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国共合作,共同对日,重庆谈判也正在进行中,但内战的威胁始终没有消失过。把和共产党有关的工作说出来证明自己不是汉奸,或许会引起更大的麻烦。现实就是这么荒诞,在战争中的保护,到了战争结束之后,却又成了障碍。
直到此刻,钟欣愉才真正理解秦未平话里的意思,金术士可能已经死在日本,也可能幸免于难,却很难回到中国,并且自证清白。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都应该做好这样一种心理准备,她也许真的找不到他了。
她什么都没说,却也不信。
秦未平不会明白的,没有人明白。她对林翼说过,你只能死在我手上。林翼也答应过她,我只能死在你手上。这是只有他们才懂的承诺。
她没办法停下,是不想,也是不能,继续到处寻找,同时等着一个去往日本的机会。
直到有一天,她走出国际饭店,路边靠着一个人,在她经过的时候叫她:“钟小姐。”
钟欣愉停下脚步,怔了怔,才认出是常兴。穿一身土布裤褂,戴着一顶草帽,两鬓露出的头皮光青的一片。那样子跟他惯常的时髦打扮截然不同,倒叫她想起多年以前,他们都还很小,他和林翼一起在大世界小京班里跑龙套的时候。
那一阵到处都是士兵,到处都有胜利游行,南京路上来往的人很多。常兴没再说什么,只是示意她跟着他,穿过马路,又往前走了一段,拐进九江路上的一条弄堂里。
他在这里吗钟欣愉想问,心里又觉得不可能。但等到走进一个门洞,顺木梯爬到楼上,看见后楼房间里只坐着个年轻女人,她还是忍不住失望。
“这是文贞,”常兴说,“钟小姐还记得吧你上次回来那年,我们一起吃过年夜饭。”
钟欣愉是记得的,倒是有点意外,那时两人闹得难看,隔了这么几年,竟然还在一起。
文贞站起来,朝她点头笑着,打过招呼就出去了,留下地方给他们讲话。
常兴关上门,不等她问,已经给了她答案:“阿哥到日本去了……”
她坐下来,只觉浑身不剩一点力气。
常兴坐在她对面,把这一年的事情告诉她。林翼是一月份走的,乘一艘日本军舰,跟那个鹤原一起。后来时不时有电报拍回来,表面上都是问贸易公司的事情,他反正也不懂,就按照事先说好的,直接送去中央商场的马尔斯咖啡馆。
“前一阵躲在青浦,回到上海,听说有个女的到处打听我,就知道是你。”常兴说。
“你躲出去又回来,是为了寄那些东西吧”钟欣愉问。
常兴看着她,忽然笑起来,像是惊异她能猜到,又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当然猜得到。
“你接下去打算怎么办”钟欣愉又问。常兴面临的问题其实和林翼是一样的,很可能被当成汉奸拘捕,有些事却又不能提。
常兴却坦然,说:“我跟阿哥不一样,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做过,要判就判吧,也不算冤枉,总比不明不白地逃在外面好,平白连累了人家。”
“文贞”钟欣愉猜到了。
常兴点头,说:“那时候总以为她是喜欢我有钱,现在才知道不是的,我随便到哪里去,她都非要跟着……”说着说着笑出来,不知是笑文贞,还是笑他自己。
“还有,”他又道,“阿哥对我说,要是有机会见你一面,就把这几年的事情告诉你。”
只这一句,便夺走了钟欣愉所有言语。她狠狠咬着嘴唇的内侧,忍过那一阵汹涌的泪意,以及破口大骂的冲动,许久才稍稍平静,反问常兴:“他自己怎么不来跟我说呢”
声音哑在喉间,却又庆幸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那个秦未平要她做的准备。
“他走之前,我跟他说过的。”常兴默了默才说下去,“我知道福州路明华公司里有四只落地保险箱,一箱黄金,一箱美钞,一箱珠宝,还有一箱全都是底片和文书合同。我说,只要是跟阿哥你有关系的,我统统偷出来烧掉。我说我接近许,跟着许做事,就是为了这个。我说你一定要回来,别害我白费功夫……”
“他怎么回答”钟欣愉问。
“他看着我笑,摇头,好像我又说了什么蠢话,”常兴自嘲,“他说他又不是那种可以被许亚明当作筹码的人,凡是跟他有关系的证据,肯定早就给传出去了。”
“但你还是做了。”钟欣愉道。
“对,”常兴点头,“阿哥说,虽然对他没用,但这件事,我还是应该去做……”
“是他教你的吧”钟欣愉想象着那个时刻,忽然笑了,“他跟你说好了什么时候才能动手,照片寄到哪里去……”
常兴也笑起来,说:“我从小就觉得了,你们俩就跟对对联似的,一个刚刚把上句说出来,另一个下句已经知道了,总是能想到一起去。只有我傻,搞半天都不晓得你们在说什么。”
钟欣愉看着他,又像从前那样损他,说:“脑子不用就卖了吧,每天带来带去挺累的。”
两人都笑,再低下头,任眼泪滑落,却不曾发出任何的声音。
“你放心,”常兴静了许久,才又开口安慰她,“阿哥是什么人啊,肯定不会有事情的。”
这话他在香港的时候就对她说过,哪怕他自己都不敢信。
但此刻的钟欣愉偏就信了,甚至又想到小时候他们总是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振翅便是九万里,神仙也追不上。过去,她总是跟他争,谁才是金翅大鹏。现在,她多希望他真的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