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们,忽然惊觉时间流逝的速度。一晃眼差不多七年过去了,这是 1919 年的春天,欣愉和知微就快满七周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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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金术士
午夜之前,林翼派了车送钟欣愉回南阳路上的公寓。
战争时期,汽油是绝对的紧俏货色,现在还能用得起汽车的都不是寻常人物,更何况那是一辆八缸的林肯。
车子开到公寓门口,沈有琪已经睡下去,在楼上听到这引擎声,还当是谁来了,赶紧趴到窗口张望,直到看见钟欣愉从车上下来,这才泄了气。
但等到钟欣愉进门,她还是笑着问:“是不是遇到什么人了”
“没有。”钟欣愉否认,脱掉大衣挂到衣架上,又赶紧套上一件厚绒线衫。这个岁末,上海缺煤,楼里的锅炉已经闲置,热水汀成了摆设,房间里很冷。
“那送你回来的是谁总不见得是那个安德鲁。”沈有琪追问。
安德鲁,就是钟欣愉今夜的男伴,如林翼所说,在麦加利银行总处做事。沈有琪在汇丰会计科,同事中间也有不少外籍行员,知道这些人是最讲究实际的。
来中国上任之前,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就被明确告知,不可以同华人女子结婚。如果违反这个规定,无异于一次社交上的自杀,甚至会被立刻解雇。但同居却是允许的,而且很常见。所以他们对待中国女朋友的态度总是这样,吃饭要约在法国餐厅,是出于身为西侨的体面,但点菜一向只点油封鸭子,法餐里最便宜的菜色。这是在银行做事的人都懂的道理——一桩生意投多少钱进去,是要看回报的。
钟欣愉不答,只是笑着摇摇头,进房间取了一只藤壳子热水瓶,去盥洗间洗漱。公寓里本来有热水龙头,现在也不管用了。要用热水,需得到老虎灶去买,或者像沈有琪这样,付一点钱,请他们每天送过来。
她卸妆梳头,沈有琪睡不着,倚在门口和她聊天。
两人从前是沪江大学的同窗,还曾一起勤工俭学,在当年开张没多久的女子商储银行里做过练习生。
沪江毕业之后,钟欣愉出去留学,沈有琪一直在上海,通信不算太勤,却也没断了联系。直到这一次回国之前,有琪才听说她没结成婚,到了上海没有一个好职位坐,手里也不称几个钱,便猜她大概跟自己一样,在外面吃了男人的亏,白白蹉跎到这把年纪,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
但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钟欣愉不曾细说,有琪也不好追问,只是给她一个地方暂住,帮她留意着机会。
这时候正好想起来,便道:“我今天替你递了履历,下个礼拜一就可以试工。这一阵,外汇科走了好几个职员,不是去香港,就是去新加坡,大概是嫌这里不太平。他们很缺人,凭你的英文程度,一定没问题的。”
“那可太好了,真是谢谢你。”钟欣愉俯身洗着脸,心里有事牵挂着,答得并不那么热烈。
“只是个打字员的位子,屈就你了,”沈有琪倒是替她惋惜,又跟着劝她,“你也别想太多,现在最要紧还是得找个事情做,先进了这个门,再想办法调换。这年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除了自己攒钱,什么都是假的。”
钟欣愉拿毛巾擦干脸上的水,点头笑起来,只是答:“我知道的。”
有琪忽又想到一个人,说:“其实你可以去看看严教授,虽然大学都在减员,估计没有什么机会,但老师在金融业里认得的人总比我们多,或许会有办法。”
严教授是她们在沪江的老师,教经济学,一向对学生很关照,尤其是她们这种家境不好的。当初那个勤工俭学的机会也是因为严教授的介绍。
“老师现在在哪里”钟欣愉心里动了动。
“就在真光大楼呀!离银行很近的,我平常有空就过去望望他,”有琪回答,又问钟欣愉,“礼拜一中午我们一起过去,请严教授吃顿饭,你说好不好”
沪江大学原本在华界杨树浦,毗邻黄浦江。开战之初,便遭日本人军舰炮轰,校舍损毁严重,全校师生撤离。只有商学院另外设有一个城中校区,因为地处租界,得以保全。地方不大,就在靠近外滩的圆明园路真光大楼里,本来仅供在职的学生读夜校进修,如今所有院系都挤在那儿轮流开课,已经有两年多了。
钟欣愉很想说,好,我们一起去。当初在沪江读书的时候,严教授对她非常看重,先是帮她争取留校任教,后来又盯着她去考留美的奖学金。如今归国,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一下。但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含糊地对有琪道:“我还是先试试你这里的机会吧……”
大学是被严密监视的地方,日本人,以及和平政府。她一定得避嫌。
沈有琪只当她是境况不好,不愿意去见对她期望颇高的老师,便不再勉强,讪讪地没有话了。等她洗漱完毕,两人各自回到房间,熄了灯睡下去。
这座公寓不大,总共四层楼,十几户人家。有琪这一套有两个卧室和一个起坐间,供单身女人独居,绰绰有余。在战时的孤岛,甚至可以说是大大的奢侈。按照有琪的家境和收入,绝对维持不起。但这房子的来历,有琪既然不提,钟欣愉便也不问。
这几日,她借住客房。房间布置得很舒适,可惜她总是睡不太好,尤其是今夜。
时间已是凌晨,脑中仍旧充斥着舞厅里的画面,她与林翼的对话,以及在华盛顿看到的那张照片。
照片是长焦偷拍的,冲印时经过放大,影像颗粒粗糙。又因为拍摄的时候离得远,还隔着一道玻璃,光线也不太好,只能分辨出几个男人围坐在一张咖啡桌旁边,正抽着烟,对着桌上的一摊钞票。
镜头对焦在其中一个中年人身上,四十几岁,寻常商人打扮,面目看着又有几分读书人的儒雅,薄薄一层头发整齐地梳到后面,略有些谢顶了,褪出一个颇为明显的美人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