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全市的马路都在改名字,日本人拆掉九江路的巴夏礼,外滩的赫德,以及纪念欧战胜利的女神像。本意是去除英美的影响,上海人中间却另有一种传闻,说其实是因为日本人已经没有铜,也没有钢了,等到他们拆完雕像,就要开始拆石库门房子上的钢窗和有轨电车的铁轨。
但在城市的另一面,却是一场又一场的欢宴,市政府在庆祝收回租界,庆祝撤废治外法权,庆祝中日合作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或者就像这一夜,在国际饭店办慈善舞会,横幅上书——“上海各界慰劳日本皇军伤员”。
摩天厅里几百个人,市政府,银行,商会,报社记者。其中凡是做生意的,来了都要捐钱。常兴也一样,签了大额支票,买电影明星李香兰的一支舞。
林翼远远看着,知道这人跟许亚明越走越近,有些动作是瞒着他的,很是发了一笔财。
等到那支舞结束,他叫常兴到外面酒吧说话。
常兴跟着他走,半路却又被截住,是七十六号的行动队长邀他们去打牌。已经不是姓李的那个了。一个月前的某一天,李队长从姘头家里出来,被人从身后一枪毙命,从此便换成了这个姓罗的。七十六号自己埋掉的人,不比给外面除掉的少。
常兴推脱,说:“今朝有事,下趟再讲。”
罗队长拉住他,笑道:“你上次赢了我们钱,这次不要想逃。”
常兴也笑,说:“就你还想反攻啊明朝我在丽都开好牌桌等着你。”
林翼仍旧在旁边看着,到了外面,只剩下他们两个,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是要常兴以后讲话当心所有人都在被窃听,反攻这样的词是不能说的
但当不当心又如何呢
常兴跟着许亚明到内地去收买物资,钨砂,桐油,牛皮,都是军需。也偷偷把沦陷区的棉纱、棉布和白令纸卖到重庆去。现在买卖双方都学精了,做生意之前先讲好,付款不要簇新连号的钞票,储备券和新法币都一样,要银元,要美金,或者金条。
这种生意在两头都是要枪毙的罪行,他们都已经陷得太深了。
话不曾说出来,常兴却是明白的,点了烟,靠在吧台上抽着,说:“阿哥你看到刚才那个交际花了吧这里有谁不知道她是重庆那边立法院某某人的姨太太大家都在替自己打算,两头探着路呢。”
林翼无语,默了默才问:“那你呢你也在探路吗”
常兴只是看着他,不答反问:“阿哥,你又是为什么呢”
单这一问,林翼无法作答。他从来没有对常兴明说过什么,但只是看着,大概也明白了。
战争已经僵持太久,所有人都在想,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也许任何一方都不能赢,也许就算结束了,也不会有他这样的人的出口。
自从贝尔蒙那条线断了之后,他做的事,就已经说不清楚了。
“阿哥,”常兴又道,“你放心,我现在是为了我们两个打算。随便怎么样,我都不会对不起你。”话说完,饮尽面前杯子里的酒,又回去找李香兰跳舞。
剩下林翼一个人坐在那里。
穿白西装的酒保认得他,调了一杯单麦芽威士忌推到他面前,轻声对他说:“下次在南京路中央商场马尔斯咖啡馆。”
他点点头,把准备好的钞票递过去。
酒保接了,谢过,放进口袋里,转身回去一只一只地擦着水晶杯。
林翼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看着窗外夜色下的城市。如今每户每月限电七度,霓虹灯也大都不亮了。一到夜里,整个城市便陷入漫漫的黑暗。
但跑马厅离得近,还是可以看见的。
日本人有军队驻扎在此,每有战役,原本的赛道上空便会升起一只热气球,下面挂着巨型条幅,上面写着“日军攻占某地,确保治安”,或者“某年某月占领某地,大东亚战争胜利”。
本地的报社大多关停,短波收音机也被禁了,市民对战况的消息大多来自于这些气球。
他望着那个隐约漂浮在空中的轮廓,真正留在他眼底的,却是那条已经改了名字的坟山路,以及那片早已消失的弄堂房子。
他是为了什么呢也许只是因为记得。曾经的那些事,短暂却珍贵的分分秒秒,他一直都记得。
也是在那个夏天,钟欣愉从歌乐山回城。
保姆拿出一把零碎钞票,很郑重地说:“展小姐,有件事我要告诉你……阿渡啊,她一直在偷你的钱。”
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眼睛朝她身后瞟。
钟欣愉回头,见是阿渡,双手背着,靠门站在那里,脸上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表情。
她心里也是一坠,莫名觉得自己一定做错了什么,又给她弄坏了一个孩子。
保姆还要往下说,她做了个手势制止,带着阿渡走出去。
一路走,一路沉默,外头很热,却又飘着雨。她找了个小店,买了一碗冰粉,拿到外面给阿渡吃。
两人坐在店门口的雨棚下,听着雨滴劈劈啪啪,阿渡对着那碗粉,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要扔了我”
“我为什么要扔了你”钟欣愉反问,心里忽又觉得有趣,阿渡大概以为这是要把她喂饱最后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