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色森林——陈之遥
时间:2022-05-18 08:22:07

  她只是笑,说我先生总在家,我要是不出来,每天大眼瞪小眼地肯定要吵架。

  话虽然这么讲,但实际上,他们却是形影不离的两个人。

  他们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去皇后戏院看电影,告罗士打餐厅吃饭,半岛酒店跳舞,又或者只是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但更多的时候,他们静静地坐在灯下,修同一幅画,写同一幅字。直到她烦了,喂水果给他吃。他捉住她的手骂她,说你当心弄到画上了,却又轻吮她的手指。

  给孩子看见,总要做鬼脸。就连小金,那时候已经是老金了,都嫌他们腻歪,偏要从两人中间挤过去。

  轮到她休假,他们便出去旅行。

  有一年,去的是日本。是她提出来的,当时从香港坐飞机过去已经很容易。

  他们去了东京,又到川崎市。但明治大学里的第九研究所早已经被美军接收,不能靠近。据说,美国人对所有特殊研究都很感兴趣,常常用免除刑期为条件,交换相关的资料。她不知道鹤原是否还在监狱里。

  恰如香港当时在搞的索赔,有人收集了民间几千万的军用票,要求日本政府按价回收,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大战结束十年,银座的马路上还有轰炸之后未建的荒地,但当时的那段经历仿佛已经被掩埋了。

  那天夜里,他们回到旅馆。

  关了灯睡下去,她靠着他问:“那时候到底怎么样”

  而他不语,抱了她许久,才对她说:“欣愉,我很想你,我真的很想你……”

  她只觉好笑,因为他们分明一直在一起,转而却又动容,是因为懂了他的意思,这便是他当时唯一的念头。

  回到香港,生活继续。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德辅道中行大厦已经成了她工作过最久的地方,办公室里的写字台上,家人的照片摆出一张又一张。

  阿渡大学毕业,去了英国读艺术管理。这是在同风轩里发掘出来的兴趣,但她自觉没有做艺术家的天分,还是做个艺术商人更合适。

  拿到学位之后,她留在那里的拍卖行工作。第二年写信回来,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竟是她和秦未平的合影。

  我又见到秦伯伯了!阿渡在信里写,字里行间都透着兴奋。

  照片里的秦未平看起来瘦了些,两鬓染了霜色,又换上了曾经穿惯了的三件套西装,去伦敦是因为一次贸易上的会谈。

  钟欣愉读着,只觉恍惚。他做贸易,她做外汇,哪怕是这样两个关系紧密的工作,她也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又过了几年,在行里看到北京来的报纸,上面登着他的讣告。她一瞬便泪涌,想他不过 60 岁而已。报上说是因为脑溢血,也许就是过去偏头痛的毛病。

  那时,已跨入 1960 年代。中行的海外机构大多关闭,最后只剩下伦敦、香港、新加坡三个地方。郑经理也退休了,临走之前,全体职员在分行门口与他一起合影留念,就好像告别了一个时代。

 

 

127章 一世(下)

  理想主义者的时代或许已经逝去,但钟欣愉到底还是来自于那个时代的人。

  封锁变成了主动的封闭,行里的外汇业务所剩无几。美国人英国人的银行里已经在用电脑,储存账户数据,处理交易,他们还对着算盘和账簿。

  有些事她无能为力,但她没有停下来。每个礼拜两个晚上,她在本地银行公会办的夜校里教书,讲经济与金融方面的课程。

  来上课的大都是华资银行里的初级职员,或者那些想要考进银行做事的年轻人。他们市井人家出身,最多不过中学程度。

  每次结束一门课,她总会像严教授当年那样说:“我相信你们,都是可以为中国的金融自主做出些什么的人。”

  不知道学生们听了感想如何,或许只觉得是无谓的高调罢了。但每次重复这句话,她都会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在那些日子里,林翼还是会接送她上下班。逢到夜校要上课,两人先回家吃过晚饭。夜幕初降,他陪着她走路过去,等到散课的时候,再接她回来。

  那些年的香港很繁华,高楼一栋栋拔地而起,一次次刷新城市最高的纪录,到处都有新筑的街道,黄包车已经不见了,路上的小轿车和双层巴士越来越多。

  那些年的香港也很混乱,官、匪、洋人,以及介于官匪和洋人之间的华探长,对于见识过上海滩的人来说,一点都不陌生。

  他们的几个孩子也都已经长大。

  阿渡从英国回来,还是在拍卖行里做事,升到中国书画部 VP 的位子。

  阿念读了商科,在会计师事务所做了两年,又去英国读硕士。

  阿时最小,也已经进了大学,读的是中规中矩的英语文学,成绩非常好。

  阿升是老三,放到最后说,是因为最折腾。

  小学读书就不用功,考试分数不好,不敢拿回来给他们看,自己模仿父亲的签名,也只有这个时候字写得漂亮。

  进了初中,个头蹿起来,又兼有一副好长相,早早谈起恋爱,今天人家追他,明天他追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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