婆在昏迷中被送进了医院,还是回到了自己的身体呢?韩景初一时间不知自己更盼望哪一方。
他当然更愿意做回十七岁正当时的少年,他只是怕有个女孩儿会心碎。
要分辨并不难。韩景初试着抬起手臂,很快便看清了自己的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掌皮肤紧致。
这是一只没有经历过岁月洗礼,养尊处优的少年的手,漂亮却不算完美,还欠缺一点人生的打磨。
他终于回来了。
韩景初对着那只手看了良久,之后又用它覆盖住了自己的上半截面孔。
有温暖的液体打湿了他一小部分脸颊和手掌的皮肤。
他如释重负,又感到铺天盖地而来的、强烈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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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在面对喜极而泣的父母时,他又哭了一场。
一切都像荒诞的梦,过去那些天的经历,在他的记忆中依旧清晰,却又显得不那么真实了。
当天晚上,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禁思考,那究竟是不是自己在昏迷期间的臆想,因为帮助老太太是他在昏迷前最后一件印象深刻的事,于是他的大脑擅自以此为题材进行了创作。
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像傅一白这样美好的女孩吗?
要验证并不难,开学在即,若一切都是真的,他马上就能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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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景初失算了一件事。
学校提前开学,不代表他立刻就能去上学。才刚出了那么大的事故,他的身体尚未彻底恢复,需要留院观察。
医生还建议他回家以后再多休息几天,彻底养好了再去上课。
他的父母经历了一场失而复得,对他的保护欲更胜以往,眼下只盼着他能健健康康,自然也不希望他太快回学校。
韩景初没辙。他好像变得比过去更能体谅为人父母的心情,不愿意在这些事上过分任性。
在医院躺了三天后,他已是行动自如,经过一番检查,终于能顺利回家。
明明才不到半个月,又一次走进自己的房间,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扑进柔软的床垫里,抱着天鹅绒的枕头,在舒适感的包围下不自觉地想着,不知道傅一白现在怎么样了。还在医院时,他趁着下床活动跑去对应的病房看过,并没有见到傅一白外婆的身影。
要不要再去她家看看呢?他记得傅一白家的地址,离得不算远,打车过去大约二十分钟就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