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欣愉想把票甩林翼脸上,只是要做这个动作,必得先找到他。
她于是去国泰重新订了票,无论哪国的船,无论什么舱位,但还是很不好买。
那时战争刚刚结束,处处拥塞。到处都在遣返战俘和难民,到处都是旅行的人,回家的,做生意的,又或者两者兼有,在回家的路上顺道跑着单帮。
就在等着的票同时,工作却有了着落。财政部里一个同僚引荐,她去中国银行见了一位郑先生,是香港分行的经理,宾大校友,愿意给她一个职位,专门做外汇的。
她不确定这里面是否有秦未平的关系,因为她对他说过,自己打算去香港。他并没表示会帮忙,但这份工作来得太凑巧了。
回到家中,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两个孩子。
阿念听说又要走,问:“我们还要搬家啊”
阿渡倒是没说什么,却也看得出意外和忧虑。
钟欣愉有些歉疚,这一年里拖着她们四处辗转,却又有种莫名的迷信,香港便是最后一站了。
鹏之徙于南冥。所谓“南冥”,便是南方大海的意思。
等船票到手,已近年末,她带着两个孩子去沈有琪那里辞行。
租界早已收回,巡捕房没有了,全部改作了警察局。里面法政学校的毕业生不少,董家乐托了从前的师兄,还是回去做警察,分在黄浦局。
沈有琪也已经回到中国银行上班,只是白克路的支行关了,她转到外滩总行,又换了个地方,还是做会计。
一家三口仍旧和董家父母挤在一起,但有琪告诉她,因为许多行员从后方回沪,行里正在计划扩建中行别业,估计明年竣工,到时候他们就能搬进新居。
钟欣愉替她高兴,却又不禁想起几年前发生在那里的绑架和枪杀。凡是在那里住过的行员一定也是记得的,只是生活让人不得不选择遗忘。
沈有琪倒是真的无所谓了,转到别的话题上,说:“你知道吗我前几天在外滩碰到冯云谦了。”
“他回来了怎么样啊”钟欣愉意外,本以为这个人是打定主意一去不返的。
沈有琪慢慢告诉她:“他这样的人,在上海是大银行高位上做过的,但到了那边不可能找到差不多的职位。我听老早汇丰的同事讲,他在那里就是家里蹲,用带过去的钱做做股票。41 年底,日本人炸了珍珠港,华尔街股市暴跌。42 年头几个月,指数又跟着战局一路往下。现在回过头来看,大概会觉得都是瞎紧张。但那时候美国也是全部国力扑在军工上,财政赤字,又加了重税。作战部还总传假消息,把败仗说成胜仗。华尔街很多人看空,他也跟着人家做空。结果下半年美国人就开始跳岛反攻,股市一路跟着涨上去,一涨涨了几年,直到现在。”
“亏光了”钟欣愉有点幸灾乐祸。做空,亏起来没底的。冯云谦靠卖平准基金内部消息得来的那笔钱,终于还是赔在了投机上。
“估计还欠了点债,这不又回来了嘛,反正他还可以靠父母。”沈有琪倒是很平和,只是笑道,“那天在路上看到他,人胖了不少,西装包在身上,大概是在美国吃得好吧。我朝他点点头,他低头压了压帽子就走了。”
“嗯,那还是小董赤膊好看。”钟欣愉揶揄。
有琪红了脸打她:“说什么呢你!”
钟欣愉赶紧讨饶。
可外面人已经听见了,探头进来问:“啊有琪,你叫我”大冷天的倒是没有赤膊,围着个围裙。
“没人叫你,你烧饭吧。”有琪打发他走。
“哦。”董家乐应了声,关上门。
沈有琪却收了笑,看着钟欣愉,忽然问:“你真的要去香港啊”
钟欣愉也看着有琪,许久才点点头,她真的要去香港了。
鹏之徙于南冥。所谓“南冥”,便是南方大海的意思。哪怕她并不知道抵达之后,再去哪里找他。
1946 年 1 月,钟欣愉带着阿渡和阿念来到香港。
汽轮泊进码头,她站在甲板上,看着几年前曾经来过的这个城市,熟悉,却又陌生。
眼前那些整齐的西式建筑,以及夹杂其中的唐楼,平地而起的山,山上满是热带植物的树林,仍旧充盈着南中国潮湿的空气,普照着沉厚致密的阳光。但哪怕只是远远眺望,也可以看见那些残垣断壁,以及在废墟里迎风摇摆的野草。
她带着孩子下船,先住进旅馆,再去上环文咸东街上的中国银行见郑经理。分行规模不大,不过三十几个人,以一当三地用。之后的每一天都是忙碌的,她开始上班,搬进罗便臣道上的宿舍,找了看孩子的女佣,又给阿渡在附近找小学报名。
休息天,她带着她们到处去,皇后戏院看电影,海上坐渡轮,爬上砵甸乍街的石板台阶,走过密密搭建的屋棚中间人流如织的街市。
“喜不喜欢这里”她问孩子。
阿念一向嘴甜,抱住她和姐姐,说:“只要我们三个人在一起,随便哪里都好。”
阿渡竟也点头,说:“这里有点像重庆。”
也许是真的吧,钟欣愉笑起来。当时的香港不及上海繁华,在城市里就能看见山,大片的树林,甚至农田,道路高高低低,一会儿一个坡,一会儿一道石阶。
遗憾的是,她还是没有找到他。虽然每到一个地方,她都会问,附近有没有做书画生意的店铺有没有一块可以裱十尺长卷的阴沉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