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庆年却直接问:“少了多少”
“这一匣本来是一磅,现在就剩下这些了……”自家小店不记账,老板其实也不知道卖掉多少,但上海滩有句俗话,憨进不憨出。
“又不都是我拿的!”知微抗议。
钟庆年看了她一眼,她才噤声。再问那一匣糖果的价钱,他本来还在掏口袋,听老板一说,便停了手,知道身上带的钱远远不够。
旁边围着许多邻居看热闹,兹当他嫌贵,肯定是要赖掉了。
有好心的劝上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你好好跟她讲。”
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在那里说:“小时偷针,长大偷金。”
更有人轻声道:“这有什么奇怪的巡捕和小偷本来就是一家人。”
钟庆年只是不语,当即回去拿了钱,又赶来烟纸店,把那匣子糖买下了。
欣愉看着父亲递出去的那几枚银元,就知道是存着的学费,心里一阵抽紧。
钱给了,钟庆年还要知微对老板认错,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知微便道:“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但任凭是谁,都听得出来她只是不过心地重复了一遍。
等回到一百三十六号家中,钟庆年关起门来,又问知微:“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知微还是犟,答:“就是想。”
钟庆年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讲这个道理,一时火起,罚知微去外面晒台上站着。糖不是欣愉拿的,但她也吃了,一样跟着罚站。
她们并肩靠着墙,从左脚换到右脚,右脚又换到左脚。一直站到天暗下来,房子变成黑色的剪影。此地煤油灯也是要省着用的,邻居家的窗口一个接一个地隐灭。有东西从屋檐底下飞出,一掠而过。起初以为是鸟,但那飞行的轨迹又有些怪异,再一想才知道是蝙蝠。
欣愉忍着泪,悄没声地问知微,什么时候才能进去啊我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就是脚有点酸,知微也悄没声地回答,说着便偷偷顺着墙根往下溜,想要坐下歇一会儿。
可钟庆年好像能隔墙探物,在亭子间里喊:“站好!”
知微闻声一下弹起来,嘴里狡辩:“有蚊子,我抓痒。”
钟庆年又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出来了。撩起裤子看了看她们的腿,果然一串包。他不做声,牵了她们进去,让她们坐在凳子上,找出清凉油,蹲在地下,替她们一处一处地搽。
“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手指抹着,他又问,声音是和缓了的,却更叫欣愉难过。
知微总算也开了口,说:“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想吃,又没有钱,而且……”
“而且什么”钟庆年继续问。
“而且,”知微回答,“别人拿不到,我拿得到。”
说出这个理由的时候,她的语气中竟透着一丝骄傲。
钟庆年还是蹲在那里,忽然抬头看着她。难以解释为什么,那眼神让欣愉觉得心惊。她还记着围观邻居说的话,以及父亲在洋泾浜上追过的扒手,任凭被抓过多少次,那些人都不会改。她不知道知微会不会也变成那样。
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父亲还是温声地对知微道:“别听他们说的。你是小孩子,你不懂,做错了事不要紧,以后懂了,记着这是不对的,再也不这样了就好。”
而后,他把那只洋铁皮匣子放到窗边的方桌上,说:“剩下的糖就吃了吧,阿爸往这里面装些零钱,你以后想要什么,拿钱去买。”
匣子上还是印着西洋城市的街景,以及不认得的英文字,里面是她们吃过的糖,却完全不是过去的观感。欣愉看着,只觉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堵在那里。
知微却偏还要问:“可要是钱不够呢”
钟庆年回答:“不够你就告诉我。”
要是你买不起呢知微还想继续。但欣愉紧攥着她的手,不让她再说了。
知微察觉,终于作罢,开口道:“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这一回,倒像是真心说出来的。
钟庆年看着她,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也像是松了口气。
大概只有欣愉隐隐觉得不对。父亲说她们不懂,其实她们是懂的。一斗大米多少钱,一天的菜金多少钱,老虎灶上一勺热水多少钱,什么东西是自己家的,什么东西不是。那时的她们虽然幼小,虽然未曾见识过财富,但早已经明白了铜钿的意义。只是父亲选择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可没过多久,又出了别的事。
那时,知微在弄堂里已经有了一小群拥趸,都是差不多年纪的小孩,总跟在她身后一起玩。但她也时常和别的孩子打架,有时甚至是比她大得多的男孩。
欣愉在一旁观战,看得心悸,身体想跑,两只脚却黏在地上,不知是该留下帮忙,还是赶紧去找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