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上了高中,碰上香港工人大罢工,他跟着上街声援,摔断一条腿,休学一年。
总之每隔一阵就会接到电话,学校,警署,医院,问是不是林升的家里
折腾多了,也就疲了,一切看淡。
钟欣愉总是批评一下阿升,再看一眼林翼,意思:是随你的吧
林翼也看她,摊手,意思:你不也半斤八两
钟欣愉嘴上不承认,心里却想起坟山路的时候,父亲也是这样,隔三差五就听见有人喊,587,你女儿又闯祸了。
这念头叫她不禁莞尔。
后来,阿升好不容易考进大学,又与同学组了一支乐队,说是要参加无线电视台的唱歌比赛。因为排练缺了课,好几门学分拿不到。
父母不想管,倒是姐姐看不下去了。
阿渡骂他,说:“你不好好读书,就不要用家里的钱。”
阿升回:“不用就不用,我在五月花唱歌一晚上就可以赚五美元。”
阿渡冷嗤,说:“哇你好厉害,留个厚刘海,穿条喇叭裤,衬衫敞到肚脐眼,在台上扭屁股,大学不读,出去做舞男”
阿升给她气死了,摔门就走。
阿渡也给他气死了,可转头还是担心,又去跟钟欣愉说:“弟弟是很聪明的,他学设计很有天分,是我想要都不能有的那种,你们怎么就不管管他”
钟欣愉却还是很淡然,说:“没做过的事让他去做一做,吃到苦头就明白了。”说罢又看林翼一眼。
林翼还是摊手,意思:这总不是随我了吧。
钟欣愉笑起来,知道他这是又想起了当年。
阿渡见他们这样,简直无语,也不管了。
所幸,最后事情确如钟欣愉所料,阿升自己在外面过了大半年,劏房里挨过饿,舞厅门口打过架,给老板骗着签几百块钱十年的合同,总算知道了明星不好当,还是回大学读书去了。
那一年,在无线电视台唱歌比赛上获奖的是 Looser 乐队。
后来每次在电视上看到谭咏麟,阿升都要感叹:“他有我靓吗要是我当年……”
阿渡每次听见都会瞥他一眼,就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就这样到了 1972 年,钟欣愉从中行退休,也和郑经理一样,临走前在德辅道上的大厦门口与同事们合影留念。
与此同时,同风轩有其他人入股,扩大了规模,先是搬到云咸街,后来又搬到皇后大道中。铺面上下两层,十分宽敞,不光做中国书画、古籍碑帖、文房四宝,也开始办画展,出画册和杂志。
但林翼已经不大管经营上的事,和钟欣愉一起过起了退休生活。偶尔过去一趟,要么是因为办讲习,请他上课,要么是有东西要他掌眼。
时间继续往前走着,城市愈加繁荣,曾经的那些动荡也渐渐被遗忘了。路上很少能看到穿中式衣服的人,到处都是花衬衫和牛仔裤。
但钟欣愉还是更习惯旗袍,林翼也还是会穿长衫,或者定做的西装,夏天戴拉菲草帽,冬天换成呢子的费朵拉。
在别人眼中,他们或许有一种老派的优雅,代表着年代与时光,却也已经是过了时的人了。
那些关于银行和钞票的事情,钟欣愉现在只能在报纸上读到,从她的任务,她的工作,变成了一条一条的新闻,距离那么遥远。
1976 年,中国的对外贸易渐渐恢复。
1979 年,中美建交,金融封锁解除。
1980 年,中国派团赴美谈判,重新获得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席位。
……
也是在那一年 ,钟欣愉和林翼回了一趟上海。
父亲曾经抱着她走过的爱多亚路,在改叫大上海路和中正路之后,又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延安东路。跑马厅已经完全不见了,变成人民广场。路人讲的上海话,听起来也和从前不大一样。
汇中饭店已经换上和平饭店的招牌,他们住进那里面,在中餐厅摆了酒席,与故人相聚。
常兴已经在青浦住了几十年,看起来竟比他们苍老许多。
林翼不忍,一瞬红了眼眶。
反倒是常兴笑着劝,说:“阿哥,你知道那几年是什么救了我一命吗”
“是什么”林翼问。
常兴回答:“就是你当年给我积的功德。”
战后锄奸,定了他是抗日。马尔斯咖啡馆里的西崽解放后成了政工干部,又给他开了张证明材料,说他配合过敌后工作。就是这两样,再加上他跟着文贞,投亲到了青浦乡下,虽然种地,却保他没吃什么大苦。